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妄想!”
那张薄薄的优美的唇,每吐出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的,每个字的分量都不重,可合在一起,却如万钧之力砸向池砚。
池砚身子晃了几下,脸色惨白,踉跄著往后退了几步,颓然跌坐在地上,冷冷怔怔地看著大理石地面上繁杂的纹理,眼前先是各色各样的花纹,既然一片漆黑,头脑天旋地转,不知该抓住什么作为依靠,连身下冰冷坚实的石板,都是虚浮飘渺的,只留下无尽的悲哀。
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吗?池砚努力扬起唇角,那是一个丑陋的笑,苦涩而哀戚,出现在一张还带著稚气的面孔之上尤其突兀,可池砚将这笑保留得更长些,尽管恍惚间泪水模糊不清了那个人的面容,依旧对著他,想要目光多捕捉到一些。
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明知他心底住了一个不可抹杀的人,明知他已经死在了那个人离世的时候,明知他的温柔他的笑,他的镯子他的吻都是那个人的,明知他只把自己看成个虚假不堪的赝品,连替身都算不上,明知他原本是薄情的人,偶尔为情事牵绊便误了终生,明知……他不喜欢自己,却还是喜欢上了。
是下丶贱吗?
池砚不懂人世间唯情最难解,书上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也有“情之所锺,正在我辈。”他那时只是懵懂顽童。听著先生讲书,把入门的《关雎》当成是玩闹之事,何曾细细品味其中奥妙?
后来遭受人伦惨变,从一个不解世事的公子爷推到火坑里,看尽了世态炎凉,而第一个对自己温柔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冷漠的齐老板。可他还是傻乎乎地被勾去了魂灵,死心塌地地种下情根。
池砚以前想不通他为何愿意忍受下这样多的屈辱,根本不是他认命的觉悟,而是因为,他喜欢的人也经历过这些,他想同样经历过后,总会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尽管知道他心上蒙著一层坚冰,也大著胆子慢慢接近,再怎样的寒冰,在日复日的温暖下总会融化一些的。
可池砚最终还是幼稚的,世上许多事有可为不可为,可为的不一定是心愿,而不可为的,更多的是一辈子不可企及的希冀。
可惜,等他想明白这一层,已经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一切都晚了。
“那么……你想让我如何?”
池砚抬起头,眨眨蒙蒙水汽的双眼,咽下苦泪道:“我什么都不是,那你留著我做什么……为什么不放了我……”他渐渐泣不成声,抬起手掌捂住眼睛,可泪珠还是不住地自指缝滑出来,从手臂上滑过,最后溅落到地面上,轻响。
“我只是……只是喜欢你……难道,也什么也不算吗?”
齐老板侧过头,光线顺著他的侧脸过来,令他的面容晦暗不清,保养甚好的脸庞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可是眉梢眼角的沧桑却泄露了他所经历过的人世浮沈。
许久,他才道:“喜欢又如何。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池砚心里早就猜到这样的结果,反而释然了一般笑著,手背胡乱地擦著泪水,站起身站到齐老板面前,拥住他的腰。
齐老板想挣开他,却被池砚抱得更紧,仿佛要把两个人揉到一起。
“我知道喜欢你就够了,只要如此,就算是要接客……我也心甘情愿!”
第三十七章
转眼已是中秋。
浓儿把桂花收全了,忙著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晒好压实,拌上蜜糖封在罐子里,只等著八月十四请厨房的大师傅做桂花馅儿的月饼。
池砚被整了一天回来,瘫倒在榻上不想动弹。这些时日以来,他学习的东西与先前大不同,初雪那儿的课业完全停止了,花教习无时无刻不在教导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小倌要会的。
玉势换成了阳丶具般粗细长短的牛肉条,晚上塞进后丶庭内滋润,而润滑的膏脂也换成了加了紫丁香等药物的猪油,据说是可以促使那儿滑润的古方。
这些东西搁在体内,并不比冰凉坚硬的玉势舒服多少。玉势的话,晚上还可以摘下来休息一下,带著的机会不多,而牛肉猪肉却是天天都要塞著,晚上睡觉也必须带著,只有清晨大解时才能排出来,不等歇息一会儿,随即灌洗干净了换上新鲜肉条,那个地方原本就难以启齿,现在更加羞於见人,走路时不留神,那些油脂就顺著出口渗出来沾到裤子上,油腻腻的一片,又湿又滑又粘,极其难受,而衣服上沾著这东西,尤其是在屁股那儿,池砚更加羞耻。
一次两次被花教习笑过后,他坐著站著都很谨慎,夹紧了屁股不敢乱动,腰背挺得很直,倒是把原先的惰赖形貌去了几分,整个人更加清俊。
花教习很满意,叮嘱了这一项基本功千万不能忘之后,便开始了其他的课。
池砚总以为对东篱下的东西了解的足够了,包括怎样跟男人欢爱。可花教习接下来教他的却令他瞠目结舌。
伺候人,尤其是伺候男人,原来是这样有学问的。
东篱下虽然是南馆,可也会接一些特殊的女客,而接客的小倌也都是女人锺爱的阳刚男子,还算少见。其余的则是合男客口味的柔媚的少年。
当今世道,男风盛行。就算是喜爱女子的温软绵柔,也免不了尝尝少年的不同滋味。家中蓄养娈童的不在少数,没有养的也爱拿清秀的书童小厮泻火。若是嫌弃家花不如野花香的,自然会去寻花问柳。
东篱下是最好的温柔乡。
这里有最柔媚的小倌,最华丽卧榻,还有最高的价钱。
若是看中了头牌,说是春宵一夜值千金也不为过。
最令人欣羡的是,东篱下愿意专门为达官贵人们调丶教玩物,按照他们的要求来训出一个称心的物件,自然,这样的出来更是天价。
池砚就是这样的物件,只不过他是完全按照承想来养的,在齐老板第一眼看到他,在还没被应梓中发现之前,就已经定准了承想第二。
他学的,都是承想会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无不做到肖似。而对於榻上的功夫,反而不如何重要。
池砚渐渐成形,花教习心里是百感交集。
既是高兴,高兴也许可以再现昨日,又是悲伤,悲伤的是活生生抹杀一个人的身影去替换成另一个,著实令人心痛。可花教习还是有些慰藉的,毕竟这样养出的人,一般不会送去接客。当应梓中出现时,花教习甚至是期待著应梓中可以借著对承想的迷恋,救池砚出火坑。
这个念头,却被打破了。
既然齐老板改了主意,花教习只得暗叹命途多舛,时运不济,硬著头皮把那些伺候男人的招数统统教给池砚。
说著容易,做起来可是难了。
东篱下的头牌们都是色艺俱佳,今年最红的一个雁翎,不仅相貌漂亮,还一身好舞艺,穿著西域女人的裙装跳起胡旋舞,举手抬足间就能迷倒整场的男人,榻上的功夫也好,口丶活儿伺候得大爷们乐不思蜀,用后丶庭的机会反而不怎么多了。
池砚在初雪那里学了一阵琴,还不大成,会的曲子也都是阳春白雪。来寻欢的客人们更爱听下里巴人,哪怕是当今状元来了,也脱去仁义礼智信的外衣,成了衣冠禽兽,搂著小倌的手四处乱摸。此时再用高山流水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花教习想了想,问过了齐老板后,把承情请过来教导池砚弹唱那些小曲儿。
承情有些为难。他过早衰老,不过三十岁年纪,已经面色枯槁头发花白,驼著背行走时颤颤巍巍,可那张脸上还看得出清秀可人的痕迹,嗓音也圆润如昔。
他看池砚时眼神颇为古怪,盯著他一动不动。
池砚心里有些疙瘩,可想到他的名字便释然了。
承想,承情,多么般配的名字!
大约,他也看出承想的影子了。池砚自嘲地笑笑,坦然面对承情。
承情比上次见更加憔悴,抱著琴袋的手臂都有点颤抖,明明正值盛年,却衰老似花甲老人。
这个倒是听浓儿说过,小倌们大多纵欲过度,酒色毁了他们的身体,以致年纪轻轻就要老死。
再见承情,池砚心底冰冷如霜。
承情看够了,才慢慢坐下,拿出琴,和了和弦,轻声道:“我也很久不弹唱了……你们不要笑话。”
花教习笑道:“这个怎么会,当年你一曲《周小史》,收罗了多少人?”
承情腼腆地笑笑:“老了……怎么能跟那时相比?”说著抬手,启唇,唱了一曲《周小史》。
“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余音未落,一人已击掌笑道:“宝刀未老!”青金色袍角闪过,面上含笑的不正是齐老板?
池砚一见齐老板,不由得便蜷起肩膀,往后退了几步,却被齐老板揪住了衣领,拽到怀里,调戏道:“怎么,小东西,几天不见就不认你相公了?”
第三十八章
池砚乖乖待在齐老板怀里,声如蚊蚋般喃喃:“没……只是……”
齐老板大笑:“只是?那好……等我好好宠爱你,嗯?”双手不老实地摸索池砚,逗得池砚痒痒肉发作,只是碍著还有花教习与承情还在,不多放肆而已。
花教习忍不住轻嗓,欠身唤:“老板。”承情也放下琴,作揖。
齐老板搂住池砚,笑道:“二位客气了,没完的话继续吧。我就是来看看。”
花教习笑道:“哪能?老板您没事能过来这里?快说吧……这儿也才刚唱了一首,不打紧。”
承情摸著琴弦,道:“嗯,这个不是一蹴而就,倒是不急在这一会儿。”
齐老板才道:“没什麽要紧的,只是明儿就中秋了,我来跟你们讨个商量……不如,明天歇业吧,关起门来我们也一家团圆团圆?”
“嗯?”花教习与承情均不可置信地看著齐老板。
“这倒是个新鲜点子……”花教习点头道:“这麽些年……我都忘了什麽滋味了。”他黯然地低下头,悄悄拉起袖子抹抹眼角。
“承情的意思?”
“我……”承情摇摇头,叹道:“我都不记得爹娘什麽样了……东篱下就是我的家。”
齐老板挑起池砚的下巴,问道:“那你呢?”
池砚一下子陷入他的眼波中,被深黑色的瞳仁紧紧吸引住了,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什麽。
“那我当你也同意了?”齐老板捏了捏他的脸,直起腰道:“那就这麽定了,明天大夥儿都睡个好,晚上我们开席。”
花教习笑:“您这一次舍得大出血了?嗯……铁板上拔毛?”
齐老板斜觑他:“本老板一向大方,小心明晚不给你吃月饼!”
一句话逗得三人都笑了。
“得了,不跟你们瞎扯,继续吧。”齐老板显然心情大好,迈步走出几步又转回来,颇为宠溺地点点池砚的额头道:“你……掌灯时来一趟我屋里。”
池砚应道:“嗯,记得了……”齐老板才放心地走了。
三人沈默一会儿,花教习敲敲桌子道:“怎麽?个个变成哑巴了?承情,再唱一曲那个思归调吧,别人唱的就是没你那味道!”
承情别过头,哑声道:“这种日子,不是该唱花好月圆吗?”承情拨弄了一下弦,苦笑:“算了……我想回去静一静。”
“……也好,我送你一下。”花教习忙起身,接过他的琴袋背著,送承情离开。
承情走路的样子也是老态龙锺,只看背影,那完全就是个花甲老人。
池砚更加感慨,手里握著琴谱却什麽也看不进去,也告辞离开了。
去年中秋,虽然母亲早已不在,可还有父亲在,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如今海棠依旧,物是人非,其中甘苦,谁能知晓?
池砚蹲在海棠树下,仰头看著繁盛的花朵,不禁落下泪来。
浓儿找了半天,没找到人,直到听到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才发现池砚。池砚一见他,就扑在怀里哭得伤心,惹得浓儿也掉了泪,两个孩子抱成一团哭了个痛快,夜里露水深重打湿了衣襟,冻得几个喷嚏出来了才晓得回去泡泡热水。
“糟了!”池砚慌乱地洗把脸,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一身就往外跑。
浓儿在身后喊:“这是怎麽了?急著投胎?”跟著走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这是去了秋心阁,心下不由得黯然,便停住了脚步,无精打采地回来。
桌上食盒里的桂花月饼已经冷了。
浓儿咬了一口,香甜依旧,可为什麽偏偏这麽苦呢?
秋心阁里只亮著几点烛火,跳跃地映著碧纱窗格,明灭间有人影立在窗前。
池砚不禁住了步子,屏住气息,不愿打扰那个靠在椅背上托腮望月的人。
齐老板身上披著白天穿的青金色袍子,慵懒地眯著眼睛,发丝散乱在鬓边,在夜色烛火中,是说不出的风情。
池砚只觉心头乱跳,心知不该这样放肆地瞧他,可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双眼,在他身上久久徘徊。
“冷吗?”池砚还在恍惚间,齐老板已经拉了拉衣襟,挑著眼角面向池砚。
“不……不冷……”池砚慌乱地低下头,他的眼睛太勾人了,身上还带著淡淡酒气,有了三分醉意的面容诱人之极。池砚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抿紧了发干的唇。
“冷也不要紧……”齐老板起身,脑后的乱发顺著肩膀滑下来,绸子的衣裳随著身体摇摆飒飒有声:“不如喝点酒暖暖身子,嗯?”
他揭开一只铜火笼子,松柏香灰里埋著一个小酒坛子。
“刚才温上的,冷酒喝了难受。”齐老板拨去上面的一层灰烬,手上包了块厚布垫著,提起坛子上铜柄拎出来,扫去上面的烟灰,道:“是淳秋酒,绵软香甜,要不要尝尝?”
池砚忙摇头:“我……我还不会喝酒……”
齐老板看他一眼,笑了:“那就从这儿开始学吧,不会喝怎麽行?”说著找出两个茶碗,道:“一时间没有顺手的器物,那就用这个吧。”拎著坛子斟满了两杯。
“过来。”齐老板勾勾指头,可池砚如被钉子钉住了,一步也不肯往前。
齐老板扬眉,端起一碗,踱到池砚身前送到他唇边。诱哄似的念:“来……乖乖张开嘴。”
池砚果真就乖乖地张口,那碗酒便送到了口中。
池砚第一次碰酒,一不留神被呛到了,咳嗽地满脸通红,齐老板拉著他到桌边,拍背帮他顺气。
暧昧的烛光下,伴著酒气,看对方的眼神都是异样的。
不多的酒下肚,池砚便觉得有些飘,呢喃著说不要了。而齐老板却不容推辞地再给他喂下一杯,三杯过后,池砚已经面颊酡红,醉颜朦胧了。
这酒,入口滋味越是醇美甘甜,后劲就越大。平常人都喝不到多少的,池砚却一口气灌了三碗,怎麽能不醉呢?
齐老板仰头喝掉剩在杯底的酒水,把池砚抱到了床上。
酒能乱性,亦能乱心。
齐老板忘掉了,怀里抱著的这个人到底是谁。纠缠在一起的肢体仿佛天生就是粘合在一起的,从一条根下生长出来的两根藤,紧紧地贴合著。
幔帐何时落下?床边的明瓦掩著模糊的烛火,挑开了盘锦海棠与折枝牡丹的绫罗。床帏微微晃动著,不时有细细的喘息和不压抑的呻吟自深处传出,忘情欢好的人,只想著今朝有酒今朝醉,肌肤接触时的滑腻与销魂,激荡得魂灵都忍不住颤抖。
他们此时不过是贪图享乐的人,一个色授魂予,另一个魂飞云外,只有这儿时候才是真正贴心地在一起的。
万千浮生中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