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鸿的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扫过他们的腰间。有俩人的腰间微微凸起,应该是藏有九节鞭一类的软兵器。看来他们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也很容易起疑心,所以张飞鸿并不认为他们一直在暗中打量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毕竟,这样的一个小店里突然跑来他这样一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的确是有些不正常。
曹勋为什么要约他在这里碰头呢?
一壶酒很快喝完了,张飞鸿轻轻敲了敲桌子,道:
“掌柜的,再来一壶。”
掌柜的不动。
妇人又推了他一把,自柜台上拿了一壶酒,满脸堆笑地送过来。
那一桌四人也嚷嚷着要添酒加菜,一时间忙得妇人团团乱转,掌柜的却仍是垂头坐着,连眼皮也不带动一下。
若是没有那时长时短的呼吸声,简直会让人怀疑坐在那里的不是个人,只是一座石像。
又是半壶酒下肚,曹勋终于露面了。
妇人听见门外脚步声,知道又有客人上门,笑嘻嘻地向外迎去。可刚到门边,她一下就板起了脸,一扭身回到柜台后坐下了。
石像却突然变成了个活人。
笑容可掬的活人。
他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迎着曹勋笑道:“老曹,今儿生意怎么样啊?”
曹勋笑道。“今儿还行,碰上个识货的贵人,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纹银啊!”
妇人冷冷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道:“又吹牛,就会吹牛!”
石像回头盯了她一眼,她也恶狠狠地回瞪着石像。
石像勉强笑道:“来来来,都坐下,先喝杯茶消消气,呆会儿我让阿河炒几个菜,咱哥儿俩好好喝一杯!”
妇人鼻子里直冒冷气,面上更是冷若冰霜。
石像向她直使眼色,她却理都不理。
曹勋忙笑道:“黄老哥,你歇着吧,我们自己来。”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扬声道:“金猴儿,还不快去泡茶!”
石像涨红了脸,恨恨地哼了两声,冲那妇人道:“阿河!你越来越懒了,看见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呼!”
妇人撇嘴道:“罢了,这是哪一门子的客人嘛,三天两头窜来白吃白喝!我看这个店也别开了,赚得再多,架不住那么多吃白食的呀!”
石像怒道:“阿河!”
妇人不理他。
曹勋只装着没听见,斟了一碗茶大口喝着。金猴儿三人也都讪讪地坐着不说话。
石像“嗷”地一声叫了起来:“真是不像话!真是……当初就不该雇你,咳,要不是看你可怜……”他恨恨地捶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接着道:“你要再这样没上没下地,乘早卷铺盖滚蛋!没你,老头子只怕还能多活几年!”
妇人一挥手,“哗啦”一声,柜台上一叠碗碟碎了一地,她怒目圆瞪,恶狠狠地道:“你个老不死的,少在老娘面前耍臭脾气,老娘白天累死累活,晚上你个老不死的还要拿那蔫头耷脑的破行货子来折腾老娘,哪一晚不是把老娘折腾得不上不下地难受?嗯?”
她对着石像直冲过来,手指一直伸到了他的脑门上:
“你敢让老娘卷铺盖走人?这话是你说的!好!老娘这就走,看你个老不死的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石像脸都气黄了,喉咙里扯风箱似地呼噜呼噜直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飞鸿端着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气得直翻白眼的石像,忽然觉得有两道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转。
微一斜目,他的目光一下捕捉住了红衣女郎瞄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红衣女郎慌忙转过脸去,耳垂已有些发红。
曹勋冲青衣大汉斜了斜眼,走到妇人身边,笑道:
“阿河嫂,黄老哥人老嘴碎,你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当心气坏了身子,让黄老哥心疼。”
妇人冷笑着直拍胸脯,道:“我这个身子早就被老不死的给折腾坏了,哪里还用得着气哟!”
石像抬手向她抽去,口中乱七八糟也听不清在吼着什么。
青衣大汉一伸胳膊拦住石像,笑道:“黄老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阿河这样的人品,对你老又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地,可是你老前世修来的哩,还不快去陪个不是,不然,甭说阿河,我也要不依了。”
妇人听着这话,对青衣大汉猛抛媚眼。
石像瞪着眼,口沫四溅,只想冲过去,却被青衣大汉一条铁铸一般的胳膊挡得死死地,不仅没能向前,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青衣大汉斜眼瞟向阿河,歪着嘴笑着。
阿河横声横气地闹得更凶了。
石像喘息着,两手乱抓,哪里沾得着妇人的半片衣角。
情急之下,他忽地弯下腰,脱下一只靴子,奋力向阿河掷了过去。
阿河顾不得与青衣大汉眉目传情,惊呼一声,低头躲过。
靴子直奔那四位只顾闷头喝酒的客人飞去,堪堪就将砸中一位客人的额角。
那人头也不抬,挥手掠开靴子,皱眉道:“好臭的脚!”
张飞鸿目光一凝,已发现靴筒内散出了一阵极浅极谈的烟雾,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那人虽掠开了靴子,但那阵极淡的烟雾已直扑在他的脸上。他忽地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惶恐怖之色。他的嘴怪异地歪在了一边,一股白沫顺着嘴角溢了出来。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右手痉挛着向腰间摸去,忽然一阵抽搐,仰面翻倒在地。
另外三人方自警觉,也都已翻倒。
曹勋和阿河早已闪电般扑上,双手连点,击中了他们的死穴。
石像躬得像虾米似的腰一下挺直了,迷迷蒙蒙的双眼也在刹那间变得雪亮,透出一股邪气。
“嘿嘿,想在我黄石公面前装神弄鬼,也得先掂掂自己有多大分量!”
他冷笑着伸手在中毒身亡的那人脸颊上捏了几下,手中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四人竟都是易过容的。
石像仔细看了看酒客的脸,双手一拍,满意地直叹气:“唉哟,原来是‘一刀仙’!唉,你要是按规矩递帖子,(奇*书*网。整*理*提*供)也不会啃老子的靴子了!”
曹勋脸色突变,道:“哪个‘一刀仙’?’”
黄石公瞪了他一眼,道:“有几个‘一刀仙’?除了圣火教济南分舵的副舵主宋成,江湖上哪来第二个‘一刀仙’?”
曹勋的脸色更难看了:“黄老,你什么时候惹上了圣火教的?”
黄石公翻了翻眼睛,道:“怎么,你害怕了?阿河,把这几个杂碎拖到后院去,好好安置!”
刚才还凶巴巴的阿河转眼就像是换了个人,柔顺地应了一声,一手一个,拎起两具尸体向后院走。青衣大汉也拎起另二人,随后跟去。
曹勋道:“你跟圣火教到底有什么梁子?”
黄石公道:“能有什么梁子?不能说他们打上门来,我还该等着倒霉吧?”
曹勋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不止。
既然黄石公并没有跟圣火教结过梁子,那“一刀仙”
宋成又是冲着谁来的呢?
冲着他?
曹勋心里清楚,凭他“梅花拳”在江湖上的那点小名声,根本劳动不了堂堂圣火教济南分舵副舵主的大驾。他不禁向张飞鸿那边看去。
张飞鸿正自斟自饮,一付乐在其中的样子,似是根本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事。
曹勋心里一阵发冷,嘴里一阵发苦。
看来,圣火教竟是冲着张飞鸿来的了。
这下麻烦大了。“一刀仙”都成了打前哨的小角色,圣火教这次出动的肯定是极难对付的角色。
黄石公也看看张飞鸿,皱眉道:“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头,你又是放鸽子传信,又巴巴地赶了过来……”
曹勋定了定神,沉声道:“不得无礼,快拜见……”
张飞鸿忽地站起身,冲曹勋摆了摆手。
屋顶上隐隐响起衣袂带风之声,瓦片也“格格”轻响了几下。
麻烦已经来了。
曹勋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的脸己微微泛白。
黄石公的心也沉了下去。
来人既已上了屋顶了,怎么后院中阿河和青衣大汉并没有出声示警呢?
红衣女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忽地伸手捂住了嘴唇,秀美红润的脸庞刹时变得雪白,就如一张新糊的窗纸。
金猴儿已忍不住跳起身向后院冲去,口里呼道:“大师兄,阿河,你们快过来!”
张飞鸿右手凌虚一抓,金猴儿己倒撞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挣扎着又跳起身,却一下子怔住了。
“‘梅花拳’曹勋,‘消魂无影’黄石公,宋成是你们杀的吗?”
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黄石公一梗脖子,忽道:“不错!是老子杀的,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那个声音阴森森地道:“不怎么样,只不过成某素来不喜伤及无辜而已。”
黄、曹二人不禁松了口气。
听这人的意思,青衣大汉与阿河虽已被他们擒住,却没有丢掉性命。只要人活着,就总能想办法救他们回来。
“轰”,一声大响,茶馆大门被撞开了,两条人影带起一阵阴风,飞身直扑向曹勋与黄石公。
黄石公浑身一震,哑呼着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张飞鸿左臂一抖,一股劲风阻住了他的身形。
扑进来的二人“啪”地一声直挺挺摔倒在地上,乱散的头发间,露出扭曲狰狞的面容,双目、口鼻之中,一丝丝的黑血直涌出来。
黄石公嘶声叫道:“阿河!”
红衣女郎与金猴儿也闻声叫道:“大师兄!”
阿河与青衣大汉显然也是被毒死的。黄石公双目尽赤,旋风般冲出门去,嘶声吼道:“成寿吾!你这个婊子养的王八蛋!”
刚冲出门,他就硬生生停了下来。
门外,不只是成寿吾一个王八蛋。
他的身后,足足站着不下二十个王八蛋。
二十余名黑衣大汉雁翅般分列两行,二十余柄出鞘长刀在冰冷的秋风中闪动着冰冷的寒光。
二十余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屋内冲出的五个人。
黄石公在一瞬间就已冷静下来。
静如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他血红的双眼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死灰色,像是一双石像的眼睛。
石像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他已是成了精的老江湖了,岂能看不出圣火教今天已下了赶尽杀绝的决心。如果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结果将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死。
成寿吾似是已吃定了他们,冷冷道:“黄石公,本教数年来对你一直宽厚容忍,而你竟然丧心病狂,毒杀本教宋副舵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黄石公看也不看他,慢吞吞地解下腰间扎着的那幅油渍麻花的围腰,两手慢慢将它绞成一条布棍。
成寿吾又道:“阿河可是很有几分姿色呢,她死了,你不心疼?”
黄石公还是一心一意地摆弄着他的围腰。
金猴儿两手在腰间一挥,手中已多了两柄尺余长的短剑,指着成寿吾道:“有种的就光明正大打一架,不要下黑手暗算人!”
成寿吾冷笑道:“你们毒杀宋成的手段,怕也不怎么算得上光明正大吧!”
金猴一跺脚,已弹起在半空,双剑幻起两道白练,直划成寿吾面门,口中骂道:“我操你祖宗!”
成寿吾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挥了挥手,金猴儿剑招便走空了。
一柄长刀正等着他。
不过两三招,金猴儿已处下风,黑衣大汉的长刀几次磕开了他双剑交击,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欲裂。他仍拼命挥剑猛扑,怒叫连天。
成寿吾不无怜悯地道:“小子!叫吧叫吧,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也该让你痛痛快快地嚎叫几声。”
“呛啷”一声,曹勋长剑在手,大步冲向成寿吾。
成寿吾捏了个响指,他身后的黑衣大汉们齐声低吼着,挥刀猛扑上来。
石像般的黄石公突然发动了。
一闪身,他已挡在曹勋身前,右臂疾挥,“啪”地一声,束成棍状的围腰突又散开。
围腰抖出了一阵难闻的泔水味。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大汉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成寿吾一咬牙,双掌一错,猛击向黄石公。
“消魂无影”的名头在江湖上响了几十年,不是没有原因的,黄石公最令人可怕之处,便是他的独门毒药,杀人无影、中毒立毙的“消魂无影”。
没人知道黄石公的毒药是如何配制的,几十年来,中了他的“消魂无影”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据说,以精擅用毒名震江湖的“松风阁”华家曾集中了门下十数名用毒大家,精研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分析出“消魂无影”的成分。
搞不清它的成分,“消魂无影”的名头更响了。虽说这样一来,想置黄石公于死地的人就更多了,但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活得好好的。
成寿吾当然不会不知道黄石公的厉害。就算他原先不知道,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那两名黑衣大汉死得那样干脆,那样突然,实在让他心惊肉跳。
他知道,黄石公的毒药是今日这一战胜利的关键所在,要想取胜,就只有竭尽全力抢攻,使黄石公无法抽出手来施毒。
成寿吾屏住呼吸,双掌挟着十二成功力,呼啸着直击黄石公的周身大穴。
掌风如刀。
黄石公的头发已被割散,散乱的长发又一绺接一绺被锐利的掌风割下,漫天飞舞。
他手中的围腰已无法施展。
圣火教已大占上风。
曹勋和红衣女郎身处黑衣大汉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已是险象环生。
金猴儿的处境更不妙,他的胸前,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剑口。
只有张飞鸿例外。
他一直没出手,而黑衣大汉们竟也没有向他进攻。
眼看曹勋等人已力不能及,张飞鸿提气叫道:“成先生,咱们谈谈如何?”
浑厚的声浪冲击着众人的耳鼓,所有的人俱是一震,都住了手。
成寿吾更是大吃一惊。
他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黄石公身上,根本没料到这个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竟有如此浑厚的内力。
如果此人插手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成寿吾退开几步,沉声道:“阁下有什么话说?”
张飞鸿正欲开口,黄石公手中的围腰已旋风般抖起,左掌挥处,一阵乳白色的雾气直扑成寿吾面门。
成寿吾大惊失色,身形疾退,双掌在胸前一圈,奋力推出。
劲风飒然。
烟雾散开了,地上却又多了七八名黑衣大汉的尸体。
成寿吾狂叫道:“结阵!”叫声未停,左掌挥出,已击中了金猴儿的胸口。
金猴儿被击飞了起来,半空里洒下一串血珠。
曹勋嚎叫一声,又挥剑扑了上去。
一声龙吟,成寿吾手中已多了一柄青钢长剑,剑尖震颤着,挑向黄石公左肩。
十余名黑衣人迅速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式,各挺长刀,口中发出慑人心魄的低吼,怒涛一般直卷过来。
张飞鸿也被卷进了阵中。他目光闪动着,心立即沉了下去。
这种阵法他从未见过,像是七星阵,又像是两仪阵,似乎又有四象阵的变化夹杂在其中。但这阵法的威力却是显而易见的。
眨眼间,红衣女郎惨叫一声,血洒尘埃,曹勋的右腿上也裂开一道剑口,鲜血如注。
张飞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含愤出手。
刀光闪起。再闪。
刀光优美而冷艳。
刀光闪过,血箭迸射。
缠住曹勋的两名黑衣人捂着喉头,砰然倒地。
奇怪的是,这种阵法的威力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强了,就像忽然间得到了一种神力的驱使,黑衣人的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彩,他们的功力在一瞬间竟似增强了一倍以上。
黄石公呼叫一声,左臂已被成寿吾的长剑刺开了一道长长的剑口。
又一声怒叫,曹勋又挨了一刀。
冰冷的深秋的风中,十余柄长刀泼风般绞起一片血光。
成寿吾运剑如风,缠住了张飞鸿。
张飞鸿惊奇地发现,成寿吾的功力在一瞬间也增强了一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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