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庄主微叹了一口气,指腹触上他脸上被抓的伤痕,昨晚上过了药现下已经开始要结疤,与面上浅色皮肤不同,几条伤疤赫赫然地尤其明显,“你这还疼么?”
突然转了话题,唐无暝一愣,摇头道“不疼”。
“你啊……”秦兮朝拉着他手往楼梯下走,“说你聪明你也够笨,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怕黑窄的水牢,你又猝不及防地打他一掌,可不得把他打魔怔了。”
“啊?”唐无暝长讶一声,楼梯下了一半就拽住了前头的人,“那可怎么办,他要是一直这么魔怔下去,我怎么跟他哥交代,怎么跟上头交代啊?”
秦兮朝转身笑着,“你别担心,他这样也不错,不是挺腻秦风的么,吃得好,过得又开心。”
唐无暝远远望了那两人一眼,元乐前后围着秦风说笑,秦风板着张脸不理他他就垫着脚往他身上挂,好一副赖皮顽童的模样,确是以前刀锋过活时从未有过的天真。
这么一想,元乐其实也不过才十七岁,不知道元乐是仅仅把他忘了,还是连着把过往杀人弑命的日子一起忘了,若是真能全忘了,也正如秦兮朝所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让上头人知道了,元乐的小命可就危险了。
唐无暝站在楼梯上,脸上时阴时晴,眉头时紧时皱。
“你别担心了,”这人想的出神,直到秦兮朝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抚,才将眼珠转了回来,“我有一位好友,医术无双,过会我就遣人将他请来给元乐看看。此去扶风岛也不过还有二日路程,若不出意外,等我们回去时他也该到了。”
秦兮朝人脉广阔,他自然不疑,心中只顾着感慨了,却没察觉自己的两手都被他上掌印下掌地包着,两人驻留在木梯上太久,又吸引了不少堂吃早食的散客的目光。唐无暝匆匆嗯着应了,头也不回地朝存放马车的后院走去。
后头人也没有追,不紧不慢地在一众目光里,向小二要了两屉新出炉的大馅包子打包带走,一荤一素,原想再打点热粥,碍于手头没有容器才只得作罢。
待他回到马车上,所见若不是有秦风挡着,那师兄弟二人又险些厮打起来。秦风一人揽着手舞足蹈的元乐,衣裳都差点被他扯烂,嘴里还不停叫唤着什么“恶灵谷,不死人”、“妖魔鬼怪”。
秦兮朝快步过去拉开唐无暝,又让秦风把那头疯猫塞进车厢关好,才略带责备的问他,“你知道他情绪不稳定,怎么还去招惹他?”
唐无暝嘴角耷撇着,无辜着回道,“我就是想问问他,到底与我有个什么仇,还有那个恶灵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等他脑袋清楚了再问也不迟,先上车。”秦兮朝拉人坐好。
包子早被油纸包分成了两份,一份塞到唐无暝手里,一份从车帘底下推进了厢中,唐无暝抱着热乎乎的肉包,一反常态的小口啃着,明眼便知他是心底压着事。
反倒是车厢里头的人吃的欢快,一阵阵肉馅香往外飘。
一路南下,便是琼州。
因有琼花遍地美不胜收,故也是文人雅客常吟诗赋兴之地。
琼州之外有一临陆大湖,一望无际如浩瀚之海,因地处偏南常年湿气氤氲,湖上云雾蒸腾均是常态。
灵山富灵水,宝地出贵人。
琼州本不过是一风雅之地,却偏生出了一个秦家,武可入江湖,文可登朝堂,富可甲天下,一时在这穷乡僻壤之地风头无两。
而这扶风山庄便是建在湖中最大的一个岛屿上,四面环水湖风荡漾,岛上自成村落,自有些江湖义士慕名而来留恋不去的,便在这外岛上客居一二。
唐无暝一行人行至琼州,便弃车步行,虽然十里夏暑早就吹败了那琼花玉树的美景,也分毫没有遮了这温婉小城的动人之处。
他与元乐四处看着新鲜玩意,竟也没有再打起来。
元乐吵闹着要这要那,看什么都新鲜,糖葫芦和粘糖人抓了满手,眼珠还滴溜溜地瞧着别的,真是诠释了什么叫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
秦风为了堵他的眼叫他好好走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伸出一个小纸包来。
元乐伸头一看,觉得好玩,就更是缠着秦风。
那包里也就是一兜粽子糖,并不是琼州特产,三角的糖块里晶莹剔透,里头影影绰绰着些玫瑰花瓣和松子仁,漂亮得像是一颗颗琥珀色的水晶石。
唐无暝与秦兮朝就缀在后头,看秦风胡扯着东讲西讲,连什么忽悠人的琼花仙子、碧水仙人都能讲的绘声绘色,听的元乐拍手叫好。
两人说笑着走得远了,秦兮朝拽住他的袖子停在了一个小摊前,唐无暝纳着闷,看他从那布搭的摆架上捡起一枚发簪。
很普通的材质,若玉非玉若石非石,但也是触手莹润。较为特别的是它的造型,笔直的簪体顺到末端拐了个角,最后雕着大小两篇银杏叶,纹路清晰,卓然十分精致,对这铺地小摊来说也算得上是顶好的货了。
可秦兮朝是什么人,富的流油的奸商一个,看上一片叶子能买回一片森林的那种,怎么会对着便宜小货感兴趣。
还未待唐无暝开口,那发簪石色一闪,就插‘进了他的发里,可他今日梳的是一把利落的马尾,根本插不住这簪。
一枚银锭甩到了摊主面前,秦兮朝收着发簪也没说什么就牵着他往前走,留那老板在后头捧着银锭嘿嘿哈哈的拱手搭腰。
唐无暝郁闷了,那是给他的?还是不是?
边往码头处走,秦兮朝边跟他说着,“其实我岛上不怎么开琼花,就算开了也不如着城里的好看。”
“哦,”唐无暝还在琢磨那银杏簪的事儿,不知他怎么又提到琼花上头了,“那你岛上开什么?”
秦兮朝低头笑道,“开银杏。”
银杏?
“一到秋天,整个山庄都是金灿灿的,像铺了一层金子。我敢说,这天下没有一处的银杏能开的比我岛上的好。”
哦,那倒确实很美。
“你一定要留下来看,”秦兮朝握着那簪子,深目注视着他,“看好了以后都忘不了那形状,忘不掉那金色。”
“你就记得,那是家的颜色。”
花早就开败了,银杏也还没有黄,唐无暝却仿佛从那人的眼眸里看到了滚滚的金浪,真的像有漫山遍野黄澄澄的金叶,招摇着枝头给他指引归家的路途。
唐无暝也怔了,却忘了躲闪他的视线,支吾了半天只吭出了一个“哦”字,好似答应了他什么一样。
两人牵着赶到码头,秦风正看着元乐弯腰掬水玩,又怕他一头栽下去地揽着他,也顾不上照应自家庄主了。
船行一刻,便远望见扶风山庄气派的大门,门前一侧高耸的高杆上飘猎着织有“扶风”二字的大旗,金银织线镶边,土豪之气尽显。
这可真比他们钱满门光耀多了,唐无暝不禁感叹。
秦兮朝瞧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嗤笑一声道,“喜欢吗?”看唐无暝默然地点点头,“喜欢都是你的,我的庄主夫人。”
庄主夫人是什么鬼头衔,二庄主都比那好听好么。
唐无暝扁了扁嘴。
☆、第24章 温大夫
扶风山庄大得很,徒脚走也能走好些时辰。且地势西北高东南低,高处依着矮山,低处临着湖水,每逢大早雾气未散之时,整个庄内都会氤氲成一派仙境之地。
秦兮朝的住处便在那东南一隅的临水小阁里,此处山景水色皆一览无余,阁外尚有一长窄的木搭码头,一小帆孤叶舟孤零零的飘在水上。
唐无暝便暂且住在此处。
以唐无暝对富豪金鼎之家的认识,那定当是出入有大堆仆从前呼后拥,娇儿侍女持扇秉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连规矩都要定的和寻常人家不同。
可他安安分分、小心翼翼地蜗居了几天,却没见这山庄里有几个活人,清冷的要命,就连想问问洗脸泡澡去哪里打水都逮不到人。
最后要不是秦风还记得他这号人物,他都要急的直接跳河泡水了。
自打回来,秦兮朝就埋在大卷大卷的商事里,处理起来分不清昏天黑夜,索性都住在了书房里,连唐无暝都极少能见他一次。他也这才知道,那人能被人称一声“秦庄主”也不是虚的,的的确确是靠着真本事在操控。
秦兮朝闭了关,元乐又整日和秦风腻在一起,全然把他这正牌师兄抛到了脑后去,唐无暝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阁楼,要多无聊有多无聊,闲着时而去偷窥一下元乐的状况,时而去人最多的后厨里瞧人家做菜,到最后已经郁闷到数蚂蚁玩了。
便是这日,唐无暝又蹲在山庄门口的树底下,一边乘凉一边看脚边抬着粮食搬家的蚂蚁队,俗话说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
他抬头仰着看了会天,一片团团的云彩慢悠悠的飘过,蔚蓝的天际斜挂着一轮白日,是要多晴朗多晴朗,一丝雨意也无。
天不下雨,该不会是事有波折吧。
说起来,这都好些日子了,秦兮朝所说的那个医术无双的大夫也没有出现。
唐无暝梗的脖子都酸了,也没有一个人来关照他一下,以前的孤身日子过久了本觉不得什么,真是一旦热闹过后乍一冷清,反倒觉得浑身都是不自在的空虚。
他拍拍衣裳站起来,四下一望还是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干脆翻身跳上了树桠,寻摸了一处风景好躺的又自在的粗壮枝杈,斜叼着一片薄叶翘着二郎腿养神。
想他以前没有任务的时候,也常常睡在树上,禇杭山不似扶风山庄,那里瘴气遍地连树干也是黑黢黢的,他也只能图那树上的一片安静。
枕着树枝打算这一下午就这样耗过去吧,要是明天秦兮朝还不出关,他就去市场上的铁铺里打一只轻弩,就算是回来射射鸟捕捕虫,也比这干耗着时光要好得多。
唐无暝闭目修养,阳光懒懒地透过树叶晒在脸上,微风拂面之下,很快睡意就漫漫而来。
扶风山庄虽然建立不过百年,但有威名在,又建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岛上,鲜少能有人专门上来找茬。
最近的那次,还是武林盟主拉着脸来放了一通狠话,也并无真的闯庄。
午后正是困意横生的时候,就连山庄守门的侍卫也放松了戒备,抱着侍剑倚着墙打盹,偶尔几声鸟叫虫鸣给他们提提神,也是撑不了多久就又瞌睡了过去。
熏熏蒸腾的湖面上漂泊着一艘小船,在一片晴朗之中愈行愈近。
一个守卫困地猛垂了下头,晃醒了才看到码头上走来一人,浑身的白衣在日光底下煞是刺眼。白衣人向载他而来的船夫颔首敬了个谢,便施施然地朝山庄大门而来。
守卫忙推醒了同伴立身站好,说远处有客来。
等那白衣走近了,一名资格较老的守卫忽然认了出来,那人是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山庄的温大夫,回忆他最后一次来做客,都已经是四年前了。
都四年了,那时见过温大夫的守卫要么已经娶亲请辞了,要么被提拔去了墨阁,也怨不得一群人中一个认识他的都没有。
温牧云背着一个小巧的药箱,走到山庄门前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直接进去,毕竟多年没有来过了,是不是差人通报一下比较好。
老守卫知道这人是庄主的知交好友,是不必拦的,推开了堵门的后生们直接给他让了一条道。
温牧云见状也不再推辞,直接跨步进了山庄。
唐无暝躺着的那棵大树就在进庄的必经之路上,树影浓密湖风飘扫间,茂密的枝叶将他的身影严严实实的遮了住。
他睡的不稳,梦里老是抬手画足,窄短的枝桠晃晃悠悠的托着他,真是十分的危险。
待温牧云步履轻缓地途径这树时,恰好挂过了一阵风,他眯眼一避时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嗵”地落地一声响。瞬间警惕起来,唰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精钢匕首,掌中一挽呈戒备状。
大致一看是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旁边的树杈还大幅度的晃了一下,看来似乎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哎哟……”掉下来的人扶着腰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抬脚踹了一记树干,骂骂咧咧的嘀咕了什么。
看他衣着并不是山庄内的守卫,也不是墨阁的暗卫,看年纪也不过二十许,难道是来拜访秦兮朝的江湖豪客所带来的家眷?
来别人的地盘就这般四处乱逛,真是不受规矩。
温牧云藏了藏匕首,靠近了一些,本着医者为道关怀了一句,“少侠……有摔得哪里难受么?”
唐无暝听着有陌生人说话,顿时吃了一惊。
“哦,我是个大夫,看你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担心你伤着骨头。”温牧云见他愣着不说话,又补充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有人搭话好啊,再没人跟他说话他都要变哑巴了。唐无暝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瓣,笑嘻嘻的转过身去,“唔,没事,我皮糙肉厚的摔不坏。”
大夫是个穿白衣的翩翩公子,一头乌发也只用绸带于末端系了搭在肩上,气质出尘倒像是秦风说的什么琼花仙人。
想来这样气质高挑的大夫一定不是普通人,定然就是秦兮朝所说的那个医术无双了。
唐无暝凑近了几步,抬头问了声大夫好。
大夫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楞在了原地,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瞧。“大夫,大夫?”唐无暝纳闷,又大声地问了几声好,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牧云一个回神,猛地后撤了一步,本是藏在衣袖里的匕首亮闪闪的夹在指间直对着他,压了嗓子厉喝道,“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
唐无暝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也明白那匕首是饱含着杀意的,也不敢再靠近地连连摆手,“大夫我当然是活的,死了还能说话晒太阳吗?”
说完狐疑的看着温牧云,想秦兮朝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似乎精神状况也不太正常啊,别元乐没治好,自己又是个疯的。
温牧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什么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的怪物,直看得唐无暝自己都以为身上画了什么障目的符咒,以至于在大夫的眼中他就是一副怪物的形象。
本来想有个闲着的能陪他说话聊天,结果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唐无暝惹不起疯子,也不再跟温牧云对峙,拱了拱手就要告辞。
“等等!”
唐无暝一停,身后倏忽一阵疾风。他反应极快,眼还没有看清身子就已经巧妙地躲开了匕首的攻击,撤了有一丈远他也生气了,哪有见面二话不说就开打的!
他也随即摆好了架势,“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哪个大夫不救人还要杀人的?!”
温牧云手持匕首也不反驳,问他道,“你叫什么?”
唐无暝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就让我捅一刀,”温牧云道,“捅完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唐无暝真真气地想骂人,就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大夫,真是什么样的人结交什么样的朋友,秦兮朝脑子常犯病,认识一个大夫也有毛病。
两人在路当口对着大眼瞪小眼,谁也不依谁,一个随时都要提刀动手,一个即刻就要破口大骂,偶尔有路过的仆役也纷纷绕着他们走,没有敢上来劝和的。
瞪了有好一会,日头都晒得唐无暝有点热了,他不耐再跟人对峙下去,利索的转身就要走,温牧云见状抬手就去抓。
“牧云!”一声急呼,一道青色身影从远处踏气而来,腾落到眼前一把将唐无暝扯到了身后。
“秦兮朝?”看清来人,唐无暝诧异了一句,“你出来啦?”
秦兮朝没有理会,前一步挡在唐无暝身前,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