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徐康策答了,便移开目光,径自往前走去。
最后一丝残阳还悬挂在地平线之上,火烧似的晚霞被夜幕一寸寸吞噬。
徐康策独自一人,跨进议政殿的大门,殿内没有点烛台,仅有昏暗的残光从窗户透进来,可那殿中明黄色的龙椅却仍是那么耀眼,似乎只要看了一眼,就会让人一辈子挪不开目光。殿内空旷得很,徐康策一步一步向那龙椅走去,脚步的回声在殿内回荡,荒凉而寂寥。
你在哪儿,贺林平?呵,你竟如此戏耍我一番便逃了么!徐康策一入皇城,便开始寻贺林平,他已然寻遍皇城每个角落,除了这供着龙椅的议政殿。
一名女子从议政殿沉暗的角落中走出,她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六,却没有一丝天真烂漫的痕迹,头着九龙四凤冠,脸施珠翠面花,一身深青色礼服,看起来极是雍容华贵。可她手上却握着条带血的丝帕,那纯白的丝帕上沁着深色干涸的血迹,如朵朵腊梅绽在雪中。
“你是周家的独女。你是贺林平的皇后。”徐康策声音肯定,又从头到脚将那女子打量了一遍,语气中带上一丝危险的胁迫,“说,贺林平在何处。”
“我是周家的独女,却不是贺林平的皇后。”那女子答,一手紧紧攥着那带血的帕子,一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向徐康策,“贺林平替我传递了信物,我也答应他,替他给你传句话。”
“不用你说!”徐康策粗暴的打断女子的话,眼眸中燃起一丝疯狂,“让他自己来说。”
“他死了,怎么同你说!托梦么!”那女子没有被徐康策吓到,反而是一声嗤笑,向门边走去,“他留给了东西在龙椅上,还请你务必去看一眼。他的话我带到了。”
死了?咚咚咚的丧钟声又在徐康策脑中回响,贺林平死了?不会的!
徐康策一把钳住那女子的脖颈,瞬间,那女子便脸色涨红,呼吸急促,只是盯着徐康策的目光仍是带着嘲讽与恨意。
“他去哪儿了!”徐康策将那女子抵在大殿的金色柱子上,饿狼般死盯着她。
“他死了。因为你死的。”女子只能发出气音,仍由徐康策握着她的命门,也不挣扎抗拒,“他留给你的东西在那儿。”说完,女子抬手指着龙椅的方向,徐康策的目光追着她的手也看了过去。
徐康策松了劲道,那女子顿时萎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来,她勾唇看着徐康策向那皇位走去,冲着徐康策高喊一声:“你记住,他是为了你死的!”徐康策分毫不理她,只是一步一步向那龙椅走去。
徐康策一步步爬上台阶,一步步接近龙椅,方才嗜血的神色也一丝丝淡了下去。
残阳斜入,龙椅上的金箔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徐康策抬手抚上那龙椅,却是凉如寒冰,也不知高坐此位的人心中,是否也是如此冰凉。不管他人,徐康策此刻心中却是一丝凉意也无,准确的说,除了空荡荡的感觉,任何一丝一毫其他的感受都没有。
站在龙椅前,徐康策俯瞰整个议政殿,仿佛俯瞰整个天下,将千里江山纳入掌心,将万里山河踩在脚下,千万黎民对自己俯首称臣,原来就是这种感觉。父亲,贺林平,三皇子,无数人想要坐拥的,原来就是这种光景。
龙椅上有一封信,被一束枯梅枝压住。信旁是一个木雕小盒并一身龙袍,黄色的龙袍上还沾着已经凝固的深色血液。
徐康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信封上字迹清秀,上书康策兄亲启。徐康策指盯着那信看,半晌不动,心中将那康策兄三字翻来覆去咀嚼,品出一丝苦,品出一丝恨,却也品出一丝清甜,糅杂在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徐康策终是拿了那封信,小心却又急躁的拆开,借着最后的暮光,辨认着字迹。
“康策兄敬启。”
“小盒中为兄固疾解药,一日一粒,温水服用,三日后可除顽症。”
“传位诏书已立,置于龙袍之下。望兄体恤百姓,还天下一太平盛世。”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弟林平书。”
正文结束,那写信人像是不放心一般,又添了一句“此药救命,请兄务必信我,可寻陈圣手检验,定要送服!切记切记!”字迹到了后面就显得潦草而凌乱,徐康策都能感受到那人是笔尖颤抖着写下这些的。
徐康策将那信狠狠揉成一团,扬起手臂就要扔远,可是在正真抛去时却攥紧了手掌,将那信牢牢扣在手中,他放下胳膊,又将那信展开,轻柔的抚平,盯着那字迹,神色复杂。
“你便服了那药吧。”本萎顿在地的女子走到龙椅的台阶下,仰头对徐康策说,“我亲眼见他剜了心口取血为你炼的,呵,你若是不用,他不就白死了么。你也不用去寻他尸身,全都一锅熬了药!”那女子说完,又是一声讽笑,出了大殿,也不知去往何处。
暮色散尽,议政殿内再无光线,立于龙椅之侧的徐康策全然被黑暗吞噬,徐康策呆立那处,如海边屹立千载的礁岩,一夜未动。
清晨的第一束光线照进议政殿,徐康策终是有了动作,他微微偏头,顺着那光去寻那日头,那么暖却那么远。
熙熙攘攘有人进殿,臣子虽少,却也整齐列好,趴跪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扫了一眼列于阶下的诸人,徐康策转身坐上龙椅,眼里没有笑也没有伤。
徐康策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就是这个国家的王者,也是一个被囚在龙椅上的孤家寡人。
大熙建国十九年,宣明帝徐集舒亡故,其侄徐康策继位。
世间皆传,徐康策毒圣上,诛皇子,杀忠臣,得异族襄助,终得篡位。
徐康策以雷霆手段重整朝纲,掌各军大权,不出三月,除却北疆三座城池为北狄所占,四方骚乱均被平定,而徐康策暴虐之名也传遍天下。
对这暴虐之名,徐康策没有丝毫反应。铁甲一般的面孔同自那日攻下皇城后就未松动一分,臣子们也习惯皇上在朝堂上长久沉默后的不容拒绝的指示;侍者也习惯了皇上久久独坐不语,只有那摩挲着腰间半块玉佩的手掌,显示着君王没有凝固成一团冰。
皇城荒废着,徐康策不去住,也不准人修缮,派着士兵重重把围着。徐康策仍是住在嘉王府中,只是现在的嘉王府已然摘了牌匾,众人只称那地方为禁城。禁城中按照原嘉王府的旧日模样,连仆从也未增未减,一切都是嘉王府的旧制,只是少了嘉王爷一人。
入秋后,京城已恢复到去年那般鼎沸之势,更因为春闱提前到冬日而越发热闹,东市依旧摩肩接踵,宝斋阁赌声不休,凌烟楼欢歌依旧,冬春交接时的那场变故似乎被众人抛到了脑后,美花楼大堂的话题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再无人讨论去年春日那场耐人寻味的婚事。
江湖上的友人同徐康策渐行渐远,再不复千金沽酒一群醉的场景。
陈芝和恐怕是同徐康策走得最近的江湖人,徐康策将贺林平留下的药丸交与他,陈芝和顺着药丸的成分摸清了徐康策体内的毒症,徐康策也终于了解自己身中何毒。三颗药丸服下,不出一月,徐康策的血液恢复如常人一般。
云来楼又重新开张,换了块新的匾额,城南角又热闹起来。
徐康策常乔装来此处喝茶,也仅仅独自一人,三楼雅间,窗户对着那片海棠林,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偶尔,会有一人与徐康策同坐,那必然是暗羽卫。因着徐康策手上从北静王小女儿那得到的半块玉佩,暗羽卫也尊徐康策为主。
暗羽卫不信贺林平亡故,徐康策则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自然,暗羽卫被吩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打探贺林平的下落,但半年以来,音讯全无,一根发丝都未寻着。暗羽卫自责未有看护好主人,徐康策则要揪出贺林平问个清楚,双方对寻找贺林平都有着近乎痴狂般的执念。
黄泉碧落,贺林平你休想逃!
☆、第 40 章
除夕那夜,京城落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疾风从北方呼啸而来,但喜庆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张灯结彩的街巷烘托着暖意,驱散了大雪带来的寒冷。
禁城内却是冷清,府中本就没几个人,徐康策又散了一波仆从回乡过年,就越发寂寥。徐康策焚过香,祭拜过先祖,又将伺候的人驱去别屋守夜,独自一人拎了把小巧的灯笼,提了坛子清酒,就往后院走。
还未入得后院,就闻见扑鼻的梅香,前几日还是骨朵的梅花在今日争相绽放,朵朵红梅上缀着白雪,愈发娇艳动人。这梅树是春日时徐康策手植,梅树是从炎山医仙故居的后院挖来的,运来时奄奄一息,到这冬日却已经焕发生机。
徐康策扔了灯笼,一手拎着酒坛就坐到了梅树之下,他闷声不语,脸色就如同梅树上的雪般冰凉,咕咚咕咚饮下半坛子酒,两指抹了唇边的残酒,仰头凝视那梅花,目光仍是静如止水。
快一年了,那人竟然像羽化般无影无踪,难道那人真的是天上谪仙,搅了人间局势,便回了天庭?徐康策觉得自己看不透那人,过往种种竟如笼上一层迷雾,让他分辨不清真伪。徐康策常常心中暗问,为何那人能为了王位舍弃自己,却也为何能豁去性命替自己疗伤,那人对自己到底那点是真又那点是假。
左手掌心中那道痕迹犹在,结拜那日的梅树仍在,树下却只剩一人自斟自饮。
徐康策抬起酒坛一口喝尽,右手抓着那坛沿,左手摊开伸到眼前。那条淡色的伤痕已然愈合很久,可徐康策总是感到那里隐隐作痛,每次忍不住抬手看,也每次都狠狠撕裂心中那一直未愈合过的伤口。
哐当一声,徐康策砸了那酒坛,片片碎瓷散了一地。
徐康策从裤脚处抽出匕首,站起身来,就要向那梅树刺去,却又在堪堪触碰到梅枝的时候停住,他双手攥得更紧,眼中挣扎与不甘交替,几次用力想扎下去,却又像被人擒住胳膊一般,分毫没有动弹。他颓然坐到地上,将匕首狠狠插进雪地中,匕刃处寒光闪闪,比地上的雪还凉。
那匕首是打扫战场时,徐康策命人专门寻回来的,就是那日贺林平从城墙上掷下的匕首。匕鞘无处可寻,被马蹄碾压,被士兵踩踏,已然化为尘土。徐康策另铸了把匕鞘,随身带着这匕首。
盯着那插在雪地中的匕首半晌,徐康策终是收了那匕首,又呆呆的看着那新绽的梅花。
子时爆竹声又起,漫天的焰火在京城上空盛放,诸人无不抬头仰观称奇,那徐康策却仍是凝视着梅花,仿若与尘世隔离,只同那梅树处于海外洞天。
方茗来到后院,看见的就是徐康策席地而坐,双目神游天外。
如今方茗仍是禁城的管家,陪伴徐康策的时日也比旁人多了许多。虽说已是上了五十的年纪,这段时日,方茗才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他见着徐康策日渐冷漠的眼神,越来越深沉的城府心机,亲眼看着那飞扬的少年气质一寸一寸在徐康策身上消逝。
若说曾经方茗还希望少主子能成熟稳重些,看到徐康策今日此般君临天下的模样,方茗只恨不得徐康策一辈子只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起码那个时候,徐康策还能真心的笑出声来,而不是现在一日更比一日的沉默。
方茗近了几步,作揖问安,将手中的披风奉上,说:“圣上添件衣服吧,这天寒地冻的,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徐康策从神游中被拽了回来,站起身朝方茗走去,方茗将披风替徐康策系上,徐康策朝方茗挥挥手,示意他下去,方茗走到后院廊上,远远看着徐康策又立到了那梅前,方茗只觉心中一阵揪痛。
宝棋小跑着向后院奔来,在廊上被方茗一把拦住,低声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是做什么,说过多少次了,莫要惊了圣驾。”
“宝画回来了!”宝棋急急喘着气,说话很是不连贯,眼中却闪着惊喜,“宝画带着贺林平回来了!圣上一定会高兴的!”
“什么!”方茗有些不可置信,拽着宝棋就往前厅去,压低了声音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宝画现在就在前厅候着,不信你自己去看。”宝棋扯了方茗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仍要往徐康策那处跑,“我去告诉圣上贺林平回来了,圣上一准会高兴起来的。”
“别慌!”方茗又一把捞过宝棋,“先说贺林平是死是活。”
“当然是活着的!”宝棋瞪了方茗一眼,用眼神埋怨着方茗的阻挠,说,“你快放了我,我要去告诉圣上。你看看圣上,过年都是如此不快活,若是贺林平能陪着圣上,圣上定会好些。”
方茗听了,心中闷闷敲鼓,实在是他搞不懂徐康策对贺林平究竟是何态度,徐康策一直讳莫如深,是爱是恨,恐怕也只有徐康策本人知晓。方茗紧抓着宝棋的手没有松开半分,宝棋也不再挣扎,只是直直盯着老管家,急急催促他拿主意。
“你去叫下人散了,再去前厅候着。”方茗沉思片刻,吩咐宝棋说,“此事我去向圣上禀告。”
宝棋点点头,瞥了一眼独立梅前身形萧索的徐康策,低叹一声,对方茗说:“我这就去。”
方茗向徐康策那处走去,走得极慢,心中反复铺陈了几套说辞,终是走到了徐康策眼前。
“圣上。”方茗轻唤徐康策,徐康策侧过头来看方茗,眼眸就如一面结冰镜湖,窥不得冰下究竟是暗流涌动还是一片干涸。方茗又施一礼,语气斟酌,“宝画回来了,贺林平同他一起回来了。现下候在前厅,圣上意下如何?”
徐康策平静的眼眸中扬起了波澜,眸色渐渐变深,一股惊涛骇浪在他眼中翻滚。徐康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理方茗,猛的转头望向前厅的方向,皱眉凝视一瞬,忽得就大步往前厅跑,在廊上阶梯处连连打滑,也没有慢下分毫,跌跌撞撞向冲向前去。
方茗跟在徐康策身后跑,渐渐被徐康策甩得老远。
徐康策砰的一脚踹开前厅的大门,数九寒冬的天气,他脑门上竟然凝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他大口大口的喘气,胸膛起起伏伏,心脏跳动似擂鼓一般,迈进前厅的脚步却格外小心。
厅内只见宝画坐在一侧,极是认真的品着茶。宝棋立在宝画身侧,此刻正抬眼看着闯进门的徐康策,极力抿着唇,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雀跃。徐康策环顾一周,全然不见贺林平的身影。
“贺林平人呢?”徐康策踏进前厅,一步步朝宝画走去,双眸阴沉的像捕食猎物的猛兽,宝棋满脸的欣喜被吓得一下子凝固成冰,一时不敢言语。
宝画也不起身行礼,径自放下茶盏,对徐康策脸色毫不在意,语气淡然,说:“他睡着了,宝棋把他安置在原先的屋子了。”
徐康策听闻,转身就走,冲出门时同方茗撞了个满怀。方茗哎呀一声跌坐在地,徐康策一眼不瞧,自向贺林平原来的屋子奔去。
宝画走出来扶起方茗,脸上露出一丝浅笑,说:“老管家,一起走啊,去看看好戏。”方茗只觉得宝画笑容渗人,竟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忙甩了宝画的胳膊,自己站了起来,几步快走,就去追徐康策,宝棋也匆忙跟上,宝画一人走在最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徐康策轻轻推开贺林平的房门,往里走了几步,就见着那雕花木床上一团被子隆起,显然是多了一个人。徐康策又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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