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律一人时不喜在中庭练剑,反而自从体质调理适应极地气候,因再也不惧寒天雪地而喜爱在七重楼塔後的空地上独自耍练,念著那里了无人烟格外能清静专注。
除了偶尔有当值弟子巡楼经过之外,四周静得就连鸟啼声也没有。
剑划长空,霍霍之声,彷佛是雪月峰之歌。
他的剑耍得越来越快,自去年竞试锋芒大露後又进了一步,几可达迅雷之速,往半空疾刺开去,竟刮出一圈白烟似的剑气,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演练了两个时辰,尉迟律觉得倦了,便打算直接经七重楼塔的门回到寝室小休片刻。那道门是一般弟子不能用的,虽不曾上锁加密,众弟子一向尊七重楼塔为掌门人居所及长老闭关之地,从不敢擅闯打扰,可尉迟律是谁,自入门以来什麽大大小小的祸未闯过,像区区一扇门这种无聊的规矩他根本理都不会理。
与其说他乖张叛逆,倒不如说他只是从不把明文规条放在心上。
光明正大地压开七重楼塔的青铜门,满楼肃穆壮严之气迎面而来,他并非第一次走在楼内,该怎麽绕道避开守门门人、哪里是死角哪里是漏洞他清楚得很,如入无人之境,加上练武之故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有人发现过他闯了塔,唯一的一次失败是两年前不幸被西坛长老陆青羽碰个正著,事後被杜十方拿门规责罚了一顿,他却依然故我、高兴了就穿塔而行,踏上弯弯曲曲的暗阶,大摇大摆地从走过掌门人所居之所──
☆、〈雪月歌〉48
尉迟律步伐猛地一凝,把狐疑的视线挪向那扇紧掩的门。
掌门人的房内隐微传出窸窣的痛苦呻吟,似乎是掌门人在里头练功练到困难之处,竟就连那位深不可测的掌门人也要喘息回气,良久,运气之声軏然而止,接著衣物拂动,脚步声渐行渐近──尉迟律一惊,连忙掠到转角处,同时门扉一开,走出一道白衣人影,往另一方悠步而行。
尉迟律这才又转出来,望著掌门人消失的方向,平日顽皮不驯的眼脸竟微微一沉。
许是出於直觉,也许是因为那日所见的不寻常印记,他心里沉凝著一丝不安的预感,虽然不敬却禁不住这对掌门生出莫名的怪异感,当下想也不想便侧身推门潜入那房中。
这里是七重楼塔的阁楼,因此就连白天也是满室幽暗,他不敢点灯暴露行踪,所能见到的环境物件并不多,只能就著小窗漏入的雪光掠过墙上一幅幅壁画,闻著微微的檀木香气。他漫无目的地观摩著,讶然发现这掌门楼阁便如一般居室无异,他本是怀著一丝说不上来的猜疑而暗地跟踪,现下却又觉得一切再也寻常不过,但也许是因为四周一片漆暗而看不见罢了。
才如此想著,他在昏暗中撞上了案桌之类的家具,左肩往一幅壁画一擦,不小心掀起了画纸。他暗叫了一声糟,转首一看,竟见壁画後的墙上另有乾坤──
那是一段疑似是神功心法的经文,因以梵文写成,他一只字也看不懂。
眉梢皱出深深的疑惑,他走过去逐一翻开沿屋的一幅幅壁画,同样见著一堆邪异经文,好似每一幅经文代表一个阶段进程一般,一连七幅。
雪月峰心法剑法中明明无一环是这东西啊!
本无意细看,眼角馀光却敏锐地触及一幅蝎子图状,刻在一幅人体背脊之上──竟和他那日在掌门面纱底下看到的标记一模一样──
图下题名,易骨经。
易骨经……这到底是什麽奇怪武功?
倘若非是本派之武功,掌门人身为雪月峰之主又怎会暗地修练?
尉迟律根本由始至终不知此功是什麽大法,正要多加摸索探究,下阶冷不防地敲出一阵脚踏声,尉迟律慌忙把那画纸翻回去,毅然掠至门畔,屏息谛听那步音的走向,身形极快地溜出,往相反方向离开。
尉迟律安然无虞地出了塔,若无其事地回到中庭,估算著离晚膳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乾脆回他的寝室也打打座好了──殊不知,此时自己从七重楼塔鬼祟离去的身影、落在一双阴险算计的眼眸里,在他看不见的身後悄然浮上遗憾而冰冷的笑。
「尉迟律。」正踏上通往西厢屋舍的阶廊,一道温嗓倏地把尉迟律叫住。
尉迟律回身一瞥,看清来人後也不敢像对待其他人那般慵懒应付,当即恭声唤道:「师父。」
「神色匆匆的,莫不是又干什麽坏事了?」杜十方如常往徒弟身上巡走一圈,微眯的眼目好似噙著心知肚明的了然,却又罕有地不明言点破。
「弟子不敢。」尉迟律言辞敷衍地回道。
「你还有什麽不敢的?莫要连累了你师兄才好,为师估摸著他这第四重心法快要练成了。入门短短十年便有如此成就,为师当年也比不上哪。得徒如此,为师也别无所求的了。」
奇怪,师父平时看他极不顺眼,不曾有过这般和霭慈祥的模样口吻,今天吹什麽风了?是高兴师兄为他争了光麽,可这些话对自己说做什麽?尉迟律暗忖,眼神却透露了他之所思,逐渐聚上警惕。
「你师兄是天生的学武材料,那是连掌门人也欣赏不已的,去年竞试过後多番向我询问了有关长歌之事,这对於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掌门人来说可稀罕著,看来长歌很得掌门人的欢心呢。」杜十方似是閒话家常般地娓娓道来,一点也没有在意尉迟律稍嫌冷淡的反应,看起来著实高兴得紧。
尉迟律却是听得心底一凛,曾经有过的疑问通通在这一刹那冲上脑门,重叠著过去无数把声音,混乱而无章,却好似突然间串连成什麽似的──
掌门人也欣赏不已……
多番向我询问了有关长歌之事……
看来长歌很得掌门人的欢心呢……
面纱下的蝎子印记……
易骨经……
「你得加把劲啦,我的二徒弟可不能跟大徒弟差太远不是?哦、对了,等你师兄的心法练成了,你与他还有清桐择日给我奉个茶吧,好让为师好好与你们都聚一聚。」杜十方最後若有所指地扯唇,摸著短须含笑而去。
尉迟律仍是伫在原地,脑袋已是一团乱,在他心底种下的名为不安的种子,彷佛正在茁壮速长。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麽,师兄被人欣赏好奇明明是好事,偏生他禁不住往坏处去想,总记著那道落在顾长歌身上绝对称不上友善的目光。他也会质疑是否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观感而曲解了别人的意图,他也希望是如此,怕就只怕、不然……
还是他多心了吧?才会把可能毫无关系的事情都连在一起往死胡同一个劲地钻牛角尖,是这样吧?
他极力说服著自己,不要想不要想,不想便不会多疑。他自知自己敏感固执,有时甚至流於偏激,顾长歌也显然最不喜欢自己这一点,所以他实在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神经质的妄想作祟。
可是,换作别的人也就罢了,然而当对方是神秘得正邪难分的掌门人时……
如此在想与不想的拉扯之间,尉迟律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因为事关顾长歌、他的师兄,他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雪月歌〉49
这天晚上一切看似如常,尉迟律为顾长歌留了晚膳,便强行拉著师兄洗浴更衣上床休息,全程半句话也无有多说,一直到熄灯时间挤到顾长歌床塌,仍是一迳沉默著,蒙了棉被便倒头大睡。
这样的师弟,是他一贯置气时摆的态度。
「……我又做了什麽得罪你了?别这样,会闷著。」顾长歌很是无奈地盯著身侧那一团黑影,从被子里抽出手把师弟盖到头上的棉被扯下去。同时脑海快速想过最近自己有什麽待师弟不够好的地方,难道是自己这阵子忘著练功疏忽了他害他不高兴方闹了这别扭?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个原因能说得过去,因为有过前科,顾长歌几乎能肯定是这个缘故。
「不是你。」尉迟律闷闷的低哝硬生生地截住顾长歌的猜想,几不可察地气闷长叹。
「不是我?那是谁得罪你了?」顾长歌挑了眉,不曾记得自家师弟为过自己以外的人事闷成这个样子,这回恐怕是当真遇上难题了,险些失笑,却又怕师弟被自己不给面子的态度刺伤,遂脸上不动声息。
尉迟律不答,索性翻了身背对顾长歌,再不说话。
「律?」顾长歌不解地轻喊一声,正想伸手去探,却见尉迟律忽然又翻了过来,半撑著身凑近,捏著顾长歌的手骨肩骨研究起来,来捏右捏弄得顾长歌极不舒服,虽不太晓得对方在忙什麽,却还是因为习惯纵容而只好忍著、由著他去。
只见尉迟律阴沉著脸一声不吭,眼底遍布深邃的阴霾,与他平日顽皮戏弄自己的表情差天共地,顾长歌看在眼里只觉忧虑,然而良久不见师弟停下捏弄的动作,顾长歌实在不舒服了,一把捉住师弟不规矩的手,沉然叹了声,低著声嗓问道:「律!你到底怎麽了?」
口吻中无奈大於警吓,尉迟律才不怕他,扭开脸,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先一阵子尉迟律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今天更是反常到极点,既说了不是他顾长歌的错却又不愿意与他诉说,分明满腔心事偏生闷不作声,惹得他担忧不已。
「律,你什麽都不说,师兄会担心。」
尉迟律最是抵抗不了顾长歌如此直白地表示关怀,那会让他只想窝在对方怀里永远不长大,他心里再有话此刻怎麽也得压下去,他不要顾长歌倦了还要为自己伤神,深深吸一口气,郁闷地咕哝了一句。
「什麽?」纵然顾长歌与他靠得再近也根本听不清师弟刚才咕哝了什麽。
「──我说,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你的骨奇在哪儿啊。」
「原来你一整晚闹的是这个。所谓奇筋异骼只是虚谈,我也根本丝毫感觉不出,倒不如勤奋练功来得有实感。这事,不许再提了。」顾长歌以为对方烦恼了半天竟是为了如此无聊的小事,立即放下了刚才吊著的一颗心,又为自己白白为他担心了一场而没有好气。
「……师父老说你天生奇骨,武功年年突飞猛进,我就要离你更远啦。不如你先停住不练了,等我慢慢追上你了才许继续进步,好不好?」尉迟律丝毫不察自己此时的语气,带著一丝嗔怨、一丝负气、一丝讨怜,听得顾长歌竟是心中微漪,就像被人用手撩拨到一般,心软了一片。
「胡说什麽,我学多少,不就教你多少。你有时间多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都拿来好好练功。」顾长歌这话是如常的教诲,偏生声嗓中噙著极淡的笑意。
尉迟律撇了撇唇,最怕师兄叨念自己,却又觉自己经师兄这一番叨念,心底里的烦躁好似被莫名抚平了些许,顿时消弭了他挥之不去的不安感。
明明不是那样子的,他才不是为了那种事不开心,可光是说著这些不著边际得於事无补的话、听著顾长歌淡淡的叨念,心里好似就觉得足够了,那些烦恼,都好似不再那麽令他难受。
顾长歌想是乏了,被尉迟律缠著说了一会儿的话,便阖眼睡去了,呼出轻稳鼻息。静视顾长歌淡然安眠的睡颜,仍是那样温如谪仙,尉迟律直勾勾地眨了眨眼,俯在他耳侧用自己才能听到的气音细语,「师兄,无论发生了什麽事都好,我都会在你身边,护著你的。」
有了如此觉悟,尉迟律眉心一舒,乖乖躺在师兄身侧睡去了。
顾长歌这一晚刚好睡得浅,感觉到尉迟律熟睡过後无意识地往自己挤来,一张脸紧挨著他的颈窝,顺势把手搭搂过来,耳际闻见熟沉的吐息,竟徐徐睁开眼,未曾深睡的眸目清清明明,侧首凝视著尉迟律酣睡中孩子气的面容,心中顿成一丝柔软,却又对他最近的反常浮生一阵极不好的预感。
「……好。」顾长歌轻声答,也不管尉迟律根本听不见。
夜色如兰,他们在睡梦中两相依偎。
☆、〈雪月歌〉50
冬日至深,雪月峰上彷佛让人铺上了厚厚雪毯一般,一片深深白茫,连眼前,都好似让一片雪纱时时遮著视线一般,给那日里夜里细细飘飞的霜雪遮得模糊不清。
尉迟律在那积至踝骨的雪地上走著,踩碎了雪泥,踩出一路窸窸窣窣,在静谧夜色下响起,如一曲空灵幽盪的旋律。深冬严寒,许多弟子心法修练尚未深,御不了入夜之後的寒息,故夜里练武的人少了,有时几乎只剩北坛三人在那方旷阔的中庭上,孜孜矻矻,身影翩疾,手中长剑一把把将飘飞的雪沫削成碎泥。
可今日,庭埕上一片死寂,半个人影也不见,唯独雪声澌澌,堆落於空地上,宛若无人而生尘的荒地。
今夜,连北坛底下三名最是勤奋练剑的弟子也不在埕上,显得夜里的雪月峰格外荒寂,宛若被风霜飞雪掩去一切生息。唯独几道步伐声兀自窸窣响起,由各个方位往一处聚去。
尉迟律在月夜之下,只身茕步,往东厢走去,风雪疏疏,往他身上沾黏,在他肩上堆了碎雪。蓦忽之间,他看见一抹白衣人影,由另一方走往自己所向之处。在一片飞雪成帘之间,那人衣白若雪的身影恍恍惚惚,宛若雪中一名幽淡仙者。
尉迟律在视线模糊之中,仍是一眼便认出来者,他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要迎上唤他,可身影一挪动,一阵风刮来,抄起了地上白沫,在空中散成一片狂肆乱雪,刹那,那抹身影竟然消失在尉迟律的眼前。
好似被一堵雪帘掩去,又好似一身绝尘仙白的他融入了那片雪景之中,教尉迟律看不见。他登时慌张,抬头惊然四望,「──师兄、师兄?!」
宛若在荒野之上一夕失了依靠的迷子,寻不得方向。
「律,怎了?」一道温柔嗓音,一辟漫天风雪,蓦地来到身边。
「师兄……」望见身边顾长歌的身影,他的紧张方倏忽松懈下来,吐息释然一沉,「……这风雪一日比一日深狂,刚刚差些以为师兄你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尉迟律在心里嗔笑自己大惊小怪。可方才那一瞬间,心里的恐惧宛若狂风打浪,直涌至喉口,好似怕顾长歌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让自己再也不能看见。
只见顾长歌在自己身边,疏疏一笑,笑他无稽之谈,「律,你今日这麽早犯困?我好端端地怎麽会突然消失呢?」
尉迟律望著他,双眸有几分出神的痴傻,顾长歌的笑容在冰天雪地之中,温柔得那样真切。许是自己近日让那一桩桩教他深疑之事给搞得心神不宁了,方有这可笑的错觉,师兄就在这里,怎麽会消失呢?
可尉迟律心里还是残有几分莫名不安的感觉,望著那抹温柔的笑容,时而真切、时而在风雪之中恍惚,他心里静不下,好像亟欲确认似地、索性探出了手,直至触及顾长歌那张淡漠仙俊的面容、感触到他颊边的一丝温热,才稍稍放下一颗忐忑的心。
「你怎麽了?最近老心神不宁?」顾长歌任尉迟律一只生著薄茧的大掌偎贴在自己颊边,微微皱起了温眉,望著尉迟律,眸中有几分深刻的担忧。「你正修习的雪月峰第三重心剑法,是一大关卡,若是不能专心凝神,容易走火入魔的,你莫要让师兄担心。」
顾长歌温声轻叹,他无奈纵容地一笑,探出手,自脸侧牵拉下他的掌、握著,一齐往前方不远的东厢走去。
「我……」尉迟律怎麽说得出口,说自己怀疑上头的掌门人,对顾长歌打著邪诡的主意,兹事体大,他无凭无据,说来只怕要让顾长歌觉得可笑,免不了他一阵严声说教,俄顷,眼眸深深一敛,在雨雪澌澌之中,口吻一转,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