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弦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淡淡问了一句:“白练呢?”
容神医这边发泄完对不听话病人的不满,闻言一愣:“嗯?什么白鲢?”
钟弦没耐性和他解说『白练』是自己的马,改问道:“肖拓呢?”
“啊……小拓拓啊。”容镜想了一下道,“他在西边的桑斋。你找他做什么?”
钟弦左手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
容镜冲着关上的房门,有点挫败地喃喃道:“不要总是无视我的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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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钟弦辗转地找着去桑斋的路。
近两个月没有下过床,只觉得走起路腿一阵虚软,膝处隐隐酸痛,仿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般,随时都险要倒下。
没有马这么回去真是有点困难,钟弦颇为认真地想。身上的银子大约只够沿途的饭钱和住客栈的钱,再买一匹马决计不够。若真的徒步回去,他还不识路,行速又极慢,估计一年半载都走不到彻涯谷,路上的银子也早花光了。
不过钟弦直觉白练并没有丢,那马跟了父亲多年,已经很通人性,若发现自己不见了定会寻过来,只是不知会有什么意外罢了。所以还是决定先找到肖拓再说。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块行书书着『桑斋』两个大字的石匾时,已经觉得体力不支了。
钟弦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径直走进了桑斋。
进了庭院。不远处的长廊内,肖拓正一袭青衣,坐在廊椅上看书。
未及钟弦走近,肖拓便已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钟弦公子。”看到是钟弦,肖拓微微惊愕,连忙起身,将书收进怀中,笑着道,“外面冷,进屋里坐吧。”
两人一同进了肖拓的房内。
房间很干净,有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一点看不出是江湖中人住的地方。肖拓的武功不弱,易容之术更是无人能及,然而房内除了满满的书香之外,别无痕迹。
肖拓有些尴尬,毕竟是他把钟弦劫到落月宫的。虽然原本钟弦自己也是要来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自责了很久。此刻再见钟弦,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钟弦却似全然忘记了月余之前的事,开口道:“白练呢?”
肖拓噎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钟公子是说那匹马么?”见钟弦没有否认,便温温笑了,“请随我来。”
肖拓带着钟弦穿过几间厢房,来到院后的马厩。
马厩虽是木板茅草搭成的小房屋,里面却十分暖和。厩内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稻草,马栏上一左一右地拴着两匹马,那匹浑身雪白,鬃毛上有一缕黑色的马,俨然就是多日不见的白练。
白练正低头悠闲地吃着草,身体也比以前壮实了很多。
肖拓在一旁道:“你的马很通人性。我们没走多远,它就不知怎么在客栈的马棚里挣脱绳子跟了上来。甩也甩不掉,就在我的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停它也停。就这么一直到了凛栖谷,我便把它和我的马一起养下了。”
白练嗅到了钟弦的气息,抬起了头,温和湿润的大眼睛望了钟弦好一会儿,然后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钟弦淡淡笑了,走上前去把马栏上的绳结解开。白练将头撒娇般地在钟弦身上亲昵地蹭了蹭。
门口的肖拓有些微微出神。他看过钟弦笑,不过很冷,冷得凉薄而不带感情。而眼前的钟弦虽然依旧只是在唇角漾起极浅的弧度,却让人很清楚地觉得,这匹马是他两个月以来彻底倾覆的人生中,唯一触摸到的一分宁静了。
钟弦将马牵出马厩。忽然见不远处一道白影迅速地闪到了身前。
容镜将一个系好的小包裹塞进钟弦的怀里放好,道:“这是治你腕伤的药,每日午时一换,务必记得。”咳了一声,严肃道,“不可多步行,尽量骑马。每日不得行过百里。按时换药,吃饭,休息。明白?”
下一刻,容神医觉得自己身为天下第一神医的尊严又一次被无视了。钟弦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怎么出凛栖谷?”
肖拓将自己的马也牵出马厩,骑上马道:“我带你出谷。”
告别了容镜——虽然容镜觉得钟弦那声没有一丝音调起伏的冷冰冰的“告辞”听了估计只会折寿,肖拓带着钟弦向谷外走去。
钟弦身上虽穿了厚厚的棉质长衣,但谷中凛冽的风依旧从脖颈处钻进亵衣内。肖拓看着钟弦白皙的颈项被寒风吹得已泛起淡淡的红,忙解下自己身上的连帽狐裘,给钟弦穿上。
钟弦没有推脱,也没说什么。肖拓心里松了口气。如果钟弦问他不会冷么,那么他若实话说自己有真气护体御寒,势必又让两人更尴尬,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不过这尴尬其实纯粹只是单方面的,对于尴尬这种情绪钟弦本人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走着,气氛极为沉默。钟弦定然不会主动开口,肖拓又自觉对不起钟弦,更不知说些什么。就这样安静地走了极为漫长的一路,钟弦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和话痨容镜朝夕相处了二十四年的肖拓就很有些吃不消了。
肖拓不由忽然有些好奇当时在云岫山庄的八日,南宫离究竟是怎么和钟弦相处过来的。九成九的可能是南宫离自己倒贴,剩下一成只能是钟弦明智而果断地封了南宫宫主的哑穴。总之钟弦如果哪天能和『谈笑风生』一词扯上一点边,那么估计第三次江湖浩劫也不远了。
肖拓一路胡思乱想着终于将钟弦送到了凛栖谷谷口,只觉此生都没有压力这么大过。钟弦勒住马,对着他略略点头道:“多谢指路。”便要独自离去。
肖拓下意识地叫住他:“钟公子,我送你回谷吧。”
“不必。”钟弦平静地应道,双腿一夹马腹,马顿时奔跑起来,就这么飞一般从肖拓身边经过,只留下卷入寒风中的一句淡淡的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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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宫。
一个身着明黄色锦衣的男子靠在书房的软榻上闭目养神。男子头戴着金色的发冠,神情懒散,却依稀透着抹不去的狠厉。
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走了进来。两指随意地捏着一只银碗。
走到锦衣男子身边,男子将银碗送到他的眼前。
碗中是一小摊血。暗红的液体随着银碗的晃动而流动着,彼此之间分不出什么异然,仿若取自一个人的身体。
“果然不错。”男子轻声笑道,“这个钟弦……便是景皇后二十年前『产时不力、窒息猝死』的,唯一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偶遇
出了凛栖谷,走了一段路,空气渐渐温暖起来。
按时段来讲已经是暮春,在江南早已绿树成荫,薄雨纷飞。而北地暖下来的风中依旧带着些许寒意。被融化的雪水湿润了的泥土上露出浅浅的绿色,尽管覆盖不住黑沉的厚土,比起凛栖谷的冰雪严寒,已是有了些生命的气息。
钟弦将连帽狐裘脱了下来,放在马背上。没有真气护体确是麻烦,还要随着外界的变化增减身上的覆盖物。以后最好不要再有机会来北地,不然光是带衣服就有够让人心烦。
钟弦并不知道究竟该走哪条路。阎无期说过要经过京城,长安,再至端城,蜀中,那么如今只能先到京城再作打算。
京城在哪个方向?凛栖谷百里之内荒无人烟,自是不可能有人问路。钟弦便一直朝南,由着白练自己按记忆中来时的路狂奔。
这一个余月一直卧在床上,并没有太深的反差感受。如今像从前一样骑在马上奔驰,才觉得似乎以前的自己已经化作不堪一握的薄尘,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消失得有些难以想象。上一次在马上疾奔如飞,尚且觉得速度太慢,用轻功催着白练提了数倍的速度,不眠不休疾行几日也全然无碍。而如今身体仿佛只剩了一句虚弱疲惫的空壳,连上马都觉得吃力,一直以来所有支撑的力气都在须臾之间消散殆尽,不知所踪。
风在耳边呼啸着,即使在崎岖的山路上都奔跑得十分平稳的白练,此刻竟觉得马背上异常颠簸,似乎每次一跃,轻飘飘的身体都要被掀翻下来。
右手使不上力,左手紧紧握住缰绳。细细的缰绳勒得手生生疼痛,几乎都要嵌到肉里。身体因承受不住飞一样的速度,渗着微寒的虚汗,又被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干。反反复复,渐渐已麻木得没有知觉。
钟弦并没有叫白练放慢速度。如果不快点赶回彻涯谷,自两月前便彻底和自己断了联系的父亲势必要和落月宫生出一场严重的冲突。到时就也许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一人一马终于走出了荒凉的山路,来到了一个小县城。
进了城门,白练渐渐慢下来。钟弦随意在路边找了个看上去干净些的客栈,决定在这里过夜。
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眼前忽然猛地一阵黑暗,透支了一整天的身体像不受控制一样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坠落到带着泥土的坚硬的地面,钟弦下意识地抓住缰绳,却从手中滑脱……
忽然,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脑中剧烈的眩晕终于过去。钟弦勉强像往常一样站直了身体,不着痕迹地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回过头,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
是一个穿着华丽银色锦服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斯文俊秀如儒雅书生,一手执着一把未开的折扇,一双眼却尽显倜傥风流。
男子微笑地回望着他,眉目间似有几分担忧之色,开口道:“这位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钟弦收回目光,并没有回答。
男子也不尴尬,继续道:“在下正好略懂一点医术,不如让在下给公子看一下?”
钟弦面无表情道:“不必。”说着,一手拉过绳子,越过男子,牵着马头也不回地向马棚走去。
回到客栈门口,却见那男子依旧站在那里,微笑着等着他。钟弦也没有理会,径自越过男子进了客栈,在一张角落角落里的桌边坐了下来。
谁知那男子竟也走了过来,拉出桌下的木椅,在钟弦身旁坐下。
钟弦想没看到他的存在一样,独自要了一盏茶,一碗米饭和一碟青菜。那男子在一旁,对着小二道:“再来一壶酒,一盘清蒸鲫鱼,一盘红烧芋骨,一盘酱汁鸡,一大碗米饭。”
小旧的客栈很少见看上去这么有钱的贵客,小二眉开眼笑地“哎”了一声,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钟弦一直沉默着,毫不理会旁边的人,兀自抿饮着茶。
男子也不在意,只是一手抚着折扇,一双风流的眼含笑注视着钟弦好看的侧影,唇角漾着清浅的弧度。
男子的三盘菜率先端了上来。男子并没有看店小二那副生意人独有的谄笑神色,拿过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钟弦,一边道:“这家客栈真是认衣不认人。公子若不介怀,就先吃在下的吧。”
钟弦没有接筷子,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男子也不恼,将筷子放在钟弦的旁边,又在小碟中夹了几块好肉,浸了汤汁,推到了钟弦面前。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小碟青菜终于端了上来。钟弦全然无视了眼前那只装满鸡鱼嫩肉的碟子,新取出一双筷子,开始吃饭。
钟弦吃饭的样子一直都有些像小孩子。多少是小时候总是重病厌食,被穆衍哄着吃饭留下来的习惯。先用筷子前端不紧不慢地挑起一根青菜,放入碗里。然后带着几粒米一起夹入口中,安静地咀嚼,咽下,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自知的稚气。再配上一脸淡漠清冷的表情,竟丝毫不显违和,反而透出几分难得的单纯味道。
男子在一旁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开口道:“公子身体虚弱,青菜淡饭更是补不了身体,在下的菜又吃不了,不如公子一起吃,如何?”
钟弦终于停下动作,淡淡扫了男子一眼,开了口,声音不愠不怒得平静:
“你们动个手都非要拖拖拉拉一阵子才有趣么?”
男子闻言略略一怔,然后抬起双眸无辜地看向钟弦道:“公子在说什么?莫不是误会在下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公子身体单薄又独身一人,想帮个忙罢了。”
钟弦没再多言,放下筷子,便站起身,离开了刚动了小半的饭菜,回房去了。
男子望着钟弦的背影,“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笑吟吟地自语:“果然不是一般的角色……怪不得连南宫离都没狠下心把他杀了。”
檀木质的扇骨。
雪白的扇面上,一个潇洒行草的『封』字,张狂无比。
☆、第二十五章
钟弦回到客房,将腰间的剑解下来放在榻边,然后虚脱一般地倒在床上。
终于发现现在的自己已经无力再随便透支体力,就像一口有着源源不断地下泉水的甘井,忽然间泉水全部枯竭了,甘井便成了干涸的深坑,桶垂下去了,吊上来的最多不过是湿润的沙土。
钟弦只想安静,却未想安静了二十年,忽然一下子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了。武功在的时候,被觊觎也就罢了;如今武功尽废,还有人穷追不舍,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都不喜欢来干脆的,杀人夜非要杀出情趣来,总结起来无非是两个字:闲的。
左手被缰绳勒出的深痕还在隐隐作痛。今日『偶然遇见』的那个浑身上下风流中掩不住贵族优雅的华服男子,芮行南与太子的联系,芮蘩进入自己的房间后容镜有意无意的叮嘱和戒备,钟弦略微一想就知道自己此番是和朝廷扯上联系了。
钟弦在谷中二十年,江湖上的事都漠不关心,对朝廷之事更是一无所知。但他明显感觉到自从芮蘩在那日下午潜入自己房中动过自己的里衣之后,再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便带上了隐藏不住的敌意。那个虽有着叶嫣然一样的脾气却不失身为落月宫护法的敏锐的女子必然是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可是钟弦活了二十年,还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突然,钟弦眉心微微一紧。
他支撑着坐起来。褪去了上衣,走到离床不远的木桌前,背对着桌上的铜镜,向镜内看去。
顿住。
背部中央,赫然印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麒麟。
钟弦目光一凝。
麒麟。
王族的象征。
既不是龙,和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钟弦并没有深究的兴趣。但蓦然回想起穆衍小时候也曾多次给自己洗过澡,却从未提起过背后的图案,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
穆衍必然是知道什么的,那么父亲也一定知道。
钟弦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懒于再细想自己究竟和朝廷一边有什么渊源。仅仅知道有关联就够让他头痛了。总之不过就是自己的存在威胁到了谁谁,先是来刺探,接下来是埋伏,追杀。钟弦不禁有几分抑郁,都知道自己现在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还大费周章做什么?
回到床上和衣躺下,钟弦有些认真地思考起自己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想避开朝廷的追捕也不是不可能,但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自己的存在显然对皇宫中的某个人造成了威胁,和容镜的处境完全不同。自己不死,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况且自己不可能为此而隐姓埋名找个地方躲一辈子。彻涯谷也会为此受到牵连。
但无论如何,束手待毙绝不是钟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