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顺站了起来,洛云发现他的身材矮而纤细,甚至能在这大轿中站直。然而,这样一个娇小的人却带给废帝莫大的压力,逼着老者浑身颤抖地往后躲去:“我……我不能,我不能!”他的眼神无意识地看向洛云,突然间,他爆发出异样的吼声,大叫道,“你这个怪物!你们都是怪物!你们这些怪物夺了朕的江山,现在又要杀掉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不会!”
罗顺仍旧平静,像是一汪湖水:“你准备如何?”
“我知道,对你来说最大的报复……我知道!”废帝露出残忍的笑容,手里不知何时摸出一柄匕首,“你爱我的,我死了,就是对你最大的报复!”
说罢,废帝便把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心口刺去,直到鲜血飞溅,他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痛苦表情,洛云都感觉像在梦中。
没有侍卫出现阻拦,罗顺动都没动一下,废帝的面容不仅满是痛苦,更是震惊:“你……怎么不……阻止我?”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罗顺淡淡地道,“你在两个平民面前丢尽朕的脸,还意图谋反,畏罪自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废帝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他那一刀是如此绝决与狠厉,容不得他再偷生片刻,稍倾之后,他只能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仅仅不到一刻钟,一个曾经是皇帝的人便消失于世间,洛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雌果之子不会幸福。”罗顺以平静地凝视着废帝的尸体,冷淡地开口,“无论你身处何方,都找不到出路,即使把所爱之人捆在身边一辈子,他仍旧视你如妖物。你的父母何之幸运,能够找到同为雌果之子的伴侣……”
洛云连忙大声道:“我有幸!”
罗顺慢慢地转过头来,泛出一个薄如蝉翼的笑容:“只是你觉得有幸罢了,我们如今的模样,就是三十年后你们的模样。”
白庄看见罗顺望过来,黑沉沉的眼眸一直望进他心底:“当你年华老去,他仍然青春年华。当你们的孩子长大,他仍旧身强力壮。你白发满头时与他站在一起,便如同祖孙。”
在说完这些后,罗顺的眼神有些涣散,带着飘渺的虚幻,白庄注意到了,心底不由生起一个荒谬的想法。他能察觉到洛云正在着急地看过来,期待他说些什么,然而,他需要等待片刻,来验证那个想法。
奇怪的是,罗顺也没有再说话,直勾勾地望着白庄,甚至连白庄移开了,他没有变幻视线,就像一桩木雕般。
终于,白庄开口了:“您爱他吗?”
罗顺似乎颤抖了下,双腿发软,慢慢坐下来,转过身去,看着案上的练笔。仅仅片刻之前,这案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孤独的他。
一切宛如大梦。
“我当然爱他。”这句话仍如五十年前般打动他的心弦,然而,诉说的对像却已不在。
白庄对洛云安慰地笑了笑,靠了过去,在洛云吃惊的目光中按上罗顺的肩膀:“他也一样舍不得您。”
“舍不得……”罗顺的声音轻如棉絮,“他……舍不得我?”
“是的。”白庄肯定地点了点头,安抚地顺着罗顺的黑发,“他在等您。”
“……嗯。”
过了许久许久,罗顺才应了一声,久到洛云怀疑这声应答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声应答便是当今天子,居于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皇帝大行。
洛云愣愣地坐着,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白庄过来执起他的手,才猛地惊醒过来,指着趴在案上的罗顺,结结巴巴地道:“他……陛、陛下……”
“死了。”白庄简洁地说出了结论,“寿终正寝。”
洛云张大了半天嘴,好不容易才挤出三个字:“怎么会?”
“估计是我们的到来刺激了废帝,他才会在这时候动手,也许本来打算把我们一并除去。他太心急了,不过也可以理解,一旦回去了,皇帝昭告群臣你的地位,恐怕就会引起势力的变化。”白庄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刚刚目睹了天下最大变化的人难免无法保持平静,“他可能万万没有想到罗顺会放任他去死,他们之间这种寻死的把戏恐怕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罗……为……”洛云已经讲不全话了,这种时候他份外鄙视自己的出息。
白庄沉吟片刻,道:“我觉得罗顺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什么?”
“死期。”
洛云闭上了嘴,看了看宛如睡着的少年,仍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所以他放任废帝自杀,估计他下不了手杀掉最爱的人。”白庄叹息道,“至死,他也无法放弃这个烂人,实在是……”
俩人静静地陪着逝去的中原最高权力者片刻,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在进轿之前,他们所想的已经完全不重要的,可是如今,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已经粉碎了,曾经被雌果之子束缚的最后一人消失了,接下来,他们已经可以去铸造属于自己的路。
白庄与洛云相对无言惆怅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扑到窗边,在看见轿外林立的车马与兵士后,颤声道:“我们怎么出去?”
洛云立刻也白了脸,冷汗刷得流了下来——他们进来时皇帝还活着,出去就死了,这还有脱身的方法吗?
再说了,谁会想到这会面是这么个结局?
做皇帝的果然与众不同啊……
赢朝开国四十八年春,皇帝罗顺归天,生前未立太子,未立遗昭。皇子们在得知罗顺死讯后,随即各自为帝,天下大乱,然而,这一切混乱仅持续了四个多月便戛然而止,大皇子罗启以铁血手腕平清了叛乱,以皇长子身份登上帝位,中原回归一统。
夏星说得没错,罗启确实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洛云想。
彼时,已是炎夏飞逝之后,秋意渐浓之时,洛云与白庄正缩在白家“最后的秘密”之地,看着罗浩从外面捎来的通缉。
“捉拿刺皇、皇帝者,提供线索、索者黄金一千两……”洛云愤怒地撕碎那卷纸,指着白庄大怒,“这可怎、怎么办!?我们现在都成、成刺客了!还是杀、杀的皇帝!一辈子也别、别想光、光明正大地走在街、街上了!”
白庄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柔声安抚道:“没事,杀了就杀了,不就是个皇帝!”
“说得轻巧……唔!”
洛云的话被罗浩塞进嘴里的布卷打断了,洛情正仔细端详着一盘子各式各样的刀具,罗林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道:“爹,这够了吗?”
“够了。”罗浩笑得很恶质,“又不是剥皮褪毛,哪要这么多。”
洛云眼前发黑,突然扒开罗浩的手,就想往地上跳去,罗浩大吼一声,冲白庄喊:“你压着他啊!乱动的话切到别的东西怎么办!”
白庄一头冷汗,随手把洛云压回床上,看着罗浩熟练地把他捆成待宰的猪儿。
洛云眼睛瞪得滚圆,向白庄直眨眼,眼中的哀求令他不忍卒睹,只得安慰道:“你不是吃过春眠散了吗?没事的,不疼……”
后面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洛情已经冷静地一刀切下去!
说起来,这一切怪不得别人,只能怪白庄。初相识时为了吓唬洛云,便把剖腹之事说得极惨,什么血流成河啦、血干而亡啦,虽然后来说了是假的,但洛云心里却还是落下阴影。
肚子越大,阴影越强。
等孕期已近十月,天气渐凉,一切准备工作也都做好,所有相关知情人都缩到这个隐蔽的谷地,准备迎接新的小生命,就连老掌门也跟来,天天盼着见徒孙,他却一直拖着,不是今天脚底痒,就是明天脑后疼,就是不愿意挨这一刀。
眼看着都快超足月了,有“剖育”经验的父辈终于看不下去了,直接把洛云拖上了床,四肢一绑,准备“开腹”。
大结局
决青的春眠散确实有用;洛云只感觉到稍许压迫痛感,与以往受伤经验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冰冷的刀子划过肚皮的感触实在太过可怖,尤其那刀还划来划去的;尽管洛情的手法极为俐落,但也足够令他毛骨悚然。
当初白庄还想向洛情学习下,亲手迎接儿子的临世;“年轻”的岳丈便叫他去剖一只鸡;要求是剖开后不能见血,鸡心尤跳。
半个时辰后;白庄带着一身鸡血尴尬地回禀岳丈——不成——若是慢慢来,鸡挣扎不休;鲜血四溅,若是来得快了,鸡便早断了气。
洛情也没意外,淡定地摇头:“你想剖死洛云?”
白庄一声不吭地败退了。
洛情的动作十发麻利,洛云的小心肝咚咚直跳,当洛情的手开始往肚皮里掏时,他再也忍受不了,即使嘴里压着布卷还是放声惨叫,吓得外面等待的一干人心惊肉跳,惊恐地面面相觑,秦湖甚至还忍不住想进来看,被眼疾手快的王二拉住。
最后,洛云拼命挣扎被罗浩一句话给吼回去了:“你想你的儿子断手断脚就尽管动好了!”
一下子,动静全无。
洛云僵着身体,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到,整个下半身全浸在麻木里,只觉得自个儿成了空布袋,掏啊掏啊掏……他眼珠子乱转,看着白庄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忍不住好奇地问:“什么样?”
“啊?”白庄神情恍惚,半天才回过神来。
“孩子,什么样?”
“……”
在洛云面前一向口齿伶俐的白庄居然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冷汗涔涔的木在那儿。罗浩哪会放过这机会,嘲笑道:“是不是下半辈子再也不想碰云儿了?这刀口呀,我跟你说,以后还会往厚了长,最后长成一块隆起来的……”
洛云倒不介意长个疤什么的,只是不喜罗浩这般口气,闻言刚想说些什么,只听洛情的声音响起:“罗浩。”
“嗯?”
“春眠散的效力过了。”
“啊?”
洛云一怔,正想说什么,只感觉麻木感瞬间消退,巨大的疼痛从腹部直接冲至脑后,一下子把他脑子冲得一片空白,他眼前一黑,心一下子提了上来,胃像被打了一拳般,呼痛还没出来,就听洛情一句“打晕他,孩子出来了”,隐约的啼哭声刚进入耳中,就觉得脑后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月后,太阳照,鸟儿叫,日头那叫一个刚好。洛云坐在院中,透过尚未枯萎的藤架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从睡梦中醒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伸手道:“茶。”
一碗温得刚刚好的菊花茶便送至手中,不冷不热降秋燥清脾胃。
又一伸手:“帕子。”
一方软柔丝巾便覆在脸上,轻轻擦去脸上微汗。
再伸手:“儿子。”
一个大胖小子转瞬送了过来,洛云把孩子举在空中看了会儿,又撇嘴道:“长好快。”
白庄在一边伸手托着,随时防备儿子掉下来砸了爹爹,闻言笑道:“婴儿当然长得快。”
洛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转眼间,他便升格做爹爹了。小婴儿闭着眼睛,被举着也睡得极香,粉嫩的脸颊鼓鼓的,像个包子,眼睛却非常微妙地遗传了白庄的,即大又黑,还长得卷翘的睫毛。
回想刚醒来时那铺天盖地的疼,洛云现在还不自觉地直哆嗦,生之前还想着一定要忍着疼,当个好爹,只可惜,一睁眼,一疼,他就只剩哀嚎了。疼得在榻上打滚、捶被子、打白庄,什么招都使了,什么药都用了,却丝毫不减那疼痛。肚子上开了一个口子,还不能乱动,洛情用布浸了药水用力勒着腹部,说是滋润兼保养伤口,却令他又疼又痒,硬挨得痛苦万分。
想到当初罗浩这般“生”他时连春眠散都没有,两个新晋父亲的人也对罗浩和洛情多了几分敬意。
洛云以前还想着是不是多生几个,现下可是打死也不生了!没想到罗浩却一个劲儿地劝说,想多几个孙子,就连罗林都自告奋勇说多娶几个老婆,多生几个。
“不生,坚决不生!”洛云咬牙切齿地在床上挺尸咆哮。
“不就挨一刀嘛。”罗浩吃着零食,不急不忙地道,“就这么忍不了?”
白庄考虑问题比较实际:“再生,往哪剖?”
罗浩答得十分悠闲:“横着切呗,正好一个十字。”
白庄:“……”
洛云怒:“打死也不生!”
“那你准备一辈子不和白庄行房了?”
“啊?”
“雌果之子又不和女人,有葵水算日子什么的,若是你还有生育能力,一行房不又有了吗?我和你父亲不同,生一个就完了,你怎么办?”
“……”
洛云怒火熊熊的眼光看向白庄,大义凛然地娘子立刻道:“无事,你说不生就不生!”
等出了房门,大义凛然的女孩一脸恭敬地对罗浩道:“请爹指点。”
罗浩笑得诡异,背着手望天,心道:我还治不了你这小样!
这般琐事,日子都是一天天的过得平静无波,安宁如无风长空。洛云三四天便能下地走动了,白庄便在种满了葡萄架的院子中做了个藤摇椅,再刻了石桌,以满足“夫君”的一切愿望为已任。
洛云不知道,有时他抱着儿子在院中睡着了,白庄一踏进来,看着他们安睡的身影,只觉得时光停驻,心便化作一汪春水,恨不得把他们全淹了进去。
“不是说雌果之、之子都和爹、爹长得像?”洛云把儿子举起来左看右看,“哪里像我?”
“头发。”
“头发?”
“嗯。”
“头发哪里?”
“……粗细。”
“……”
洛云没好气地把儿子抱回怀里,动了动身子,腹部便传来一阵阵拉紧感,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白庄见状,掀开衣服看了看,道:“还疼?”
“不。”
洛云在罗浩与洛情的指点下,抱孩子已经十分有模有样了,为了怎么带孩子,夫夫俩没少被各色长辈教训,就连老掌门抱孩子都比白庄训练有素。
“你是要我徒孙脖子断掉是不是?给我滚!”
白庄默默地凝视师父抱着儿子跑去各家得瑟的背影,惟有仰天长叹。这谷里本是白家最后的避居地,被白庄独得去了,此时几乎把外面稍有牵连的人全都迁了进来,渐渐有了个村子的模样,老掌门一点儿也不愁没人唠叨。
这小子算是谷中唯一的婴儿,几乎是独占所有人的宠爱,在父亲们手上的日子倒不多。若是想看,白庄还得发挥浑身懈数,顶着无数长辈的斥责抢回来,实在是不容易。
洛云惬意地晃着藤椅,问道:“名字想好了?”
白庄不答反问:“你当真让他姓白?”
洛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头:“是。”
听出洛云话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