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道黑影恰好站起回望,两人对视,各自惊声尖叫。
确认彼此皆为常人,两人才站近一处。
富家公子指着河上花灯道,店中新到一批花灯,因疑质量不佳,又恐城中放灯被人拾去,故来此一试。
少年看去,果是盏盏花灯,小巧可爱,心生欢喜,又与公子攀谈,方知公子所营香烛铺子就在市集边上。
两人相谈甚欢,少年邀公子吃个便饭,再送公子出山,公子不拘小节,告扰应下。
小屋简朴,另一素衣青年倚于门前,看着少年与富家公子走近。
少年喊了声表兄上前扯起素衣青年的袖子解释因由,素衣青年淡淡颔首,又扫了富家公子一眼,转身进屋。
少年松了口气,而富家公子只觉那一眼犀利非常。
饭间倒是气氛融洽,素衣青年神容冷淡,也一直微笑相陪。
出山时,富家公子问起少年山中百年一劫的传说。
少年道,不知详情,只听闻届时雷电交加,草木尽毁,一片荒凉,大略是有个不得了的妖怪。
公子又问少年籍贯何处,为何住在山中。
少年道,很小时候便住山中,未曾见过父母与其余亲眷,与表兄相依为命。
一年半载过去,富家公子多开了两间铺面,索性将隔壁铺子亦租下,低价转租给少年经营药材,免受地痞欺凌。
少年心下感激,又觉青年读书识字,性情恬淡,愈发亲近。
元宵夜,少年答应富家公子帮忙卖花灯,来到桥边才发现公子早收起摊子,留下一堆花灯任少年取放。
少年惊喜开怀,本要拒绝,架不住青年殷勤,挑了喜欢的几只接连放下。
公子帮少年点灯,看着少年莹白手指却失了神,一不小心碰落蜡烛,瞬间烧着花灯。
同时一声惊叫,公子比少年更心慌,立即拖着少年奔向自家宅中,不顾身后物什。
细心上药,却见少年手上没有丝毫伤痕,连红肿都无,公子一边疑惑一边欣慰,抬头便见少年正看着他皱眉微笑。公子心里咯噔一下,忽红了脸。
少年本就疑惑公子缘何如此认真,此时更加不明就里。
公子也有些坐不住。他只知少年一两年间长高好些,却原来面容也精致漂亮这许多。
无语僵持,公子终于握了少年的手诚恳道,已晚,今夜便宿在此处吧。
少年懵懂间差些应下,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也红了脸,赶紧站起道,不了,我要回家,表兄会担心。
婉拒公子陪同,少年逃也似的离开。
留下公子扶门暗叹,想起少年表兄,胸中不知是戒备还是嫉恨。
所幸那日之后,少年与公子往常一般亲近,只是再不相约夜间同游。
公子不知如何解释,只对少年愈发好。
又是半年过去,少年秀美已传邻里,早有人家向富家公子多方探问。公子如实回答,心中日渐烦躁。
一日日暮,素衣青年竟也来到镇上,绰约风姿引了一街乡民暗自赞叹。
少年一见表兄,立即欢喜迎上。富家公子一见,胸中不奈更甚,碍于情面仍笑脸招待。
趁少年在隔壁店铺打点关门,素衣青年无视公子目中郁色,道,奉劝阁下离幼弟远些。
公子一惊,怒火中烧道,就算你是他表兄,亦无权干涉。何况,你究竟是不是他表兄还说不清。
素衣青年微笑依旧,道,的确不是。
公子睁大眼。
素衣青年扫了公子一眼,缓缓道,莫忘了山中传说。
好一会儿,公子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你是想说你就是那妖怪?野史流言,不怕也不信!
素衣青年复杂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起身。
接连数日,富家公子想着少年愈加娇美的面容与那表兄诡异言辞,夜不能寐。
终一夜,公子夜间披衣而起,抄起灯笼赶往山中。
多次造访,山路熟悉无比。富家公子还未踏进院门,竟见少年打开房门,四目对视。
胸中疑惑恐惧顿消,公子一时傻笑,惴惴不知言语。
少年笑一声,对公子招了招手。眼波滟滟。
公子怔怔前行。相处数年,他竟不知少年何时如此媚惑。
甫一进门,少年肢体已然缠上。
公子只觉温香软玉,艳红唇瓣近在眼前,一时情动,将少年压向塌间,不辨是梦是醒。
衣衫半褪喘息渐重,忽听一道清冽声音传入耳际。
《山海经》有云,有兽名雚疏,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可以辟火。今日你也算开了眼界。
公子闻言惊醒,一见之下,大叫一声摔落塌下。
面前少年比平时更美更媚,头上却赫然多了一只黑金般的角!
公子蓦然想起那日,少年为火所侵,却半点伤痕也无。
少年瞧着惊吓过度的公子,不以为意嫣然一笑,又看向门边。
素衣青年双手抱胸倚在门上,对公子道,看到妖怪了,还不快逃。
公子盯着素衣青年断续道,你又是谁。
素衣青年一笑,道,自然是打妖怪的。
话落,一身素衣已成熠熠银甲,天将威严。
同时,一声闷雷自屋外天空炸响。
公子跌坐于地,瞠目结舌。
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似戈如矛的兵器,紧盯着青年步步逼近。
青年道,都想起来了?
少年点头道,刚想起来。
青年道,一百年已过,又该打架了。
少年笑道,日子真快。
青年道,你妖力过大,侵扰人间,却罪不至死,只要安心做个凡人即可。若不是你妖性渐起,竟要吸他精血,还能拖几天。
少年摸了摸头上犄角道,没办法,一百年了,被你割去的角又长得差不多了。
青年点点头,金光闪过,银色战斧已在手,道,又该割去了。
两人对峙,少年忽笑出了声,道,算了,这次不打了。
笑声不歇,竟变回凡人模样。
青年皱眉。
少年问道,咱俩何时开始这般的。
青年道,好久了,记不清了。
少年道,每次都要大动干戈,把屋子都夷平了。
青年道,谁让你怕疼,只好先动武。
长久沉默,少年忽叹道,虽然割角很疼,又会失去大半妖力和记忆,从头长大……不过有你陪我,也好的。
青年一愣,也缓缓笑了。
变回一身素衣的青年走近少年道,要陪多久。
少年道,我还能活多久,就陪多久吧。
青年笑意更深,指尖抬起少年脸颊正要吻上,忽想起什么,看向犹惊呆在地的富家公子道,你怎还在此处?
富家公子这才回神,惨白了脸一声尖叫扑出门去。
少年笑个不停,又问青年道,你是陪还是不陪。
青年想了想,叹道,你敢要我陪你一生,我又怎敢不用一生陪你。
少年微红了脸环上青年,忽又问道,咱们的一生还有多久呢。
青年道,很久吧,海枯石烂之类。
少年道,好像真的有点久。
青年笑,已欺身压上,道,管他。
镇上热闹依旧,只少了个卖药维生的少年,也无人记得。
经营灯烛的富家公子已娶妻生子,隔壁药材铺换了青年掌柜,俊逸非凡,带着个与当年少年神似的奶娃娃。
人问,青年便笑道,这是犬儿。
之八 双生花
寻常村落,入秋。
风起,枯黄落叶卷过街巷,颇感萧瑟。
老道前踏几步,馄饨铺子更清晰几分。
悠然落座,摊主已迎上笑道,道长来碗馄饨么。
老道士抬眼,面前布衣青年丰肌玉骨,实是好皮相。环视摊中众客,不时听见几声赞叹,都夸的摊主好厨艺,老道士微哼一声道,好味道,是否因其中人肉?
一语既出,众客皆惊。
摊主脸色微沉,有些委屈道,道长误会。
老道不由分说,掏出法器便要出手,却只见人影攒动,竟是摊中众客齐齐上前,拉住老道不住求情,道这青年虽是妖怪,但在此处经营多年,心存良善从未害人,望道长手下留情。
老道心下疑虑,见众人并非为幻术所惑,便收起法器,静待观察。
青年并不分辩,忙于照料生意。挽高的衣袖下依稀伤痕,老道看得出,皆是各类法器所伤。
老道不多问,吃过一碗素面,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布衣青年收拾铺面还家,走至半途,老道宣一声道号自路旁站起,道,贫道远来贵地,无处傍身,可否借公子住处暂住一宿。
青年苦笑,只道,道长客气,请随我来。
途中,老道问起青年伤势,青年笑道,无碍,这许多年路过僧道不少,加之村里若有不祥,难免受人猜忌,甚者……日久自见人心吧。
布衣青年住于山中,离村甚远,竹院雅致,照养许多花草。
老道随青年进屋,另一高挑男子迎上前来,笑道,客人?
青年应了一声,稍作介绍,便去打扫客房,留下老道与男子随意攀谈。
高挑男子岁数稍长,并无妖气,面容俊秀,稍显苍白,依旧谈笑风生,并不隐瞒与布衣青年情谊非常。
老道隐约刺探,道是人妖殊途。
男子但笑不语。
入夜。
老道睡得早,布衣青年拾掇好明日用具,终得歇息。
衣带未解,青年已被男子一把抱起,压在榻上。
玩闹之余,青年歉然道,又是我惹回来的。
男子道,早习惯了。
青年轻抚男子瘦削面颊,忧道,又瘦了,是不是因为我。
男子笑道,问了这么多年,不腻么。
青年道,如果我不是……
男子在他耳边落下一吻,谑笑道,对,就是因为你,就用身体还我吧。
青年面颊绯红,迎上时伸手一扯,青帐尽落。
一早,老道已在外打坐多时。
布衣青年张罗了两碗馄饨让两人吃过,便下山去了。
男子身体不大好,平日在山中拾掇柴火面粉,一天也便过去。这日因有客,便陪着老道闲聊家常。
老道见主屋中一盆野花,纯白颜色,样子平常,却是一株双花。
男子笑着解释,这是寻常花草,只是布衣青年执意自山中带回,说或许是传说中的双生花,每日小心养护。
老道沉吟道,双生花,一株双华,争斗依存,一华灿烂,必有一华残弱,一华死亡,另一华也随之枯败。
男子道,便是了。
过了两日,望月之夜。
夜深,月华盈照。
妖气自主屋门缝间萦绕而出,愚见浑厚炽盛。
屋中,青年沉睡榻上,男子轻俯其上,犹自深吻。
源源妖力便自男子口中传向青年四肢百骸。
一吻既毕,妖气渐收,男子眸中欲色未去,探指抚上青年袒露胸口,顺着法器伤痕与犹新爱痕一路滑下。
终是一声轻笑,男子面向门口道,道长好定力,再不出声,我可就要继续了。
老道一声道号推门入内,不掩声响,将青年惊醒过来。
青年睡眼朦胧,见这场面又疑又羞。男子替他拢好前襟,只笑道,我与道长都饿了,去做碗馄饨。
只余两人,男子走向老道,并不掩饰妖气,从容倚门相谈。
老道道,他果是人,你才是妖。
男子道,不错。活的年岁太久,他受我妖力渐深,又只我衰弱下去,他便以为他是妖,我是人。我不过顺水推舟。
老道道,人妖殊途,你以己身妖力将他长缚人间,脱离轮回,不容于世间正道,多受磨难。而你自身亦损本折元,两个都人不人,妖不妖,执念至此,值得么。
男子嗤笑,我就是要他陪我。
老道摇头叹息,道,若你消逝,他力无可继,只得灰飞烟灭。
男子挑眉道,道长慈悲为怀,以普救世人为己任,自是不必管我这妖类死活。至于他……随道长一念之间。
老道深深看了男子一眼,宣一声道号,转身离开。
男子依旧笑着,听见老道离时道,能陪到几时,你本是上界灵妖,如此折损,也不过几年性命了。
男子长望夜空,自语道,能得几时便几时。
布衣青年仍在厨房忙碌,男子自身后抱住他,道,道长走了。
青年也不多问,点头道,嗯,这馄饨怎么办。
男子道,都我吃了吧,反正我饿。
青年笑道,吃那么多回,都不腻呀。
男子已缠吻上去,轻道,不腻,就像吃你。
过了半旬,秋意更深。
村人换上厚衣,已商讨起冬至祭拜。
老道又至,一碗素面。
布衣青年上了素面,见老道行囊在身,便问将往何处。
老道笑道,随兴所至。
时候不早,待老道吃过,人已寥寥。
老道取了钱囊,内中只余两文,便取了随身玉玦相抵。
青年只收下铜钱,将玉玦退回。
老道道,此玉并非贵重之物,只是我常年佩戴身侧,可助你养精存血,若遇变故,也可安度数年。
青年微笑,沉默半晌道,我知那日道长与他有过交谈,虽不知他所说为何,大略,是想请道长救我一命吧。
老道一惊。
青年又道,道长听过双生花么,一华灿烂,必有一华残弱,一华死亡,另一华也随之枯败。
老道凝眉。
青年道,也许我屋中所养那盆不过寻常野花。有什么关系呢。我与他是人是妖,有什么关系呢。
老道若有所感,顺着布衣青年目光看去,原是高挑男子寻下山来,怀中一件厚衣,是怕布衣青年受了凉。
布衣青年婉然一笑,好生璀璨,向着那人影轻道,究竟是他强要我陪他,还是我强要守着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赤霞舒卷,两人执手而行,背影渐远。
老道久久静立,终是点头一笑,洒然而去。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之九 眼前人
鬼界,往生道上。
俊雅青年与白衣公子并肩而行。
青年道,怕还是你早去几日。
公子道,无妨,有缘自会相见。
青年瞧了眼公子,叹,怎是个没红线的,可惜了这般容颜。
公子笑道,红线莫名死结之人,还来笑我。
青年笑道,阎王都说了,我虽福德深厚,但这结若这世仍不得解,便真成死结,再无姻缘。我又有何办法。
公子略一沉思,道,鬼友这许多年,我便多陪你到这世终结吧。
青年笑得开怀,执了公子手腕目光炯然道,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三年后,人间,郡王府添了位小世子。
小世子聪敏机灵,自小便得先生夸赞,加上比两位兄长年幼十多岁,为夫人高龄所出,得王府上下溺爱。
长到十岁,郡王属意小世子与同龄子弟多加接触,送小世子去郡中最大私塾念书。
同学皆是官宦人家,其中一位清秀少年,小世子一见便有相识之感,不由亲近。少年比小世子大一岁,身子弱,与小世子性情甚合,遂成好友。
少年祖父乃告老还乡的前朝相爷,家族世代为官,训诫严谨,为任清廉,为郡人尊崇。郡王亦乐见两人交友,时常嘱咐小世子照顾少年,送衣送被皆是同规格两份,留一份给少年。
小世子豁达乐观,不但不计较,还常说要将自己这份也送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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