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说定了,决定明天涓吉,三朝后就随行。
这虽是太匆忙了一点,好在了婉卿早就为小姑子的遣嫁作了准备,而且新郎力主简仆,倒也不费什么事。
正经事谈过了,谭意哥无意问起道:“武先生,你今年同榜有一位张玉朗的,是湘阴举子。”
武卓才道:“三湘多才子,本科所中三湘同年不少,姓张的只有一人,却不叫张玉朗。
“
谭意哥以为张玉朗落第了,那知道武卓才道:“这一科最出色的同年中是出在湘阴,就是那位姓张的,他的人既年轻英俊,满腹经纶,才华盖世,文章做得实在好,本来考官们荐的是第一名状元,只是在殿试时,圣上认为少年意气飞扬,锋芒太露也不好,龙头应属老成,把原评在第三名的陶尚志拔为状元,把那位原定的状元郎降为第三名探花了。”
谭意哥道:“都在一甲之内,名次上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何况龙头应属老成!”
武卓才笑了笑道:“谭姑娘说的是,一甲三名,无所谓名次前后,状元郎的才华未必高于探花,何况当初所谓的探花,也并不一定是殿试第三人之意,古时殿试及第者,择定其中少年英俊者一名,簪金花,乘御马,游行京师,让那些闺阁千金们以香花抛掷而下,而成太平盛事,这才是探花郎的由来……”
谭意哥道:“武先生博学得很。”
武卓才笑笑道:“我倒不是博学,侥幸一榜及第,这是大家在拜座师会宴时,互相谈起探花典故时听来的,而且也听得本科举试中的趣事,说那位探花郎的状元实际上是送在皇后的手中。”
谭意哥道:“这倒是一件大新闻,皇后是在内宫的,怎么会管到殿试上呢?”
武卓才一笑道:“这当然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据说这位青年才子在未试之前,就已经名动公卿,在京师是位很有名的翩翩风流才子了,而皇后的最小一个妹妹正待字闺中,为这位俊俏公子动了芳心。假进宫探视之便,在皇后面前吐露了心事……”
谭意哥笑道:“这个年轻人的运气不错呀,被皇姨看中了,岂不是到手的富贵。”
武卓才道:“不然,皇后倒是很重视才华的,她虽然答应替幼妹作主,但是怕那个士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说要等考过了再说,必然要那个士子榜上有名,才可以论婚嫁,就把皇姨留在宫中以待大比。没想到阅卷完毕,主考官们荐上来的第一名,就是那位士子。
“
“是不是考官们早就知道了皇后的意思,特别加以举荐的呢?”
武卓才摇头道:“真要如此,倒又不足为奇了,人家可是真才实学,那一篇文章够得上是字字珠玑,而且皇后就怕小妹妹会居间活动,影响到国家举才,才把幼妹硬留在宫中,也正因为这一次举才确是大公无私,所以才传为佳话,如果是有弊的话,一定会严守秘密了,否则本朝最重言责,那些御史们都是铁面无私,早就掀起大狱了。”
“这么说来,把状元降为探花是皇后的意思了?”
“听说是如此,而且是出于皇姨的力请,皇帝才以那个理由,更动了名次。”
“这我就不懂了,皇姨既是心倾那位士子,自然是希望他中得越高越好,怎么反而把状元郎贬为探花呢?”
武卓才笑道:“此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姨所请,也真有见地。”
谭意哥跟杨兰被引起了兴趣,一迭声地催促他快说,而武卓才也很得意,卖弄地道:”
这在一般人是很难明白的,但是却要从本朝的惯例说起,每三年一比,状头拔魁抡元,自然是文章甲天下,但是状元公的官却很少做得大的,多半是进国子监,做内廷的文字供奉,虽说是常跟皇帝接触、却没有多大出息,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国子监祭酒,显而不能达,贵而不足富。那皇姨既然属意此君。自然要替良人打算,不叫他进那个穷国子监的,所以才亟力把他从状头上拔了下来。”
谭意哥道:“那么探花又有什么出息呢?”
“探花不必进国子监,内放部曹,外放府尹,如果本身能干,朝中又有奥援的话,不出十年,就可爬上个一品,为一面的封疆大吏,手中真正掌实权,身为皇亲国戚,自然懂得计算,真正想做官的人,宁可中在二甲,也不愿意高中榜首的。”
谭意哥笑道:“状元及第是何等荣耀,却想不到还有这些曲折。”
武卓才一笑道:“状元只是个名声好听,而且荣耀在眼前,若是往后看,则还是二甲的进士最吃香,看看朝中六部大臣,入阁拜相以及各地的督抚方面大员。没有一个是状元出身的。”
谭意哥笑道:“这么说来,武先生前程万里,将来的青云扶摇,应是未可限了。”
武卓才轻轻一叹道:“我却不存此着望,因为我的功名来得太迟了,四十岁才弄到一个县令,只求能好好地为百姓们尽点心,无愧此生,于愿已足,因为我已经被磨去雄心了。”
谭意哥道:“先生又何必自谦……”
武卓才苦笑道:“我也不是自谦,是岁月不居,做官一半靠机遇,一半也要靠努力,少年得意,及壮封侯,我现在已经四十岁,却才刚起步,奋斗个二十年吧,做出点成绩,却已经是齿牙摇落,鬓毛渐霜,到了休致的年岁了。”
谭意哥刚要开口,武卓才道:“谭姑娘,你不必搬出古人来劝我,说什么太公八十遇文王,那只是一个传说。我们必须要重实际,当然,我也不会自暴自弃,还是会尽力去做,可是心中不能不有个底子,不必奢望过高,兰姑娘,我也把话说在前面,你也得记在心里作个准备,准备淡泊以终,很可能终我一身,就是这七品知县到底了。”
杨兰肃容道:“先生请放心,我心敬的是先生为人,不是你的功名。”
谭意哥倒是不便再说什么了,于是又岔开话题道:“那位姓张的士子,有没有娶了皇姨呢?”
武卓才道:“我离京的时候,正在议婚,大概不会有问题,听说那位皇姨虽是长得美貌非凡,却因为太娇贵了,体弱多病,皇后很爱惜她,希望她嫁人后会好起来,所以才极力促成这件婚事。”
“说了半天,这位士子的官讳是什么呢?”
“张元直。”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谭意哥笑道:“我们三湘地面上出了这么一件大喜事,居然会一点都不知道。”
武卓才道:“他虽是祖籍在湘阴,但是落籍却在京师名下,所以捷报上京师去了,因为他是世代茶官,供应皇茶,每年都要进京贡茶的,就便在那儿落籍报考了。”
谭意哥心中猛地一跳道:“他家中是世代茶官?”
武卓才道:“我听人说好像是如此的,他是一甲探花,我却是二甲进士,虽说同年同榜,却极少有机会接近,只是在会拜时见了一次,果然是一表人才,其馀有关他的事情,则多半是听人说的,因为他是个大红人,比状元公还要出名,我才略为多知道一点……”
谭意哥似乎呆了,连他后来的话都没听见,杨兰心中也十分难过,不住地安慰她道:”
意哥!不会的,不会是他,玉朗不是那样的人……”
谭意哥道:“不会错了,湘阴世代的茶官仅此一家,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杨兰却不放心地问道:“武先生,你说的那位张探花,他没有别的名字?”
武卓才想了一下道:“我记得他的别字,好像是叫玉朗两个字。”
这下子是再也不会错了,谭意哥的脸色很难看,武卓才吃惊地道:“怎么了,谭姑娘是否不舒服,还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谭意哥镇了一镇,强笑道:“不,武先生,没有,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因为这位探花郎是我们的一个熟人,乍然听见了他的事情,感到有点吃惊而已。”
武卓才这才哦一声,谭意哥笑笑道:“说起来他还是我们很熟的朋友,有了这种喜事,居然不捎个信来,让我们替他高兴高兴,还是在你这位远客口中,才听见了,说起来真是笑话了。”
武卓才道:“这倒怪不得他,恐怕他也是真忙,因为他既然即将跟皇帝结成连襟,就成了帝都新贵,人来客往,自然酬酢无闲日,而且皇帝也不时地召见,以期对他多作了解,在大婚之前,想是不得闲的。”
谭意哥一笑道:“不去说他了,武先生,你跟兰姨看来也彼此满意,你们的事也就这么说定了,兰姨德慧无双,人品又是如此的端庄,恭喜你娶到这么一位贤内助,彼此都不是世俗儿女,就定在明日大喜吧。”
武卓才兜头一个长揖道:“多谢,多谢,我对兰姑娘是千万分的满意,只惭愧行期匆促,且又在客中礼仪太简陋了,恐怕委屈了杨姑娘,如若筹备不及,敝人可以先下定,等到了任上再来迎娶。”
谭意哥道:“那倒不必了,兰姨并不是个讲究铺张的人,她的哥哥更不是个喜爱虚华的人,明天是个大好好的吉日,而且你新放远任,也需要有个人照顾。”
“那倒没什么,这么多年了,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谭意哥笑道:“武先生,那不同了,以前是没人照顾你,现在你等于是定了亲,而且上任做官,比以前读书的时候,内衙总要有个人的。”
武卓才道:“我自然是千万分喜欢能早日成亲,说句老实话,我已老大不小,磋跎青春多时,以前无力成家。我不敢痴心妄求,现在多少有了养家的能力,我只想把失去的时日补回来,简直是一刻也不能待。”
谭意哥笑道:“这才说了老实话,那你刚才还假意地推托什么呢?”
武卓才道,“我倒不是假意的推托,也是一片真意,怕委屈了姑娘。”
谭意哥道:“那倒不必客气,只要在婚后,你对我兰姨多一份敬重就行了。”
武卓才道:“我怎么敢不敬重呢,她是受过朝廷旌表的善人,比我这一榜老虎知县尊贵多了,而且我好不容易,高攀上这么一位贤内助,把她捧在头上都怕冒渎了……”
杨兰诚恳地道:“武先生,妾身也是老大不嫁,得事君子,是妾身的福气,妾身自知本份的。”
武卓才呐呐地道:“不敢当!不敢当……”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谭意哥一笑道:“你们双方都不必客气了,看你们互相尊敬,倒是想得到将来日子可以过得很好的,既是说定了,就别耽误时间,立刻着手办喜事吧。武先生,你在客中不便,就由我们这边筹备,你等着做现成的新郎吧。”
武卓才只有连连拱手称谢了。
好消息传出去,大家立刻就忙了起来,虽说匆促,但是有人有钱就好办事。
再说也幸得丁婉卿早有准备,嫁衣早经缝就,陪嫁的东西,也是多半出自她的妆奁。
杨家虽是望族,也是地方上的首富,但有钱的是杨大年,杨岸的粮行生意做得大,利润却很低,而且所赚的只是一本帐簿上的帐目而已,到了年终结算,负欠的人还不起,就一笔勾销了。他开的是仁义粮号,多年来就是如此,他离家后,由妹妹杨兰接下来,依然如此,所以存不下几值钱的。
好得杨大年上次就留下了一大笔银子,为他的族姑遣嫁,钱放在祠堂的宗长处,算是由族中公摊的。
所以这场婚礼仍是办得很漂亮,而且面子上也还过得去,因为本县的县令看在杨家世族的份上,再者,新郎也是一任知县,地位与他相等,不但跑来凑热闹,而且自居男女双方的大媒。
县官不算大,却是一地的父母官,所以这一项婚事也就差强人意了。
新房设在县城中最大的客栈中,婚期只有三天,席开流水,整天都在应酬贺喜的人,很快就过去了。
然后就是为新人送行了。武卓才本是单人上路的,连一个从人都没有,对一个新任县太爷而言,这未免寒伧,但武卓才是真的清寒,雇不起人,虽然也有人愿意自己贴盘缠,跟着他去上任的,但是他拒绝了。
他知道此辈绝不会那么好说话,此刻白贴盘缠,到了任上,一定会想法子捞回来的,他不愿意带了一批蝗虫去吃那些百姓。
不过现在倒不用担心了,内宅里有了丫头仆妇,外面也有了长随跟班,那是一些受过了杨家好处的人家,自动愿意把女儿、儿子给他们的,一则是为了报恩,再则也是求武卓才提拔一下,有个出头的意思。
人都很老实,所以武卓才也不反对了,因此当这一对新人动身上路时,武卓才已经颇有大老爷的味道了。杨岸在他的宦囊里,塞了一些银子,很郑重地告诉他道:“妹夫,你不要客气,这银子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个侄儿的,他有钱,也拿得出,你就不妨收下,此去任上固然不必大事铺张,但太俭省失了宫体也不好,你刚上任,我倒不是要教你如何做官,只是希望你不必太拘泥,不要太古板,也不是要你去向老百姓苛索伸手,那是万万做不得的,但是对于人情应酬,上峰的礼敬,却仍须打点一下,这样你才有机会往上爬,就用这个钱好了,即使你存心立志做好官,也要做大一点,多为一些老百姓造福吧。”
武卓才对这位大舅兄倒是十分尊敬,连连道谢称是,杨岸想了一下又道:“到了任上,如果有什么悬疑疑难决的大案子,不必客气,赶紧托人捎个信来,别的忙帮不上,我这儿的一些江湖朋友,倒还很有名气,在暗中帮你查访一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这一榜进士得来不易,要是运气不好,遇上那些事,把个前程误了,可太不合算了。”
这番关照更是语重心长,听得武卓才感激涕零,满心欢喜地了。
他的确有值得高兴的地方,二十年寒窗,熬出头来不说,在赴官的路上,不但娶了一个贤德兼备的好妻子,而且又落得一笔丰盛的嫁妆,这是做梦地想不到的。
送走了那一对新人,杨岸回到家中,立即道:“婉卿,家里要你辛苦一下,我上京城去一趟。”
丁婉卿知道他是去找张玉朗,连忙道:“相公,你又何必去呢?”
杨岸道:“我知道玉朗那小子不是贪慕富贵而负情的人,所以才要去探问一下实信,再者对意哥也好有个交代,免得她老是苦守着他。”
丁婉卿想了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可以的,可千万则去惹事吵架去。”
杨岸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冲动,任意挥拳揍人了。再说那小子成了皇亲国戚,也不是轻易可以揍得了的,我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也不能像当年一样,闯了祸拔脚一走,让你来顶这个家。”
丁婉卿一叹道:“那倒没什么,我原就准备孤独生活,最了不起还是打那个算盘而已,只是意哥孩子天性纯良,如果知道你为了她的事惹了祸,她的心里就更为难过,很可能就不想活了,你本是一片好心,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她的确是会说话的,搬出了这个理由来,使得杨岸为之一惊,心里原有几分去惹事的念头,也被吓跑了。
这确是一件值得顾虑的事,谭意哥心心念念所系,就是丁婉卿对她的抚育深恩未报。
好容易见到丁婉卿有了个美满的归宿,她心里已经是万分的安慰了。
甚至于前天,大家谈起了张玉朗的事,每个人都为此愤然不平时,谭意哥反而此别人冷静,笑笑说:“这也没什么,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也不容他不答应,何况我跟玉朗只不过是口头上的一句话,既没正式下聘订过亲,也没有经过他堂上的允准,算不得一回事。再说,因为他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