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朝歌忽然间想起了《春江花月夜》,不禁喃喃低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星光岂非正是如此?
他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酒,仰望着这一片星空。
他不禁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秋水、严子乔、第五名、半子和尚。
他甚至还想到了于谦、陈月朗。
在这同一片星空下的他们,是否也想起了他呢?
殷朝歌紧盯着缓缓转动着的星空,似已陷入痴迷。
酒壶自他手中落下了,他都没有发觉。
忽然间,他觉得这片转动闪烁着的星空似乎在告诉他什么。
在向他展示着一个他一直在探求却一直未抓住的问题。
他全身的内息也开始随着这闪烁不定的星光在周身各大穴中跳动不已。
一股热流自他的丹田升起,直冲泥丸百惠。
他全身剧震之下,猛然清醒过来。
不能再盯着这片星空看下去了。
他已经发现这片似乎是在旋转的星空竟然与云水洞顶黑白相间的大圆环极其相似。
这已是第二次,他处在一种神秘力量的支配之中,不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内息了。
第一次引发这种状况的,正是云水洞顶黑白相间的大圆环。
他定住心神,站起身来。
长夜星正在东边的天幕上闪烁。
不出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侧耳听了听车厢内的动静,满意地笑了起来。
木潇潇的呼吸均匀而悠长。
她正处在行功的紧要关头,只要平稳渡过这一关口,她的体力和内力都将恢复如初。
天亮前,他们就能动身回榆林了。
从时间上推算,他们进入沙漠并不算太远,只要一直向东南方向走,估计在今天日落前,就能到达榆林。
一天的食物和饮水不难找到,殷朝歌身前不远处,一匹马尸的鞍边,就挂着一个牛皮水壶。
他走过去,拿起水壶,不禁又看了看倒在四周的黑衣大汉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江湖。什么是江湖?
江湖实在是一个充满了太多不可知的危险的世界,要想在这个世界出人头地,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无论什么人,自踏进江湖的那一刻起,就随时可能与死亡握手。
这岂非正说明了江湖的无情?
第十八章 再入罗网
黎明。
幽蓝的天空已转成浅淡的青灰色,就如一幅洗褪了色的蓝布。
满天的繁星都已隐去,只有长庚星们在天边闪烁。
东面的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熹微的晨光开始拉开夜的黑纱。
殷朝歌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极像脚步很小心地踏在沙土上的声音。
他警觉地站起身,四面观察。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绵绵沙丘。
——那“沙沙”声是怎么回事?
一阵晨风吹来,拂起他的衣袂,吹散他本就散乱的头发。
风带动了一小片黄沙,白沙从丘顶上流泻下来,沙沙作响。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不禁苦笑。
——我这是怎么了?
人在紧张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些幻觉。
——我大概是太紧张了。
——所谓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形容的是不是我现在的状态呢?
殷朝歌自嘲地一笑。
对自己的耳力和敏锐的感觉,他一向是有十二分的自信的。方圆五十丈内,只要有人,他自信一定能察觉出来。
虽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此地也绝不能久留。
他仔细听了听车厢里的动静,轻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木潇潇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极细微、悠长而均匀。
看来她行功已取得了圆满的效果。
殷朝歌彻底松了口气,盘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她就睁开了眼睛,冲他微微一笑道:“大哥,天是不是亮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调息行功,她的双眸显得清澈又明亮。
她的笑容在微明的晨光中如同春风里微微颤动在枝头的桃花。
殷朝歌不禁呆了一呆,方道:“快亮了,咱们该动身了。”
木潇潇轻轻抚弄着玉萧,道:“该往哪面走呢?”
殷朝歌道:“在东走。到了榆林,就安全了。”
木潇潇道:“大哥在榆林认识什么人吗?”
殷朝歌道:“我从前从未到过榆林,哪里会有熟人?”
木潇潇偏着头想了想,微笑道:“对了,大哥一定是想找徽帮在榆林的分舵。”
殷朝歌一笑,道:“就是不知道第五名那个老糊涂在榆林设了分舵没有。”
木潇潇道:“第五伯伯不是说过徽帮在各地都有分舵吗?榆林是西北重镇,怎么会没有呢?”
殷朝歌正色道:“果然有。我真是糊涂了。”
木潇潇反倒一怔,道:“真有?”
殷朝歌笑道:“就算现在没有,只要木大小姐开了金口,只怕徽帮变也得变个榆林分舵出来嘛。”
木潇潇“咯”地笑出声来,点了点他的额头,道:
“你呀,就爱捉弄人,没个正经时候。”
殷朝歌笑着推开车门,道:“什么你呀我的,连‘大哥’也不知道叫……”
一脚刚刚跨出车门,他就愣住了。
木潇潇嫣红的两颊也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第一线阳光跃出了地平线。
殷朝歌不禁眯细了双眼。
阳光并不刺目。刺目的,是箭头上闪烁的锐利的冷光。
连弩铁箭!整整五十匣连弩铁箭!
箭头正对着他。他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圣火教的包围。
可事实就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殷小子,看你这次还能怎样!”
身后一个声音大叫道。
这声音他并不陌生。一回头,他就看见了路不平。
路不平竟然没有死于白毛风!
殷朝歌的瞳孔急剧地收缩,恨不得抬手抽自己几个耳光。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可以仔细检查一下尸体,但他没有这样做。
如果早知道路不平已逃脱,他绝对会在稍事休息之后,就带着木潇潇尽快离开。
那样的话,即便他们现在还没有走出沙漠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包围。现在,该怎么办呢?
路不平虽然笑得很得意,神情却十分萎顿。
自他的声音里就可听出,他的内力已有极大的损耗。
看来,他虽是饶幸自“白毛风”中逃得一条性命,也显然吃了极大的苦头。
紧挨在他身边的两个中年人却是神定气足,内功火候明显不会在向守志之下。
这二人正是李乾元与童尚荣。
他们自总舵赶来接应路、向一行人,却没想到向守志等在半路就出了意外,一行十七人,仅有路不平一人勉强逃出。
李乾元在马上欠了欠身,微笑道:“殷公子,别来无恙?”
听他的口气,像是与殷朝歌很有几年的交情。
殷朝歌不认识他,也从未见过童尚荣。
他哪里记得起在云水洞前与慕容冲天激斗时,童、李二人就在一旁。
在北京一直暗中监视他,并击杀禇众养全家夺取宝图的,也正是李乾元及其属下的朱雀坛。
他怔了怔,道:“阁下是什么人?”
李乾元似乎也是一怔,旋而笑道:“在下乃慕容教主座下朱雀坛坛主李乾元。”
殷朝歌淡淡道:“幸会。”
李乾元道:“殷公子虽不认识在下,在下对殷公子却是很熟悉,也很仰慕啊。”
殷朝歌道:“哦?”
他实在是有些吃惊。
眼前这种形势下,他以为圣火教诸人只会逼他束手就擒,却不料李乾元却是一番客套、一番寒暄。
他想干什么?
李乾元微笑道:“敝教主自上方山与公子一晤之后,日夜思慕,渴盼能再与公子一叙,今特遣在下等前来迎驾。”
殷朝歌更吃惊了。
李乾元不仅仅是话很客气,态度也很诚恳。
看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实在不能说他说的是违心之言。
殷朝歌看着他,不答话。
李乾元道:“敝教主实是以一片挚诚之心相邀,望公子万勿推辞。”
殷朝歌忽然笑了笑,还是不答话。
李乾元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不可捉摸。
他实在很难相信李乾元说的什么慕容冲天渴盼与他一叙之类的话。上方山云水洞前一战,已决定了他与圣火教之间的敌对关系。
三十余年前严子乔被逐,几个月前云水禅师被害,旧恨又添新仇,他见了圣火教,只有兵戈相向的分儿,怎么可能“一叙”,又有什么可叙的呢?慕容冲天又怎会“渴盼”与他“一叙”呢?
除了另外半张宝图外,他想不出慕容冲天还会和他“叙”什么别的。
但李乾元的态度却的确诚恳,他的笑容里也实在看不出半点诡诈的成分。
难道说,慕容冲天花费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出动了圣火教内八堂外八坛的一位堂主和四位坛主,真的只是想“请”殷朝歌这样一位刚刚出道江湖不过数月的年轻人去聊天?
除非慕容冲天的脑子出了毛病了。
殷朝歌摇了摇头,道:“殷某尚有要事,恕不能从命。”
李乾元翻身下马,朝马车走出几步,拱了拱手,道:
“敝教主的确是诚心诚意,殷公子不要见疑才是。”
木潇潇冷笑一声,道:“前有迷香,后有强弓硬弩,难道这就是贵教主的诚意吗?”
李乾元恳切地道:“在下等皆知殷公子绝才惊世,武功超尘,自忖皆非殷公子之敌手,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殷、木二人尚未答话,童尚荣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他的脸色已是十分地难看。
李乾元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头又道:“姑娘可知道,如果在下等不能完成敝教主交待的任务,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木潇潇冷冷道:“什么下场?”
李乾元道:“如不能请殷公子回敝教总舵,在下等皆有性命之忧。”
殷朝歌吃惊道:“哦?”
李乾元一拱手,道:“请公子体谅在下等的苦衷!”
木潇潇也被他的话弄迷糊了。她转眼看殷朝歌。
殷朝歌也正看着她,眼中尽是迷惘之色。
她轻轻扯一下殷朝歌的衣袖,悄声道:“大哥,这姓李的说的倒是似模似样的……咱们怎么办?”
殷朝歌笑了笑,道:“他是死是活,关咱们什么事?”
木潇潇道:“可是……”
殷朝歌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
他“传音入密”道:“先毁车厢,拿木板挡住乱箭,全力冲出去。”
木潇潇微微点头,一丝微笑在她嘴角一闪即逝。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圣火教五十名弓弩手呈弧形排开在北面,南面是路不平,李乾元、童尚荣三人。|Qī|shū|ωǎng|弓弩手离车厢足有一百步远。
一百步,正是连弩铁箭能发挥最大威力的距离,但这样一来,他们与李、童三人之间就没有形成有机的联系。
也就是说,圣火教的包围圈是不严密的。
只要能拆下木板,挡住第一阵乱箭,就有冲出去的可能。
木潇潇似是不经意地后退了一步,后背已贴在车厢上。
李乾元又向前走了一步,笑道:“木姑娘是不是想拆下木板,暂充盾牌?”
殷朝歌心底不禁一凉。
他仔细地打量了李乾元好几眼,心中暗道:“这人真是个厉害角色,向守志、路不平比他可差远了!”
李乾元道:“殷公子以为那样能行吗?”
殷朝歌一笑,朗声道:“如果殷某放手一搏,凭殷某与木姑娘的身手,你们自认能挡得住吗?”
李乾元也一笑,道:“当然挡得住。”
殷朝歌冷笑道:“就凭你们和这几十张连弩?”
李乾元又一笑,正欲开口,童尚荣已策马到他身边,道:“李兄,跟这小子有什么好啰嗦的,拿下他不就完了!”
殷朝歌面色一沉,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童尚荣傲然道:“圣火教青龙坛主童尚荣。怎么,分量不够?”
殷朝歌不屑地一笑,淡淡道:“童坛主要想知道自己够不够分量,不妨问问你身后的路堂主。”
路不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童尚荣大怒,铁青着脸一夹马腹,放马就要往前冲。
李乾元忙笑道:“童兄息怒,我想殷公子绝不是不明事理不识时务之人。”
他举掌轻拍两下。
路不平身后的沙丘之上,立即冒出了几个人头。
十名黑衣大汉跃上沙丘,一字排开,每人都捧着一只黄色的铜管。
铜管长约二尺四五,粗如碗口,一见之下,便知十分沉重。
十支铜管的管口一齐对准殷、木二人。
李乾元笑道:“殷公子可知道他们手中所持何物?”
殷朝歌道:“不知。”
李乾元道:“公子不妨猜上一猜。”
殷朝歌淡淡一笑,道:“无非是连弩一类的暗器。”
李乾元道:“公子错了。”
殷朝歌道:“哦?”
李乾元道:“五十匣连弩铁箭尚不在公子眼中,李某又怎会再用连弩‘相邀’呢?”
殷朝歌道:“此话怎讲?”
李乾元道:“公子或许能逃过连弩齐射,但绝逃不脱这东西的一击。”
殷朝歌目光闪动着,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眼。
李乾元道:“公子不信?”
殷朝歌点点头,道:“不信。”
李乾元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殷公子是执意不肯赴敝教主之邀了?”
殷朝歌断然道:“不错。殷某有要事在身,请上复贵教主,待此事一了,自当前往拜会!”
李乾元又叹了口气,拍了一下手。清脆机簧触发声响起。
殷朝歌长笑一声,一拉木潇潇,自车厢边斜掠而起。
一团耀眼的剑光在他身侧闪起。
剑光护住了他与木潇潇的周身要害。
半空中,木潇潇忽地一折身,向李乾元直扑过去。
显然,他们是想借此机会,擒住李乾元,以他的性命为交换条件,以容脱身。
李乾元不动。
他看着正飞身掠过来的殷、木二人,面上挂着成竹在胸的微笑。
似乎他已料定,这二人不可能扑到他身边。
果然,殷朝歌一拉木潇潇,二人身形在空中一顿,又向侧面掠开。
剑光消散。
殷朝歌忽然惊觉,并没有暗器袭向他。
铜管内射出的并不是铁箭、钢针一类的暗器,而是一道灼人的火舌。火舌“轰”地一声撞在车厢上,立刻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自火中散开。
殷朝歌怔住。
一转头,他才发现,十名手捧铜管的黑衣大汉已散成一道半月形的阵势,十支铜管的焦点,正是他与木潇潇。
“天火!”殷朝歌总算知道那铜管是什么了。
“天火”是一种暗器,它的主要材料是产自西北的一种粘稠的、黑乎乎的天然油脂,当地俗称“臭油”。
将“臭油”装进这种打制精细,且配有点火装置的黄铜管内,便能在举手之间,将对手烧个乌焦巴黑。
殷朝歌曾听严子乔说起过这种暗器,却万万没料到慕容冲天已能大批量地制造它。
转瞬之间,马车已烧成灰烬。
李乾元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殷朝歌也没有开口。
现在再说什么,似乎都已是多余的。
十支天火、五十匣连弩铁箭,处在这样的包围之中,只怕严子乔、慕容冲天这样的绝顶高手也只有死路一条。
木潇潇一咬牙,道:“说不去就不去,有本事你们就动手杀了我们!”
李乾元淡淡道:“此话当真?”
木潇潇狠狠盯了他一眼,握住殷朝歌的手,看着他,微笑道:“大哥,能和你一起死,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殷朝歌心里一颤,轻轻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低声道:“大哥也心满意足了……不过,你大仇未报,又怎能死在这里!”
木潇潇目光颤动了一下,不觉握紧了他的手。
她在心里狂呼道:“不要!
殷朝歌已经转过脸,沉声道:“殷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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