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康策轻轻推开贺林平的房门,往里走了几步,就见着那雕花木床上一团被子隆起,显然是多了一个人。徐康策又往里行了几步,却顿在那处不敢再向前,里面的人真是贺林平么?太多次希望又失望的经历,让徐康策此刻内心忐忑。
徐康策终是走到了床边,床上那人不是贺林平还能是谁!
贺林平的面容徐康策已不知想过多少次,海棠树下的恬然一笑,策马疾驰的爽朗面容,骂自己混不正经时嗔怒的眉眼,思及母亲时的黯然神伤,还有登上皇位之时的睥睨和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时的佞笑,有些是真实,有些是想象,却是夜夜充斥了徐康策梦境。
如今这人就在眼前,脸颊带着一丝红晕,面容沉静,双眼紧闭,似乎睡得很沉。
徐康策小心翼翼伸出一指,颤抖着探向贺林平的鼻下,直到感觉到轻浅的气流,徐康策才敢确定这不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他抬手覆上贺林平的脸颊,柔软而温暖,眼前这个人的的确确是真的。
徐康策轻晃贺林平肩膀,心中呼唤,快醒过来,快告诉我,你为引我毒症又何弃我去登上皇位,又为何用心尖血为我炼药,传我帝位。贺林平啊贺林平,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贺林平却只随着徐康策的动作左右摇晃,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徐康策又是几下用力摇晃,贺林平只是左右摆头,眼睑依旧垂着。徐康策心生焦躁,手上的动作也不免重了些,狠掐住贺林平的肩头,指尖都要嵌入贺林平的皮肉。
“轻些,好不容易救活的,你莫又晃没了。”宝画进了屋子,语气很是调笑,对徐康策说,“送你的登基大礼怎样?虽是迟了些,你可还喜欢?”
“他怎的不醒来。”徐康策凝眉问宝画,寒若冰霜。
“过会儿就醒了,你守着便好。”宝画抱臂立在一侧,眼光在徐康策与贺林平见流转,复又挑眉对徐康策说,“等等的。”
宝棋与方茗里在徐康策身后,屋内恢复悄然一片,四人的目光俱看向贺林平,静静等着贺林平醒过来。
徐康策盯着贺林平的面容,忽的想起去年夏初的一日,自己在皇城前截了贺林平,拖他去了东市小院,自己也是如此盯着贺林平入睡;还有大婚那日,自己坐在脚榻上,也是如此盯着贺林平安睡;军营中,他彻夜驱马,说要陪自己一起死,说完也是如此趴在桌子上就睡熟了。如今见他这幅模样,就仿若他从未离开过,一直一直都在自己眼前安睡。
贺林平眼睑微动,狠狠牵动了在场四人的心。
宝画翘起一侧唇角,笑得同那深山的老狐狸一般。宝棋踮起脚,探头朝床上看着,嘴里小声嘀咕着,醒来醒来。方茗面色倒是平静,只是他从不轻易皱起的眉头此刻却是蹙成眉峰,不自然抿紧的唇泄露了心中的万分紧张。
徐康策攥紧了贺林平掩在被中的手,死死扣住,眼中明暗不定,徐康策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贺林平颤动的眼睑忽上忽下,砰砰的在胸膛跳得极响。
贺林平要醒了,一切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第 41 章
贺林平睁开眼,双眸先是混沌,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的徐康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惶恐与惊惧,而后渐渐转凉,恨意堆积,眸色深沉。
徐康策紧抓着贺林平的手,感受到贺林平紧绷的肌肉和不自然的微微颤抖。徐康策将贺林平眼中的变化也看了个分明,攥紧贺林平的手也越发用力,他心中千万疑问,此刻要开口问,倒不知道先问那句。
只见贺林平眼中恨意越来越盛,紧咬着牙关,一副恨不得生食其肉的表情。徐康策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难道贺林平……
两人对视着,犹如狭路相逢的两匹孤狼,谨慎而大胆的审视着对方,等着对方一步踏错再咬上对方脖颈,直到鲜血横流才肯罢休。两人静默不语,每一丝呼吸都清晰可闻。
“我是徐康策。”徐康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坐到床榻上,手上的劲道一寸一寸加重,在贺林平手腕勒出一道红痕。
“我知道。”贺林平冷哼一声,眼眸中盛满了恨意,没有一丝缝隙露出其他情绪,“我认得你。”
宝画脸上笑意随着贺林平的表情而变得越是灿烂,他不言不语的退后两步,盯着一卧一坐的二人。方茗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余光看见宝画后退两步,便轻轻扯了扯宝棋的衣角,示意他注意着宝画的动作。
徐康策一手跨过贺林平,将贺林平罩在身下,压低身子,仍是注视着他,眸子里全是贺林平的身影,语气带上了一丝疑虑,一字一句道:“你是贺林平。”
“我正是!”贺林平的目光是徐康策从未见过的,似金环蛇喷出的毒液,让徐康策感到从内到外的不适,贺林平又是冷笑出声,说,“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认识我!”
听得这话,徐康策霎时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呆愣一秒,贺林平趁着徐康策手劲儿一松,脱了桎梏,腾起身来,就掐住徐康策的脖颈。可贺林平如何是徐康策的对手,徐康策回过神来,轻松卸了贺林平掐在脖颈处的手爪,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压在他头顶,一腿压在他腹部,使他不得动弹。
“你要杀我?”虽是问话,徐康策的语气却是肯定,浑身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戾气。
“不是你还能有谁!”贺林平嘶吼出声,“你杀了我爷爷!”
徐康策脸上多了一丝自嘲的讽笑,连说几个好好好,松了攥住贺林平的手,坐到贺林平身侧,眼中不复方才的狠戾,说:“那你杀了我罢。”
没有丝毫犹豫,贺林平直起身,夺了徐康策裤脚处藏着的匕首,向着徐康策胸口捅过去,徐康策不躲不避,只是闭上眼,任那匕首朝自己心窝刺来。
宝棋一个飞身,刀手斩在贺林平腕处,哐当一声,匕首落地,宝画擒住贺林平,目光焦急的看向徐康策,说话也没了个分寸:“怎的不躲啊!那是真刀子!”
方茗也几步上前,略带苛责的喊了一声圣上。
宝画仍站在那处,此刻竟哈哈笑出声来。
徐康策的目光转向宝画,语气平静却危险:“这不是贺林平!”
“呵,怎的不是贺林平了”宝画的话语带着冷嘲热讽,“您再看看,这如何不是贺林平了。”
贺林平挣扎咒骂一刻未停,若世上真有炼狱,就算赔上自己,恐怕他也要拉徐康策同往。
徐康策捡起地上的匕首,凑到贺林平眼前,一手擒住贺林平脑袋,迫他直视自己,问,“你为何知道我将匕首藏在裤脚处?”说完,他又将匕首竖到贺林平眼前,问,“你可还记得这把匕首?”
贺林平的眼中出现一丝疑惑,恶毒的咒骂声也停住了,双眸凝视着那匕首出神,眼眸渐渐又变得混浊,一声野兽的低吼冲他喉咙中窜出,额头上青筋毕露,一条条犹如盘根错节的树根扎入头皮。
痛苦的吼叫声越来越大,听得宝棋胆颤心惊,宝棋求助地望向徐康策,却见徐康策看向贺林平的目光竟然透出疼痛的情绪。
吼叫声戛然而止,原是贺林平昏死过去。
徐康策将贺林平小心安顿好,盖上棉被,掖好缝隙。贺林平双颊潮红,额头缀满汗珠,嘴唇被自己咬破,渗出的血液染得双唇鲜红。徐康策抬手替贺林平抹了唇上血丝,手劲粗重,弄得贺林平唇色又重了几分。
徐康策闭眼,将头撇过一旁,掩了眸色中的痛心神色。他站起身来,睁开眼,恢复了往日的风平浪静,他向宝画走去,目光深得犹如海水。
宝画仍旧抱臂立在那处,饶有趣味的审视着徐康策,脸上的笑意是止不住的愉悦。
“你做了什么?”徐康策近到宝画身前,双手握在身后,语气危险而迫人,“你想要什么?”
“我把他从阎王殿里拉出来,他自己弄掉了个把东西的,也不能怪我不是?”宝画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做了个抹去的动作,他的语气轻佻,似乎很是享受徐康策的问话,“喏,这样不是很有意思么?”说完,宝画脸上笑意更盛。
“你想干什么?”徐康策的话如寒剑出鞘,盯着宝画的目光没有挪开分毫。
“不想干什么。”宝画一摊手,眼中的笑意却一寸寸收敛起来,“若是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过无趣了。”
“哦,顺带一提。”宝画脸上依然笑意全无,神情甚是倨傲,“你毒症的解法也是我告诉他的,用心尖血,他是毫不犹豫的就捅了自己一刀呀,那场面,真应该让你看看,最是感人了。”
“啊,还有还有。”宝画拍拍脑袋,一副猛然想起极其重要的事情的模样,“你毒症发作时,他想救你来着,只是他爷爷非得接他走,他给你留了封信,将信托我转交你,你瞧瞧我这记性,居然给忘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你!”徐康策冰封的表情显出一道裂纹,声音也由拔高几度。
“好像还有一件呢。”宝画翘起一侧唇角,“你爷爷还有你母亲都是我毒的,那老皇上替我背了黑锅,哈哈,见着兄弟反目,死斗了这十来年,可真是好玩呀!哈哈,实在是有趣极了!”
徐康策眼中的怒意终是不可遏制的烧了起来,宝画看着徐康策的目光越发挑衅。
“王家和徐家没一个好东西!”宝画一口唾沫啐在徐康策衣上的龙纹,“死了都算便宜你们了!”宝画一声狞笑,“这恭贺之礼不错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怒意烧尽,徐康策眼中只剩取了宝画性命的的恨意,他疾步向前,宝画只冷眼看着徐康策的动作。
方茗拦在徐康策身前,又示意宝画拉住徐康策,说:“圣上三思,留这人性命还有用处!”
徐康策此时那听得进去这些,抬脚踹开拉扯住自己的宝棋,就要上前。
“圣上,杀了他,贺公子怎么办!”方茗又是一声疾呼,徐康策顿了脚步,偏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贺林平,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攥在袖子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根根青筋都跃上皮肤,他终是愤恨的甩了衣袖,说:“将他给孤好生看管起来,不许死了,也不许活着。”
宝棋忍着痛起身,唤来侍卫,将宝画押下去,宝画临走前也未叫嚷,只留给徐康策一抹琢磨不透的冷笑。
“去寻膏药陈!”徐康策吩咐宝棋,语气狠戾,“立刻马上!”
“调宝斋阁人马去查宝画底细。”徐康策又吩咐方茗,“越详尽越好。”
一番混乱后,屋内又恢复了平静,徐康策挥退了下人,将满屋的灯烛点亮如同白昼。
亲自搬了把木椅,又撤了床下的脚榻,徐康策复又坐到贺林平身侧,盯着贺林平凝神。
徐康策抬手抚上贺林平的头发,毛糙不少,不复大婚那时的乌青,只是那时被削去一半的头发,如今依然及腰。徐康策将那发尾一圈圈绕在自己的指头,又将那发丝松开,攥在手心摩挲。
头发长回来了,事儿倒是全忘了,不,也没有全忘了,徐康策在心底自嘲一笑,城墙下那一幕倒是记了个清楚。
“贺林平啊贺林平,我真是看不懂你。”徐康策俯到贺林平耳边低语,“我想了一年,仍是不清楚,你说过的那些话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最好能都给我记起来,再对我说一遍那些话,这次我会听得仔细些。”
说完,徐康策放了手中的发丝,抚上贺林平的脸颊,仍是有些发烫,贴着手掌心,暖得像一个火炉,真切的温度直达心底,抚平了一切的惊心动魄。
贺林平唇上的血迹已然凝固,唇色淡了些,一如四月桃花的色泽。徐康策拇指抚上贺林平的唇角,缓慢而坚定的侧头,吻上贺林平的双唇。
柔软的触感,一如徐康策的预料,淡淡的血腥味,绽在舌尖的感觉就像是蜜糖中掺入黄莲水,苦涩却并不难忍受。
徐康策感觉自己的胸膛燥热的像是烧着一盆火炭,手指战栗般的颤抖,不由得紧紧握成拳,缩在袖子中像被定住一般不能动弹。
“我不想同你做兄弟了。”徐康策重新俯在贺林平耳边说,“以前是我太笨,但是现在我懂了。若你过去对我的承诺中有那么一丝是真的,你……”
徐康策眸色黯淡几分,直起身来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贺林平的目光变得复杂,他自言自语道:“我一直都很笨,分不清真假,若是你同我说过的全是假的,我……”徐康策蜷缩在宽椅上,双腿抱膝,倒有些像个无措的孩童。
人心太复杂了,徐康策原来一直不懂,为什么人可以把假的说成真的,又把真的当做假的。但身为君王的这一年,徐康策真的了解到,人心也是极简单的,从来只向着自己最想的东西。
若是爱权,就筹谋着如何走上高位,一切便是以此出发的;若是爱人,则是心中装满的俱是此人的模样,一心想着只要他好便足够了。若是世间万物皆入不得眼,封起自己的心,做个孤家寡人也不难,那样的心思便更好猜了,不过一潭清水,连条鱼儿都没有。
徐康策伸手在贺林平被中摸索,终是寻到了贺林平的手,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
徐康策喃喃自语:“我还是看不透你,贺林平,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第 42 章
陈芝和一袭礼服被宝棋引入屋内,跪拜在地,语气小心而谨慎:“草民给皇上请安。”
“免礼。”徐康策起身坐到一侧,招手示意陈芝和往前,“大过年的,麻烦你跑一趟了,过来瞧瞧他。”
“皇上客气了。”陈芝和躬身小步向前,很是谦卑,“能为皇上效劳是草民的荣幸。”
得了徐康策的首肯,陈芝和忙上前去瞧床上的人,见那人竟是贺林平,心中不免一惊,陈芝和不由偷偷抬眼去瞥徐康策,手上的动作也拘谨了几分。
实在是陈芝和不知道徐康策的心思究竟怎样,是要救活这贺林平还是要毒杀了他。
外界传闻纷乱,有的说是贺林平才是先皇钦定的皇位继承人,被那徐康策谋夺了位置,诛了贺家全门;也有的说那皇位本是徐康策的,是贺林平起了歹意,却幸被徐康策察觉,贺林平也是自缢而亡;还有说那徐康策与贺林平本是鸳鸯眷侣,奈何两家敌对,才不得已离散,贺林平早已漂洋过海去了倭国。
陈芝和是种种传闻都听了的,唯独没有在徐康策这儿听过关于京城变故的任何消息,也从未听徐康策谈起过贺林平,心中对这场医疾也自然没个分寸。
“草民斗胆……”陈芝和退到木床几尺开外,躬身垂首面对着徐康策,“敢问皇上想如何治这……”
“他记不得孤了。”徐康策单指点点贺林平的方向,又指向自己的胸口,“他忘记了一些同孤相关的事情,但又没有全忘记,让他记起来。”
徐康策见陈芝和神色依旧犹豫,瞬间明了了陈芝和的意思,凄然一笑,却是极快得又掩盖了情绪,补了一句:“他不能死,得活着,得活着记起来过去的事情。”
陈芝和领会了徐康策的意思,复又到床边仔细诊那贺林平。徐康策单手撑着头,一直坐在那儿看,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听得那陈芝和呀的一声惊呼,徐康策忽的站起身,几步跨到床侧,问:“怎么了?”
“情况不太好。”陈芝和面有难色,“有些棘手。”
徐康策脸色依旧平静,他早也料到,若是宝画捣鬼,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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