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制良机,削藩除去秦王府之势。
萧纵合上那折子,扔在了一旁。
对姨丈那个合力对付秦王的提议,由始至终他的态度一直很明朗,此前没有应承,眼下也没有改变主意的必要。
他也知道西北战狼眼下在他手中,西北军群龙无首,真要说斩除秦王之势,确实没有比现在更难得的机会。
但他的态度一直明朗。
他以为司马贤是个明白人。
他若是真打算对秦王除之后快,早在楚王公子夜闯他寝宫那刻,他就会应了楚王之邀,断不会等到秦王上书说要离京,才把人囚起来。
不动秦王的理由,他已经不想再一遍一遍地盘剥。
前日在行馆,那个男人最后对他撂下的几句话,他不是没细想过,也不是丝毫没有顾忌。
秦王说,他只带一千亲卫上京,问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他自然想过,但,没有答案。
秦王说,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全然被动的境地。
这个他自然有觉悟。
秦王说,等着他去求他。
如果真有他束手无策不得不低头的那一刻,他,认了。
不论如何,只要那个男人在京师,在他手中,他就不怕他反,并且他多少可以有些有恃无恐。
萧纵扔下那联名奏折,翻开堆在案头的其他政务,执笔埋首桌案。时下已是深秋,重阳宫因着是大周朝历代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宫殿砌得极高,汉白玉地面一到秋冬两季便丝丝往外冒寒意,生了火盆都不大顶事儿。
萧纵端坐御案后,待政务告一段落,手指尖已经凉得有些刺痛,转眼瞧了瞧殿外连着下了数天雨,放晴后难得的好天气,想了想,对内侍道:“宣韩太傅御花园喝茶。”
御花园中花木劲草已经泛黄渐显衰败,好在一株株松柏翠得正盛,在阵阵萧索秋意中撑起几分勃勃生气。
萧纵与韩溯在一处凉亭中坐,内侍上了几碟糕点,一壶热茶,退了下去。
凉亭砌在高处,需登上十来阶石阶,亭内桌椅皆为木质,虽有丝丝凉风拂面,但因着位置高日光不受遮挡,坐下没片刻,萧纵便觉得身子暖了些。正待端起手边茶水润润嗓,小桌对面一直淡然静坐的太傅却突然伸手按住了他刚想端起来的茶杯。
萧纵不解,看向太傅。
韩溯并没有说什么,只将杯盖移开,从袖中取了个茶包放到了萧纵杯中,又将茶杯盖上。“皇上稍待片刻再饮。”
“是什么?”萧纵道。
韩溯端起自己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望着亭外,道:“臣配了几样茶包,属性温热,皇上试试味道。”
萧纵刚想说,原来太傅还会做茶包,听韩溯接着又说道:“皇上体质虚寒,平素饮食该做些讲究,眼下深秋将要入冬,更是该注意调养龙体的时候。”
萧纵有些惊讶,他生来体魄并不强健,一干兄弟中身量只比因难产出生而体质虚弱的皇长子拔高些,小时候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一起习武,他总是垫底的那个,又因为后来遭了回大罪,身子底子真并不怎么样。但,他不知道韩溯怎知他畏寒。
韩溯转回眼,见萧纵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淡淡笑道:“臣说过皇上肌肤太过苍白,筋脉纤细,这本就是虚寒之兆。”
萧纵这才忆起司马贤装醉撒酒疯,韩溯进他寝宫那回,依稀是听过太傅有这么说过。“原来太傅还懂医理。”
“只是凑巧知道罢了。”韩溯放了茶杯,从座上起,走至亭子边围栏处俯视御花园中景色,淡紫色的公卿袍服随着凉风微动,片刻,转过身来,对萧纵轻笑道:“皇上今日把臣召进宫,不会没有要事,单单只是喝茶看景吧?”
萧纵道:“与太傅喝茶看景,于朕也是要紧事。”
作为一个在艰难时局中继位,日子不大好过的皇帝,萧纵在面对臣子的时候,言行举止几乎都是谨慎斟酌再斟酌的,尤其如果面前站的是如秦王那种权大势大气焰嚣憾逼人的藩王之流,萧纵可以说是绷紧了全身,心下只把自己张成一副满弓,去应对强臣。但是,现在对面站着的是斯文儒雅脾性早就植入天子骨髓的太傅,萧纵的心神便不自觉地本能放松,绷不太起来,然后,有很多话他也是本能地顺口就出来了。
萧纵一句话出口,没觉得哪里不自然。待喝下几口茶水,抬眼见太傅神色淡然温和,唇边似乎还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定定看着自己,他突然觉得那句话可能是有些别扭的。
闪了几下神,萧纵轻轻干咳了一声,转开话茬,“朕今日找太傅来,没什么正事,不过有句话倒是正好想问一问。”微微顿了顿,萧纵也起身,“自朕前日将秦王禁在行馆,朝中众臣反应甚是激烈,本也在朕意料之中,今日朕接到折子,不少人呈请趁机合楚王之力对西北用兵。”
韩溯道:“司马贤撺掇的功劳罢。”
萧纵想说的却不在此,他踱至太傅身侧,接着道:“众臣各自抒表意见,不过,从前日到现在,太傅对此可是一个字都没说。”顿了顿,“太傅不劝朕除秦王么?”他记得韩溯之前就他对秦王犹豫的态度是很不待见的。
韩溯默了片刻,看着萧纵道:“臣劝皇上,皇上就会听么?”
萧纵愣了一下。
“臣早些就已经提醒陛下,眼前是大好良机,可陛下并不心动,臣又何必再多说。陛下心中自有打算,臣自认没法教陛下改变决定。”韩溯淡淡道。
萧纵看着太傅,半晌,“你不问朕这么做的缘由么?”
韩溯又默然片刻,淡淡笑了笑:“皇上能说出口的理由,臣大约也猜得到,无非是除去秦王之后,与楚王对弈没有完胜的把握。而臣想知道的理由,大概皇上也不会想说,那臣又何必问。”
萧纵听着太傅口气淡淡两句话,动了动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韩溯竟是这般了解他的。
“况且,臣也知道,若是真到了非动手不可的时候,皇上对秦王必定也不会手软。”
萧纵看着太傅,半晌,暗自叹了口气,他真的什么都不用说了。
两人扶着凉亭扶栏,远望亭外景色,深秋的御花园景致算不得上层,但凉亭处高,极目可望皇宫层层鎏金殿宇,飞檐挑入半空,映着薄薄的日光,流光溢彩。
萧纵看着那一片耀眼的光华,不知多久,身旁韩溯突然道:“众位小殿下来了。”
循着韩溯的目光,果然见御花园中一道小径上前前后后跑出几条小人影,最前边那个皮得跟猴似的该是萧浚,一个劲儿朝他挥手,后面怀里抱着人的该是萧横,萧横那孩子闷是闷了些,还是挺爱护弟弟的,萧纵淡淡笑了笑。
几个小孩儿跑到亭子底下,喊了声:“叔——”,在亭子石阶口伺候着的内侍便将几位小主子护着引上亭。
几个娃入了亭,先与韩溯彼此见礼,然后,萧鉴很自觉地黏在他叔大腿上。
韩溯便躬身请退:“皇上,臣先告退。”
萧纵摸着小侄儿的脑袋,“若无事,就多留片刻罢,难得今日天气好。”俯身将挂在腿上的小娃儿抱起。
韩溯道:“今晚皇城中有庙会,各地入京的商贩艺伶人目众多杂乱,东行馆……刚被戒严,臣还是多关照巡城守将一句。”
“庙会?”萧纵微微惊讶的声音与几道明显十分兴奋的童声混在一起。
韩溯愣了愣,“皇上忘了,京师有每三年办一次庙会的旧例,大周各地商贾艺人皆会涌入皇城,几日前臣已上禀过皇上。”
萧纵想了想,确实有这回事,他整日倒腾着秦王楚王的,有些事情听过就忘。
“那臣告退。”
萧纵点了点头。
韩溯转身刚到石阶口,正要顺阶下亭,想到什么又折回来,顿了片刻,问萧纵:“皇上监禁秦王一切都顺利么?”
萧纵抱着皇侄正当给小娃儿整理衣衫,见太傅转回来,只掀了掀眼,又低头继续给侄儿打理,“自然顺利,秦王不束手就范,在行馆呆着么。”
“迷迭散好用么?”
“好用,立竿见影……”半个影字卡在喉咙里,萧纵有一种把那脱口而出的字眼咬回去的强烈愿望。
迷迭散就是那把秦王迷趴下的面儿白粉。那日,内侍捧着秦王的请辞表来见他,他一面调集禁军一面准备出宫,韩溯与他道,他根本无需出宫走那一趟,秦王是一定得用强才能留得住的。可他执意出宫走一趟,韩溯又道,秦王或许会负隅顽抗,要他小心自保。他想了想,就想带柄匕首在身上,韩溯却道,匕首在他手中不会顶用,从袖子里摸出一包东西给他,秦王敢犯上就往他脸上撒。
那东西就是迷迭散了。
“果然是用上了。”许久,韩溯淡淡道。
萧纵有些心虚地不敢直视太傅。
韩溯在他面前默了片刻,从衣襟中取出个瓷瓶放到小桌上萧纵手边,“日后,皇上还是随身带着些吧。”
萧纵听了那话,更加不想抬头,下意识地无比苦闷。
一旁皇侄萧浚却还凑热闹,扑着那瓶子去,“这是什么?里面装得是糖吗?”
萧纵只能一把抢过瓶子塞到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挂个公告,十八章那个被和谐掉的梦,在文章下面相关话题中有,想看的去那里领。
本章秦王没出场(但是,句句不离秦王啊),还是给他个小剧场吧。
小秦:“靠,有没有人性,这都让我扑三回了,居然还没让我扑到。不知道扑人很累憋久了会内伤啊。”掐景天脖子,“说,神马时候开荤?”
景天:“咳咳咳,谋杀亲娘啊!”
小秦:“有奶才是娘,乃说乃给我神马了?”
景天:“豆腐……”
小秦:“我不要豆腐,我是狼,吃肉!”
景天,气若游丝指小萧,“你自己去问他……”
小秦对小萧,狗腿样,“乃说乃到底神马时候乖乖让俺扑。”
小萧;羞涩状:“我还木有准备好。”
小秦:“乃要怎木准备,躺平就好。来现在躺下来……”毛手毛脚
小萧一言不发撒白粉。
小秦:“靠,又来这招!”倒下,“等乃来求俺的时候,看俺不XXXXXX你!”
第三十二章
“有庙会。有庙会。”
“庙会一定很有意思。”
“叔,你知道庙会是个什么样吗?你见识过庙会没有?”
“他一定没看过庙会,他成日不是在扎在重阳宫就是窝在寝宫。”
萧纵的脑袋有些疼,自打韩溯说出庙会那两个字,他的耳根子就再没清净过。几个小娃在他面前念念叨叨,来回游荡,萧浚已经从他左手边晃到右手边再从右手边晃到左手边晃了无数个来回,嘴里一直默默念叨有庙会有庙会,就连平日只对做学问学刀剑练骑射热衷的大侄子萧横似乎也对那破庙会很有兴致,跟萧礼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搭腔。
萧纵低头看了看膝盖上最小的娃儿,小侄儿此时正一手拿着块酥糕啃得津津有味,一手抓着他没有束冠的头发玩得专心致志。萧纵忍不住感叹,还是年纪小的好带些。
“叔,你没见过庙会吧。”萧横一本正经道,“我小时候见过,很好玩的。”
萧纵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娃说得什么话,小时候?还真当自己是大人了。头疼地扶了扶额,韩溯就不该当着一众娃娃的面提什么庙会。
“皇宫外面有许多你们不知道的危险,那个庙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人贩子就爱拐卖你们这么大的小孩,太不安全。”萧纵起身,将萧鉴递给内侍,他出来晒太阳晒了多时,也该回宫了。
萧横等几个不认为自己是小娃的小娃,显然不会被他叔没有一点新鲜劲儿的唬人招数给吓住:“不是有护卫暗卫么?”
萧纵揉着额头下亭子:“叔知道你们闷得慌,这样,你们听话,今晚朕在皇宫里给你们办个庙会。”
一群小娃看着他叔匆匆离开的背影,面上表情很是将信将疑。
萧纵摆脱了一众皇侄回到寝宫,在空荡偌大的华贵内殿里绕了两圈,坐下喝了杯茶,半晌,突然有一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的闲闷。
以往他总是一刻不停哪怕躺下就寝前,也还是要想一想秦王和姨丈的,就只差没做梦跟人纠缠了。而自从前日他跟秦王撕破脸,事态到了这一步,摆在他面前他能走的路就剩那么几条,很多事情他想太多似乎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便试着不再多想,那些他一直在心中倒腾但一直没倒腾出结果来的种种烦心事,便也无需再太多纠缠。
萧纵闲闷坐了片刻,不由自主地,韩溯在亭子里轻轻淡淡说的几句话翻滚在脑中。
不强求他对付秦王,不追问他个中缘由,却只用一句话提醒了自己坐在帝位上的立场。
他不知道他的太傅是从何时开始把他看得这么明白,了解他,顺着他,也以退为进告诫他。他一直觉得太傅样貌斯文,风致在外,性情上有些刻板拘谨,说直白些在某些人情世故方面可能有些木讷,虽有才情满腹,也身居高位策谋朝堂,但其实很好懂。
他一直这么认为。
可近些时日,他却突然有些不大懂太傅了,他不懂太傅有时候突然窜起来的隐隐强势,也不解那些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温和,比如,茶包,更加不明白,那个迷迭散。
他不想揣测迷迭散背后有哪样的因由。
想到迷迭散,不免连带想起些别的,萧纵揉了揉额,他还是不要再想了罢。
又坐了片刻,萧纵起身自桌案上拿了卷书册,到一旁小榻上半躺着翻看起来。没多久,便觉得有些困,朦朦胧胧地真睡着了。
这一觉,他却睡得十分不称心。
萧纵做了个梦。
这个梦,他感觉是从他躺下没多久就开始了,一直梦到他睡醒过来。做梦的期间,他有很多回想要把自己提前弄醒,拼命睁眼,蹬腿,抓床褥子,但就是一直醒不过来。
他梦见自己处在一间昏暗的房中,室内所有的东西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透出一种异样的妖娆,他在模糊不清中被一副十分壮硕的身躯压在底下,那身躯太壮太伟,压下来跟座小山一样,他在底下别说动一动,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一只大手操着他的后脑接连不断地向他喉咙深处喂口水,他想抗拒,但牙关跟酥了一样合不上。最后,他只能心急如焚抵抗无效被扒去衣袍。
萧纵一身薄汗浑身乏力混混沌沌从榻上撑起身,轻喘了口气,定神许久,转头朝寝殿一角的滴漏看了看,酉时过半。
内侍王容一脸担忧地捧着洗漱用具候在榻边,垂眼瞧了一眼铺在小榻上那一袭被抓拧得有些不成样子的丝绒薄褥。“皇上……您,您没事吧?”他方才进来想看一看主子睡了多时是否要起了,凑近了只见主子闭着眼躺在榻上扯着褥子又喘气又咬牙。
萧纵默了片刻,接过王容递上的热巾擦了把脸,一脸灰败,半晌,吐了两字:“没事。”
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做这种噩梦了。
“皇上,奴才们照您的吩咐在御花园中给几位小世子弄个庙会,已经办好了,”王容看着天子的脸色,小声道:“您现在就与小殿下们去瞧瞧么?”
萧纵听了,沉默片刻,强打起几分精神,从榻上起身:“先着人请殿下们过去,朕沐浴之后就到。”
王容应命退了出去。
萧纵沐浴更衣之后到了御花园,几个侄儿除了最小的萧鉴因着午睡晚了现在还没起,不在,其他三个娃都已经站在了御花园中一众宫仆花了半个下午造起来的庙会前。
萧纵定了定神,再提起几分精神,刚要开口,侄儿萧浚却抢先朝他开腔:“叔,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