众人对禇杭山上有个做尽恶事的钱满门都是心知肚明,却也不愿提及恐惹祸上身,城中也零零散散着有些侠客剑士,大概想是从这根源之地捞几个恶人的人头回去领赏。
至于问到右使“无名”,大都闭口不谈,只有几个胆大的剑客拍了桌子,扬言要替江湖除害。可问及样貌,却又无一人真切见识过。
琉华默默听着也无反驳,待他说完,只道,“禇杭山下大体未变,届时你跟紧了我。”
秦兮朝扣上腰封,抬头看了眼早已麻利熟练地换好了衣服的琉华,不禁问道,“你真是钱满门的人?”
琉华坐在桌边,手里撕着蒸得松软的馒头,轻嗤一笑:“不是你派人查的我么,如今还问我作何?”
秦兮朝听这句颇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想来莫不是恨他跟温牧云挑了身份,平白坏了人家的亲密关系。正扬手系扎头发的动作顿了一顿,将发丝匆匆以黑缎绑了在头顶,扮做普通的钱满门弟子模样,也走过去坐到了琉华对面,“……抱歉。”
这句道歉倒是突兀,琉华放下了手里在撕的馒头,端起粥碗喝了一口,“你道什么歉,这么看来咱俩倒是一样的。”
“什么?”秦兮朝似有不懂。
琉华笑道,“都爱瞒着事情惹人讨厌。”
秦兮朝,“……”
“不过啊,倒是有一点不一样。”琉华递给他一双筷子,指指饭菜让他快些填饱肚子好行动,才继续捻起馒头说道,“我家云儿有话便说,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有那办法制得我服服帖帖的。不过你家那个啊……”他抬起筷尖儿点点秦兮朝的方向,摇摇头,“他年轻太冲动了,你又总自以为是的要绝对掌控他。”
“自以为是……”秦兮朝喃喃念道,“我从未强迫他什么。”
琉华怅然,“有时候,软手段更会给人压迫感。”
“……”秦兮朝若有所思的点下筷子,连夹了辣椒也没在意,吃进了嘴里才发觉,险些一口呛出了眼泪。不得不感叹这禇杭菜的口味真是咸辣之极,当初唐无暝乍随他回琼州吃那清淡东西的时候,不仅没抱怨什么,反而处处夸他庄里的饭菜好吃。
想到此处,竟也莫名惆怅了起来,也更加心切的想去见唐无暝。
他匆匆几筷填了肚子,起身拿起桌边的面具在脸上比量了一下,虽多少有些不合,但勉强也算可以。
正等琉华收拾好必备物件的空闲,忽然房间外的大厅里吵吵闹闹了起来。仔细听去,似是有人来找酒家的麻烦,说他们给打的酒兑了水,闹嚷嚷的非要让店家另赔两坛好酒。
秦兮朝从门缝里看出去,见是两个身穿深青色的年轻男子,一个佩长剑一个携弯刀,背对着他与老板争执。佩剑的得理不饶人,携刀的倒在后面三番两次的劝他。
“喂!我要的是十八年的女儿红,你们看看给我打的是什么!”佩剑的男子拎出一个小坛甩在账台上,坛子左右晃了两圈歪倒下去,汩汩地往外淌酒。
眼看酒液要湿了台后的账本,小二手忙脚乱地擦着一边哀嚎,“哎哟客官!这就是您要的女儿红啊!”
“胡扯!你莫骗我,这酒淡的像水,怎么可能是女儿红!”男子不依不饶。
“这、这……这是不可能的事呀!”兴是酒家理亏,连话都不甚有底气。
两人在酒肆里闹腾,引得堂中许多的瞩目,携刀的男子附耳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却被前头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回来。
“谁家酒肆不兑水,”琉华在身后笑了一句,“这等小事若是天天闹,那酒肆也不要做生意了。”
秦兮朝没有回头作答,只一心一意的盯着柜前那个身佩长剑的身影,看他身形体态、站姿动作,甚至是声音都无不十分的熟悉,只是那人格外的桀骜猖狂,全不把堂中其他人看在眼里,倒是个以自为尊的主。
琉华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等他闹完了,我们就出发。”
秦兮朝“嗯”了一句,眼神却还是追着外头那人不放。小二与他争执不过,只一口咬定了自己家的酒没有问题,气的那男子拔剑一刀劈了那账台。场中骤地哗然,看热闹的也都赶快跑没了生怕被波及,小二哪想这人为了一坛子酒发这么大脾气,只好四处抱头鼠窜,可那剑似长了眼,指哪劈哪,没多会儿这屋里就没了完好的桌椅。
“你不要跑。”男子剑指着小二挡在脸前的一块破木板。
小二连连后退直到了秦兮朝的门前,嘴里哭嚎着,“客官我赔你酒!赔你!你就饶了小的……”
那人哪听他的哭求,拎着剑一步一步的逼过来,秦兮朝只看他与自己越来越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举剑而来的青衣男子,看清那张说不上多好看但也足够清秀的脸。
世间又怎会再有如此极像的面容?
举剑要砍的瞬间,身后的房门哐地大开,小二一个仰身倒了进去,男子顿了一下,半举的手臂就被人忽地擒住了。
“住手。”
男子循声看去,手臂一僵,眼神却迷茫中带着阴晦。
“什么人!”另一青衣人脸带面纱手持弯刀,咄咄逼人。
秦兮朝并不将他视作威胁,两眸紧紧盯着手中擒住的男人,“我请你喝酒,女儿红、竹叶青、状元红,你想喝什么我给你什么。”
远远看热闹的人们见这挑事的恶徒被擒住了,才慢慢地往前挤了挤却也不敢太靠近,幸灾乐祸的瞧着他俩。持剑的男子也侧着脑袋,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然破口低笑道,“你是我门中的人,竟不认得我是谁?”
如此一提,秦兮朝才想起自己穿了一身钱满门的劲装,可他的口气是怎样,竟是不认得自己?
“无暝……”秦兮朝呢喃。
男子猛地甩开他的手,斜睨他道:“你既知我是无名,却为何不拜我?”
秦兮朝先是恍惚一惊,而后便蹙起眉头,喃喃自语一般地念着,“你竟然真是无名。”
无名似嘲似笑,“我不是,难道你是?”笑罢一挥剑,“既然知道了就让开,我今日不高兴,定要教训教训他,若再阻拦我就连你一起教训!”
面前人没有听见似的,不仅不退反而一步跨前,手里颤颤地抚上了无名的脸颊,“无暝,你跟我回去,想如何教训便如何教训。”
“无礼!”无名厌恶地推开脸侧的手,转而一剑抵上了秦兮朝的喉咙,“你当自己是谁,再敢逾越我便杀了你取颅喂蛇!”
可即便是被长剑指着,面前这人也不动摇半分,甚至还想伸出手来摸自己,越把剑扣进他脖颈他便越来劲。无名剑一横,恨不得当即就与他来个了断,可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久久不息。
他看了地上吓的瑟瑟发抖的小二一眼,又扫过正款款望着自己的男人,忽然做什么都没了兴致。
“扫兴,走了。”长剑一收,无名转身便走。身后跟的唐六也收了刀,不解地看了看秦兮朝,随即随他而去。
秦兮朝哪能放过他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眼前!反身取了自己的佩剑一股脑的追了出去,眼里只有那抹飞快而去的青色身影,哪还管得着琉华的劝阻。只把琉华急的没办法,也胡乱收拾了一番,紧跟着跑了出去。
☆、第68章 雾瘴
街道上的行人只看有数道黑影闪过,却连人形都没看真切。
无名的轻功快如鸿雁,几个起伏就跃过了连绵的屋顶竖脊,几个闪瞬就把唐六甩没了影子,秦兮朝更是紧跟在后眼睛一刻也不敢眨,生怕错漏了他的方向。
他只这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褚杭县里的喧闹鼎沸都仿佛瞬间消匿无踪,眼中唯有那人翻飞的衣袂和轻盈的身姿。秦兮朝从未真正体验过,他的无暝竟有着这样一身的好轻功,若不鼓足了劲头都会轻易被他甩掉。
两人追赶不休,直出了城进了山,无名跑到了一条隐蔽的岔路口微微一停,回头一看那人还锲而不舍的正追过来,脚下也不再停顿,头一扎就进了林子。
秦兮朝跟着他跑了几步,林中枯木层叠,枝杈错杂,半黄不绿的刺硬杂草铺满间隙,越往里道路就越崎岖难走,视线也愈加昏黄模糊,鼻息里吸入的空气带着微潮的腐气和奇异的怪味。
拔剑连劈带砍的,追着前面那抹虚晃的身影走了一段,眼中昏花久散不去,胸中也窒闷反常。秦兮朝忽然意识到,这恐怕已进了钱满门的雾瘴区,连忙撕扯下一段衣料,草草系在面上权当遮蔽。
无名的身影明明就在前方不远,错综复杂的茂林里饶是熟悉地形的钱满门人也走不大快,秦兮朝每走几步身体便更难受几分,他明知眼下此刻最好的办法是先撤出毒瘴再做打算,可是眼睁睁看着无暝从眼前消失他又于心不忍。只好竭力使自己少呼吸吐纳,以丹田真气强撑着自己往前再走几步,哪怕就多几步,能让他能跟无暝说上两句话。
“无暝……”秦兮朝扶住了一棵树,张口微弱唤了一声。
那人停了?未停?
他其实看的也没有那么真切,所有视野里不过是一片浓郁的沙黄雾瘴,刺的眼睛酸辣疼痛、泪流不止,正如要亲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等了那么久的人儿再度毫不留情的消失在自己面前。
秦兮朝几要站不住,他潦草拿手背抹去被毒雾熏出来的咸泪,拄着剑迈了迈腿,终而还是双力不支歪倒在地。也不管是否有人听得见,他间断小声的唤着“无暝”,似乎唤了那人就会回来。
来路簇簇的响了起来,有人破林进来。秦兮朝残留的力气尚且不足以支撑他离开此处,因不知来者是谁,他只能尽力屏息压制,只希望那人是循影而来的琉华。
脚步声越来越近。
“右使?”来人似是发现了树下的阴影,一道询问的声音从脚步来源出响起。
坏了,是钱满门的人!
秦兮朝自感不妙,可雾瘴耗尽了他的内力,丹田中的真气被缓慢的压制下去完全提不起来,毒气更是从七窍孔隙里源源不断的往里渗透。他下意识握紧了剑,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自己钱满门弟子的装束上……
脚步声近在咫尺之时,他将要提剑而起,一声破风峥响倏忽而来。秦兮朝无力闪躲,一把锈迹长剑直插‘进了颈侧的树干,入木半尺。一道脚风随即赶上,朝他腰际猛然一踢,秦兮朝剑脱失手,打着滚翻下了浅坡。
毒气盈肺,竟让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微微仰头看去,高处的坡顶上背对他站着的似乎还是个青色的身影。
“……”他张了张口,一句也发不出来。
唐六听到了异响,快步从雾气中破出,险些一头撞上了树下的人,他收整了脚步,惊奇地叫了声,“右使?”撇头看去树下空空,一柄锈剑插在树上,树下盘桓着两条细长的小蛇,无名的手里也一边一只,掐捏着小蛇的头部,甩着尾巴嘶嘶的吐着鲜红的信子。
“蛇?”唐六道,“您……怎么在这里?”
无名用力甩打开一只,小蛇受了惊绕着身子游走在丛林里了,他反手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满不在乎地说:“忽觉无聊,想抓几条蛇回去养着玩,不过它们太不听话,竟然想咬我。”
你要抓它们,它们能不咬你麽。如今无名在门中正是如日中天,就连门主对他也是与供与求,唐六暗自腹诽了一番,面上却不敢忤逆这个喜怒不定的右使,于是谄笑:“右使想养,吩咐下头的人来抓就好了,哪还用得着脏了您的手。”说着走过去要替他抓上几条。
“滚!”无名忽然一剑扫开了靠近过来的唐六,剑未入身可剑气却撕裂了他的衣裳,唐六一时茫然惶恐,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让他勃然大怒。
无名怒道,“我的事,需要你来置词?!”
唐六哑口。
“还不赶紧滚!”
“……”唐六连往后惊退了好几步。唐无暝自从在那殿前开了杀戒,不知怎么的忽然变了一个人,阴晴不定喜怒不分,凡有不高兴便要杀砸毁骂,唐六惹他不起,见他又要发病,只好赶忙退下。
无名见他走远,一把丢了手里的软骨小蛇,踢开了脚下盘踞的另外几条,踉踉跄跄地跑下了山坡,扑到了地下那个奄奄一息的身躯旁上上下下的好一番摸索,摸过几根肋骨没被刚才自己那临头一脚踹了断,才安心的舒了一口气。
这人已经没了什么意识,全凭潜意识的求生欲大口呼吸着,可这毒雾是越吸越要命。
无名跪在泥泞的地里,麽指狠命地掐上了他的水沟穴,直掐的指下皮肤发红将破了皮,人才忽地一蹙有醒转的迹象。秦兮朝眼皮下球珠一滚,无名几个巴掌就迎了上去,连连拍打着道:“喂,快醒醒,可别死了!”
“无……暝……”秦兮朝微动唇形。
“呼……还会叫人,看来死不了。”无名叹了一声,却也见他唇色紫暗,印堂黑沉,是明显的中毒迹象。可一摸怀中也没了多余的除瘴丸,他四下一算计,齿间一动,片刻舌尖推出了半粒暗红的药丸。
无名一手托着秦兮朝的后脑,一手掰开他的下颌,头一低迎了上去,微微伸出的舌尖抵着那半枚药丸送进了秦兮朝的口中。
“别吞,含在舌底。”无名拍拍他的脸,可他却毫无回应,再掰开他齿关一寻,那小小药丸竟掉了在齿缝里。没办法,他只好再度俯了下去,撑着他的牙关将自己整条舌都搅了进去,寻到那枚药,再卷起他的舌,小心翼翼把那半粒除瘴丸压在秦兮朝的舌底。
许是两人动作太久,至分开时嘴角还牵扯出了一丝银靡。
无名捡了衣袖随意抹了干净,看那沉紫的唇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红润,愈加将他的好容貌衬得无比俊俏,无名面上一热,又忍不住偷偷拿手指在他柔软的唇上摩挲了几回,蹭上了好些方才抓蛇时染上的泥土。
“可千万别吞啊,不然死了我可不管!”无名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嘱咐了他两句也不晓得听不听得到,便把人背在身上往山上走去。
半枚除瘴丸支撑不了多久,更何况秦兮朝还被瘴毒入侵了脏腑,得必须赶快离开瘴林。
无名背着个比自己沉不了多少的身体,边念叨着,“你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这林子好玩是怎的!”将人往上掂了几分,又诧异道,“你怎么这么轻……”
背上的人只吭哧的喘气,没有余力回答他。
瘴林的范围颇大,往常他都是施展轻功直接一掠而过,如今他背着个大活人已是吃力更不可能再抱着他飞过去,只能一步一步的走。每走一段,他还要掰开秦兮朝的嘴瞅一瞅,里头的除瘴丸是不是化光了,直到两人舌下的药粒都融成了只余米粒大小,他才终于半拖半拽着人走出了林区。
天已黑了下来,钱满门又不喜点灯,本就寂静无人的上山路就显得愈加昏黑。
清澄的空气盈满肺脏,秦兮朝的胸腔大大起伏鼓起了几番,挂在无名肩膀上的手蓦然一收。
“醒了?”无名问道。
“……”
“啊,没醒。”无名似是自问自答,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倒是有些涩的难受。
山门登了一半,往常那扫阶的傻大个提着一个桶子走下来,无名看了眼漫长的台阶,伸手将他拦住,低头一看里头果然是一桶新水。他拍拍捅沿,又比了个喝水的姿势,问道:“这水,是干净的?”
傻大个是被恶灵谷折磨傻的,他看着无名的动作反应了好半天,才重重的点了头,提着桶子往无名的面前推。
无名坐在石阶上,把秦兮朝反抱在怀里,掬了一抔水缓慢地浸润进他的唇,毒气烧灼了食道,清凉的水液乍一下去呛了他好几口,刚撩进去的全给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