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正在太阳底下看医书,发黄的纸页轻轻掀过。
“无暝呢?”大夫头也不回,盯着纸上的一排方药小字,抬手拍开挂在肩头上的琉华。
琉华转身弯腰在大夫颈上凑了凑,正思考该如何跟他讲这事,温牧云微微地皱起了眉,抓过他领子提在眼前,上上下下极近地把琉华嗅了一遍。琉华垂目看着大夫在他脸上蹭来蹭去,没忍住在他嗅过来的鼻上啄了一口。
大夫皱眉撤开,“你身上有血味。”
“……”
“哪来的血?你与无暝在外面遇上仇家了?无暝人呢?”
琉华摸了摸鼻子,“无暝……跑了。”
大夫一惊,“跑了?!”
琉华点了点头,目露担忧,“我找遍了琼州城也没能发现他的踪迹,大概……已经出了琼州了。外头到处都是抓他的钱满门的人,我怕……”
温牧云挑起眼来看他,膝盖上铺着的书被风吹的哗啦啦响,“钱满门抓他干什么?”
“……”琉华静静看着温牧云,一言不发。
他伸手去握大夫的双手,一只碧色小瓶从袖口中掉出,整好落进了温牧云膝上的书册里。琉华惊起去收,却没赶得上温牧云手快,已一把夺过拆了瓶塞,拇指堵住了半个瓶口置于鼻下轻嗅,刺鼻气味忽地漫出来。
“小心!”琉华手背翻打掉小瓶,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琉华。”温牧云看了看地上翻滚的药瓶,残余的少许药液把地面灼的焦黑,分明是断魂销骨的剧毒,“你杀了人了。”
琉华常年做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行当,他也知晓,不过是性子飘浪一些。当年他与琉华约法三章,他可以在外头玩,东西可以偷,但是绝对不能伤人。虽然事后,都是麻烦温牧云再悄悄地遣人,把偷来的东西再给人送回去。
他知这些年琉华平日在外野的不行,也有仇家追他,身上总会备些毒物暗器,但也仅限于保命,如此恶毒的东西他是从不许琉华带在身上的。
温牧云转头去看琉华,“你当年答应我什么,如今你也想瞒我了?”
“我未想……”
大夫低下头翻了一页书,不看他那故作无辜的玲珑雾眼,淡然道,“有诚心你便自己说,我可不似那唐家小子年轻,有力气跟你闹。不然就当我这些年都瞎了眼,养了个白眼狼。”
琉华龃龉了一阵,与温牧云干耗着谁也不说话。半晌,他转了转眼珠,伸手去勾大夫的下巴,惯例想用一招撒娇讨好的法子哄得大夫心软,往常大夫都拿他没有办法,再闯出什么祸来也都会叹着气原谅他。
他挑着温牧云的下巴,凑过去自己亲亲舔舔,把大夫的淡唇咬的红润,可抬眼还是看见他睁着一双没什么表情的双目,里头全是失望。
这下琉华也笑不起来了,嘴耷下来与他道,“不是瞒着你,是我不能说。与你在一起后我所有的事情都敞给你看了,那之前的……不行。”
大夫抿唇笑了笑,“哦,那你便守着吧。”说着阖上书册起身,抛给他一句话,“琉华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琉华还想再解释什么,就被温牧云推离了身侧,“倘若你还有时间跟我废话,不如再去寻无暝,琼州寻不到就出城去,两天时间他还能跑到天涯海角不成?”
……
“无暝消失了?!”
略带焦躁的声音飘过来。
琉华与温牧云齐齐转看去,见秦兮朝披着一层薄薄的外袍,里头仅着白色的里衣,衣袖鼓舞着站在院前的风口处。
“无暝去哪了?”他走近几步,又问了一遍。
温牧云瞪了琉华一眼,走过去安慰他道,“你先别急,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心。”
秦兮朝手中攥紧了肩上挂着的衣领,目中沈沈,转身就要往门外走。自从与唐无暝吵过一架受了一道剑伤,他本就心慌意乱地,两天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守着唐无暝的衣物轻弩,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闭上眼梦里全是唐无暝又凶又笑的模样,拿着剑逼问他,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唐慕,只要他胆敢回慢了一句,那把明晃晃的长剑就会毫不留情地捅进肚子来,从剑尖一直穿到剑柄。
这才短短两天,唐无暝就已经在梦里捅过他不下几十次。
捅得秦兮朝次次都要在梦里疼醒过来,睁开眼捂着的却是心口,又酸又疼。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披着衣裳就来找温牧云,想与他谈谈心,谁知道一来却听到唐无暝失踪了的消息。
“兮朝,兮朝!秦兮朝!”
去找他,唐无暝,去找他,我得去找他……秦兮朝此刻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喧杂的回声,外界的声音全都被挡在了铁壁之外,温牧云冲过来阻拦他的时候,他甚至脑子一热挥手就给劈开了。
带着气劲的力道险些把文弱的大夫掀翻过去。
琉华一个箭步前去扶住踉跄的温牧云,抬手就要回赏秦兮朝一掌。
温牧云拦住气势汹汹的琉华,从腰间摸出针包,取出角落一根细长的银针,三两步跟到了秦兮朝的身后去。他出声唤了几声,见秦兮朝已完全沉浸在要去寻找唐无暝的冲动里,摇摇头一把将银针拍进了他的颈侧。
秦兮朝只觉脖上微微一痛,针上的浸着的麻散已经顺着血道漫开,他都来不及伸手去捂,已经两腿一软倒在了温牧云的怀里。
意识还在,可惜全身无力。
“牧云!”
“你莫冲动,如琉华所说,外面皆是抓捕唐无暝的人,你们最近在琼州如此招摇过市,你这样贸然出去难讲他们不会对你出手。”温牧云道,“琉华行动方便一点,这几日若是还找不到,我们再做他法。”
“……”秦兮朝就算不同意,此刻也没有办法。
回了临湖小阁,温牧云把他放在床上,却不将他颈上的麻针取出,只是给他盖了被,坐在床边跟他讲话。
温牧云拢衣坐在他的身侧,将他手腕取出细细诊量,边说,“我也知道的。当年每次琉华出事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手足无措,不,或许比你还要急,我没有什么武功,空有一身医术,可却不能随他与千里之外,与他共进退。”
取诊的手腕没有动,但他知道秦兮朝在听,“琉华比唐无暝更不让人省心,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在江湖里算不上什么,却偏要走那细丝钢绳,屡屡带一身伤回来。最厉害的时候,一条腿都差些被人家打断。他被人半死不活地抬回来的时候,我心都要拧碎了。”
温牧云把他手腕放回,叹气道,“我终究还是对他有意。”
秦兮朝肩膀微微一耸动,转过头来说,“你方才不还与他冷声冷气?”
温牧云笑道,“我与他冷,当然是知晓他不会因此抛开我。谈情说爱,就在一个谈和说上,有的时候甜言蜜语管用,有时候就是哄破了天也未必会理睬你。我只是想逼一逼他,叫他自己跟我坦白。”
秦兮朝阖上了双眼,半晌叹气,“我……”
“唐无暝就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子,他虽然是钱满门的人,可我看他一点钱满门的样子都没有。”温牧云道,“可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被你哄的甜甜蜜蜜,一心跟你,你却瞒着他最重要的一件事,他能不逃么。”
“我以为压着唐慕的事是对他好……”秦兮朝闭着眼。
温牧云摇摇头,起身拔了他颈上的麻针。
“兴许他自己也有思量,你先耐心等一等罢。”
秦兮朝点点头,又叫温牧云替他给秦风传个话,把墨阁的人也派出去多加寻找。
…
而这一找,就是半月。
秦兮朝寻人的第一十五天,关锁唐无暝的囚笼马车终于穿过了禇杭山的人造雾瘴,抵达了钱满门的山门。
唐无暝被锁着双手从笼车里拽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黑雾重重的来路,转头踏上了高耸入山的山门石阶。前头是牵着锁链的唐六,身后是数十人排列整齐的监护队。
几月前,他还是门中一文不名的小喽啰。
几月后,他成了门主下令追捕的在逃叛徒。
而其中发生了什么,唐无暝身为当事人竟然丝毫不知。
登了山门,唐六却并不知将他带往转司惩罚的恶灵谷,而是径直一路盘绕而上,进了那座他只在入门那年进过一次的门主大殿。猩红的地毯从门前一直铺到了大殿深处,厅中忽明忽暗,昏暗的烛光将殿中高座上的人影映的阴森无比。
站在大殿门前,唐无暝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本能的自我保护令他停下了脚步。
哗啦——
铁链忽然用力,唐六有些不耐烦地把他拽了进去。随后进来的是之前被唐无暝一掌打伤了的那个人,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
其他人进了大殿,还未行几步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唐无暝就算再看不清座上之人是什么模样,看这架势也知道殿上那人就是对他下追捕令的钱满门门主了。他左右看了看跪倒在地的同门,也跟着两膝一弯,要拜下去。
唐无暝四肢着了地,抬头却见唐六站的笔挺,丝毫要跪的念头都没有。
座上之人扫了唐无暝一眼,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粗犷的笑声回荡在圆形的殿堂里。
唐六顿了片刻,也跟着笑了几声,绕过唐无暝走到那受伤的黑衣人面前,掀开他腹上的掌伤给方又理看。唐无暝回头悄悄瞄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那人肚子上又黑又紫一大片,且有更加扩散严重的趋势,几乎令他无法相信那是自己那一掌打出来的。
门主忽然开口,浑厚的声音漫在殿中,“唐……唐……”
唐了半天,没了下文。
唐无暝纳闷地偷瞧他,他下的追捕令,竟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唐无暝,门主。”唐六拱手提醒他道。
“咳……嗯,唐无暝。”门主握拳轻咳了几声,复又恢复了他的威严,“唐无暝,你可愿做我门中右使?”
“哈?!”
☆、第60章 右使
你可愿做我门中右使?
唐无暝跪在地上楞了半天,没想明白既然下令抓他,抓回来不仅不拷问刑罚反而一本正经问他要不要做右使。
右使?那是什么鬼!
“右使……”唐无暝才张了张口,弱弱地吐了两个字,一旁笑着看戏的唐六忽然迈了一步,抱拳的双手攥的死紧。
“门主!”
方又理斜靠在殿上,垂眼“嗯?”了一声,语气中颇有对唐六贸然插话的不善之气。
唐六梗了下嗓子,捏着拳头低头看了唐无暝一眼,最后还是愤愤然向后退回,低头承道,“门主英明。”
唐无暝不解地来回看着殿上殿下这两人,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回答。
殿上窸窣一阵衣物扫动声响,方又理踱步行到唐无暝身前,弯腰屈身抬起了唐无暝的下巴。方又理一双鹰目锐利地划过他的面上五官,看得唐无暝十分不自在的扭开了头。
“哈、哈哈哈!”方又理手中挑空,却笑的无比豪放,“唐无暝,好,好!”
唐无暝转头去看唐六,毕竟比起这个脑筋不正常的门主,他更信旁边这个与他同行了一路的铁面人。
然而唐六脸黑如炭,一言不发。
片刻,一只遒劲有力的手伸到了唐六的面前,唐六已是对这双手从形状到纹路都熟悉到骨子里,他咬咬牙不甘的瞥了唐无暝一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铜黄色的狭长钥匙,半蹲在唐无暝的跟前,给他解开了手上的锁链。
哗——
沉重的铁锁从手腕上坠下,被禁锢了半月有余的手腕上已累出了掌宽的青紫印记,唐无暝自己揉着酸疼的手腕,从方又理的衣摆下往后退了半分。
唐六刚从他面前取走了锁链。
一把尖利的长剑从头顶哐当砸下,唐无暝惊起一肃,低头看见自己的脸扭曲地照影在惨白的剑身上。
“唐无暝,做我门中右使。”方又理又一次出声,却不似询问,已近似要求。
唐无暝再对门内中央之事不够了解,也知门中从来没有过什么右使,历来各届门主都大权集揽,唯恐自己的地位被旁人窃去了一丝一毫,更不提还要自建绊石,设什么右使。
而今日门中别说要设右使,连平行而立的左使都没有。
这事要说没诈,傻子都不信。
唐无暝抬头踌躇,“门主,这个……我没什么本事,又不会什么武功,除了会逃命一无是处,右使……恐怕不合适吧?”
方又理似笑非笑,脚尖将他面前的长剑勾起,“不要你有什么本事,你只消拿这剑……”他抬头转视了一周,目光定在唐六垂耷的眉眼上,手指抬起指了过去,“将他杀了,右使的地位就是你的。”
唐六看那指头指向自己的方向,登时两腿一软扑倒在地。
方又理轻蔑地笑了两笑,手指硬生生从唐六的角度偏了一些,从他身旁越过指到了那腹上受伤的黑衣人身上。
唐无暝回头看了看打着哆嗦的黑衣人,又看看自己面前的剑,呲牙僵硬地笑说:“门主,我晕血啊……唐六知道的!”
唐六与他跪在一起,点了点头。
门主挠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弯腰捡起了长剑收回腰际,伸手拍了拍唐无暝的肩膀,“没关系,给你时间。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去杀,到时候右使还是你的。”
说完击掌三声,就有面无表情的魁梧壮汉从隐蔽暗门里走出,左右架起了地上的黑衣人。
“将他锁在殿外广场,每日三餐不可怠慢。”
门主吩咐的轻轻松松,黑衣人却似听到判下的不知何时会来的死刑,两条腿脚并着打哆嗦,片刻腰下黑色衣衫就濡湿了一大片,不名的液体顺着裤脚往下淌。
方又理厌烦地啧了一声,便听唰地刀剑出鞘,唐无暝只觉得眼前一闪而过一道凌厉白光,面前忽然就嗵嗵跳着多了半截耳朵,血淋淋地染深了身下本就猩红的地毯。
唐无暝瞬间闭目不视,放空脑海,将那血迹排除而出。
刹那惨叫短促高亢的响了起来,又在另一声剑刃挥舞的风动力硬生生地憋持了回去。
心脏砰砰在跳。
唐无暝紧闭着双眼,唯怕睁眼见到什么血染当场的画面。
“唐无暝,时间宝贵,记得早日动手。”
耳中沉沉传来方又理低厚的嗓音,长剑归鞘,步履疾行,殿中渐渐没了多余的声音。
比唐无暝先松了一口气的,却是身旁这个头汗如雨的唐六。
方又理一走,唐六又恢复了他作威作福,居高临下的姿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站起身来。水渍已从铁面的缝隙之中渗了进去,渍的他面内发痒,将想取下面具擦上一擦,转头看见唐无暝便又罢了手。
唐无暝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唐六围着他转了几圈,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恶狠狠的说:“唐无暝,有本事你就不要动手。”
唐无暝盯着他面具中露出的两只阴惨惨的双眼,顶嘴道,“我杀不杀他,关你什么事?”
“与我关系大了,”唐六咬牙切齿,手中攥的更紧,直勒的唐无暝喉颈不畅,“都是你,你怎不死在外面!”
唐无暝心里纳闷,面上却还挺着力气笑他,“唐六大侠,是你从外头天罗地网地抓我,还好声好气地一路伺候我回来的,这又怪我?要不是你们,我能一辈子在外头自在,自然不会来碍你的事。”
“我抓你自然是以为——”面前人气的颈上青筋乍起乍现,另只手搭在弯刀上,却迟迟抑制着。
——以为门主是要将他抓回来弄死的,可没想竟然是提他做右使!
不是他动不了手,是他不敢动手。
门主要的人,他一丝一毫都不能动,除非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