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现在让我们也像好朋友一样,谈谈天,聊聊别后的一切,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没多久就要开晚饭了,娘跟杨大叔总要好好地招待你一下的,现在弄东西给你吃了也不好,我给你砌碗茶,吃点乾果点心吧。”
她在铜壶中倒了一碗微温的普洱茶,打开柜子的小格子,摸出个小竹篮,里面分了许多小格子,有炒好的松子果、杏仁、核桃片等。
张玉朗拿起一片核桃片,放在口中吃着道:“你倒像我们家中的老太太一样,手头总是留点小食点心。”
谭意哥道:“这是娘给我准备的,她现在自己成了家,不能像以前那样,不分日夜的照顾我了,怕我半夜里肚子饿,让我自己点心。”
“你现在已经没有俗务应酬了,晚上还不早点睡?”
谭意哥道:“现在虽然没有酬酢了,可是工作却更忙,杨大叔粮号里的帐,收进的,支出的,还有那些人在什么时候该接济,那些人的欠帐该去收回了,我都要在每天结出来。”
“义盛粮号还有去讨欠帐的?”
谭意哥一笑道:“义盛粮号虽然是办的义举,却不能容许一些投机取巧之徒来蒙诈,杨大叔以前就因为不加审核,上门求告的,一律滥施,才弄得亏空百出,所以,这次我替他规划了一下,对真正需要帮助的,我们不等人家上门来求,自动去帮助他,但是对那些爱贪小便宜的,我也绝不让他们得逞。”
“你也太精明了。”
“这不是精明,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义盛粮号的力量有限。不能广开方便之门,只能尽己之力,使餍者得食,寒者得衣,若是那些本身有生活能力的人,也来进来沾便宜,义盛粮号这点底子很快就会掏空了。使得那些真正贫苦无依者反倒没有了援助。”
“有这种可恶的人吗?”
“自然有了,而且还颇为不少!”
“那你又怎么样去分辨真伪呢?”
谭意哥一笑道:“很简单,对上门求告的人,我一律要他们署下欠券,然后按址察访,如果真是贫苦无依的,到时候一把火烧了债券,若是那些存心想沾便宜的,我就着人登门索债,外加高利。”
“那人家肯还吗?”
谭意哥道:“只要他还得起,那怕他不还,我可以告到官里去。”
“放高利贷是犯法的,你还敢告官去?”
“有什么不敢的,本县的郡主是陆象翁老师的及门弟子,跟我算是先后同门,刚到这儿,陆老师已经写信给他,叫他对我特别照顾一点。”
张玉朗笑道:“你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照顾的了?”
谭意哥道:“我本身是无须人照顾了,但是杨大叔这义盛粮号却要跟官府先报备打好交道,否则就会有麻烦,因为我们设厂施粥,借粮放赈,有时候要向官仓中暂时借用一下存粮,等新谷收成了,我们收回了欠帐再去归还。”
张玉朗道:“这位县太爷倒是有担待的,他居然敢把公粮借给你们,那是犯法的。”
谭意哥一叹道:“天地不仁,以万民为刍狗,境有饿殍,这是牧民者的责任,他是个好官,只可惜权力太小,未得上命,未逢大灾,不敢擅自开仓济贫。我们出头来办,只求他活用一下,他自然肯帮忙了。再说,稻谷放在仓中霉烂掉也是暴殄天物,借给我们,明年还他新谷,对他只有好处。”
“万一有个什么天灾人祸,你们还不出怎么办呢?”
“那也不要紧,我跟娘把自己的私蓄折成了黄金,存在县库中作为抵押,万一还不出谷子,他可以挪银抵帐,因此他放心得很。”
“这倒罢了,法律本乎人情,我想即使有上层查到这件事,也会曲谅的;这么说来、县府对你很支持了?”
谭意哥道:“我倒不是倚仗官势压人,而是有些人太可恶了,必须非加以严惩不可,我告诉你一件妙事,年前收帐时,西城有个土财主,家里有百亩良田,可是吝啬成性,居然也带着家人来领取赈粮。”
“那有这种人的。”
“当时我也不信,而且我看他穿着寒敝,也不像个有钱的人,那知他第一天领了五斗米去,第二天又来了,我跟着他到他家中一看,他家中盖看大房子,园里养着几十头肥猪,全家大小九口人,居然领了我们十几石的米去,这种人怎么不整整他呢?”
“该惩,该惩,你怎么罚他的?”
谭意哥笑道:“好在我先料及此,每一个放粮的人都署下债券,打下手印,说明三个月后,加倍归还。”
“三个月就对滚一倍,这个利息高得惊人了,他既是算盘子打得那么精,如何肯署下债券的?”
“那是因为他邻近的贫户们都有往例,只是做个样子,到期不还也没人去催讨,他以为没关系,所以照立不误,那知道我就着人拿了债券上门去了。”
张玉朗笑道:“他会还吗?”
“自然不肯,而且还赖债,说他家有良田,自己的收成都年有富裕,怎么会向我们借米。”
“说的也是,这话很难令人相信的。”
“我不怕他赖,因为债券上打了他的手印,证据确凿,告到官里,打了他一顿板子,不但要他如数归还,而且还加倍罚了他,足足赔上了六十石谷子。”
“他还了没有?”
谭意哥道:“自然还了,起先他还想赖着不给,我着人去告诉他说,要他该着好了,没有关系,等到了收成时,再本息一并归还,他一听,在当天就把谷子给挑了来,因为他怕再担负上利息。”
张玉朗听得很有意思,笑道:“这下子可真是因小失大了,以后他大概再也不敢贪小便宜了。”。
谭意哥道:“他的情形如何倒是不知道,不过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再也没有人敢冒认贫户,领取救济了。凭良心说,这件事我是做到太狠了一点,而且还倚仗了官势压人,可是那老儿的居心太为可恶,这样子给他一点教训也是不错,更重要的是,前来求救赊欠的人太多了,我也不能每一个人都去调查审核,那样子太耗费人力了,只求找一两件来严办一下,以为儆戒,使别的人一个警告而已。”
张玉朗望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显得那样的庄重,干练,虽然无损于她的美丽,但是却给人一种感觉,感觉到面对着的,不是一个女孩子,没有一点绮思。
郡主是傍晚时分到的,她来到时已经颇为轰动了,县中的县太爷吴大人,因为在门官口中听说了张玉朗来到的消息,他知道张玉朗是何许人,已经过来递了手本,张玉朗倒是很客气的接见了他,谢谢他对义盛粮号的照应,他从别的人那儿听说郡主也将来到的消息,益发的恭敬了。
还是张玉朗道:“吴大人!玉朗这一次仅是顺道探友,纯为私人行动,不敢当妨碍大人治公,你还是请去忙你的吧,吴大人的政声治绩,家岳早有风闻,十分的钦敬,不日当有佳报。”
最后那句话使吴大人很开心,他是个好官,虽不为发财而做官,但总希望能有人欣赏他的作为,因此高高兴兴的走了,不过他毕竟还是候在城门口,迎接了湘如的车驾,尽了一番礼数。
丁婉卿在张玉朗的力促下,没作什么太铺张的准备,只不过是弄了几样菜,打扫了一个乾净的院落。
但这些也只招待了那几个随从,湘如见到了谭意哥后,亲热得不得了,晚上坚持要跟谭意哥同榻而眠,以便联床夜话。
而张玉朗则与杨岸两人对饮薄酌,也是一夜没睡,他们有很多的话要谈,而且谈的内容很秘密,连丁婉卿都不让听,被赶去休息了。
他们原打算是住两天就动身回京酌,可是第三天湘如就有点不舒服,想是震动了胎气,幸好张玉朗自己的医理精湛,当时把过脉,开下了安胎的方子。
人倒是安顿下来了,却还得多休息几天。
张玉朗的假期却快满了,当然以他在京中的关系,延长几天假是绝没有关系的。
但是湘如期期以为不可,她认为越是关系好,越应该奉公守职,才不会引起别人的闲话。
谭意哥也觉得张玉朗应该先走,在假满前赶回去,因为他初进官场,不要给人一个怠忽职守的印象。
张玉朗走了,留下了湘如交给谭意哥照顾着。
这一留就留下了一个多月,两个人整天相处在一起,感情好得像蜜里调油,谁都舍不得分开。
等到京中又派人下来接,湘如的肚子已经隆得像个小西瓜,再不走,恐怕就要在这儿生产了。
虽说以杨家跟张玉朗的交情,湘如在这儿生产,也说不上一个扰字。
可是湘如的身份究竟不同,原来就有了八九名仆妇随从,京里不放心,又派了七八名老练的嬷嬷仆人,还带有一位老夫子。
这么一大堆的人,挤在杨家,可实在不方便,尽管说一切自理,也是够麻烦的。
再说湘如的身子弱,这个责任也没人能担负得起,还是让她回京的好。
尽管京里面来了人,湘如也带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贴身的人。
她有个贴身的丫头玉芹,张玉朗走的时候,被打发去侍候张玉朗了。
她生性洁癖,除了有限的几个人,都不准进她的屋子的,所以虽然有了大批的人,却只能在外面帮帮忙,许多贴身的事情,她宁可自己动手也不要人插手的,看她挺着个大肚子,举动艰难,谭意哥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道:“湘姊,你是故意留下来坑我的,分明是拖着我跟你一起动身而已。”
湘如笑道:“妹子,我可没这个意思,爷走的时候,我是身子不舒服,这可假不来的,现在我虽是满心想请你一起走,却还是不敢开口。”
谭意哥道:“你不必开口,却用情势来逼我,那比你开口更可恶。”
湘如道:“妹子倒不必这样想,你可以不理的,我要你陪随同行,麻烦你的地方可多着呢,又不是邀你去玩,你可怜我,就在路上照应我一下,否则,谁也不能说你。”
谭意哥道:“怎么没人说我?玉朗就会骂死我。”
“他绝对不敢,道理上也怪不到你。”
谭意哥道:“他即使不骂,如果你有什么舛错,我这辈子也无法心安。”
湘如笑道:“妹子还是疼我的。”
谭意哥恨恨地道:“我不是疼你,而是被你的苦肉计算计上了,湘姊,你真厉害。”
湘如轻叹一声道:“妹子,我即使是用了点心计,也够可怜的了,天知道我下了多少的代价。要是我在路上生了下来。”
谭意哥连忙道:“不会的,时间还早呢,应该还有一个多月呢,而此去京师,只要半个多月。”
湘如道:“这种是个大概的计算而已,这种事那有个准数的,否则京里也不会再派人下来了,好妹子,你就辛苦一下吧。”
谭意哥心中一阵感动,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湘如虽是用了一点心机,但是她的目的,却是嫌自己到她家里去,去分享她的丈夫,去分润她的爱情,这种胸襟和度量,是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
而且湘如所下的本钱更为可观,等于是拿自己的性命来下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原因不外二点,第一是为了她插入自己与张玉朗之间而表示歉意。第二则是她热爱着张玉朗,不愿让张玉朗的感情有所缺憾与歉咎,这雨点都是很难得的了。
谁说女人的器量小?
谁说爱情是自私的?
谭意哥想了一下,终于道:“湘姊,有一件事我们先说好了,我到你家算是什么?”
湘如笑道:“你可真多心,反正是一家人,你要做什么,就是什么,谁还跟你争执计较不成?家里也没有上面人在一起,你有什么好顾虑的。”
谭意哥庄容道:“湘姊,君子爱人以德,我虽然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但是这种做法,我却无法接受,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当初跟秋苹一起去了。”
湘如一听她的语气很郑重,倒是不敢随便说话了,也沉思了半天才道:“我们既是姊妹相称,而且感情上也亲如手足,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种是咱们私下的称呼,在别人面前呢?那些下人又将如何称呼我呢?”
这的确费煞思量,但也亏得她的见多识广,笑着道:“你就做家中的西席先生,大家都称你为先生。”
这个称呼很别致,谭意哥笑笑道:“那有女子称为先生的?”
“怎么没有,我小的时候,曾跟着我大姊住入内宫就读,对那些教我读书的女师傅都是称呼先生的。”
“她们教你读书,名正言顺,担得起这个称呼。”
湘如道:“你也不是尸位素餐,将来等我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请你来管教的。”
“那不是开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你这一肚子学问,到翰林院去,也不见得能找到个可堪相配的,我的孩子能就教于门下该是他的福气。”
“那还早得很呢!”
湘如笑道:“虽是早一点,但未雨绸缪,总比失之交臂好。再说孩子一生下地就交给你,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开始,都要烦你不惮麻烦去教育他,你知道我的身体弱,产后实在不适宜带孩子,而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好妹子,你就辛苦一点吧。”
谭意哥无可推托了,对于湘如为她安排的工作与名义,她也十分满意了。
她终于伴着湘如上路了,由于湘如受不得颠动,车子无法疾驶,实在路不好时,还得换乘轿子,轿夫都是京中王府里派来的,专替国母王妃抬銮的那一批,肩头十分平稳。轿里可以坐两个人,都是谭意哥陪着她乘坐。
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了,只要一会儿工夫不见,都似乎有怅然若失之感。这在谭意哥说来尤然。
湘如比她大一岁,却真像个老大姊似的呵护着她,无微不至,她原是作伴护送湘加的,但是一路上,还是湘如照料她的时间居多。
那是因为湘如在家中是最小的女儿,一直在兄姊父母的爱护下成长的,一直都是别人呵护她,她却没有呵护别人的机会,现在可把她那种潜在的女性发挥出来了,也让她过足了做姊姊的瘾,当年她受之于家人的锺爱,现在都给了谭意哥。
这对谭意哥都是一种新的感受,她幼时怙恃,跟着丁婉卿,对她虽爱护备至,但是却总有一点距离,母亲不像母亲,姊姊又不像姊姊,两人的感情很亲蜜,却无法亲蜜到像湘如对她这样。
但在另一方面,湘如却又十分的软弱,软弱得处处要仗他扶持,使她性格中那种独立自主的刚强面,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这两个女子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他们都爱着同一个男人,但她们也互相爱着,甚至于她们自己都无法分别那一种爱强一点。
这一趟走得很慢,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走到了长辛店,那已是京师的外围镇店,离京城才得十几里路,张玉朗骑了白马,在路上迎接她们。
掀帘看见了谭意哥,他感到很愕然,足足呆了一阵,他才惊喜万状地道:“意娘,你终于来了,湘如,还是你行,你毕竟把意娘给拖来了。”
湘如笑笑道:“我不是搬来呵,是聘来的,玉朗,你以后可不能称她为意娘,要称她谭老师或先生。”
“谭老师、先生?”
“是的,在孩子没出世前,她暂时帮我的忙,处理一下家务,等孩子一出世,就拜在妹子门下受业。”
“一生下地就拜师,湘如,咱们的孩子不会是天才吧,就算从开始说话就受业读书,那也得两岁呢?”
“那不管,反正我一切都交给妹子了,从不懂事时就跟着她学起,我想你不会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