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意哥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些粗俗的言语,现在因见四下无人,跟张玉朗调笑着说来,却觉得别有一番情味,不由把脸臊得通红,而张玉朗已经蹲下身子,叫她伏到背上来,她总不肯,张玉朗干脆一把抱起她来笑道:“这样子抱是一样。”
她的身子很轻,张玉朗抱起根本就不算什么,举步如飞,谭意哥还挣扎叫道:“快放我下来,这样子像什么,要是叫人看见了。”
张玉朗道:“你再叫得响一点,把巡夜的官人叫来了那才好呢。”
这样一说,吓得谭意哥又不敢叫了,而张玉朗拣冷僻的巷子走,那儿的灯火早歇,寂无人声,果然也没碰到人,张玉朗走了一阵,谭意哥见果然快得多,遂也不再挣扎了。张玉朗卖弄精神,有时懒得穿越巷子了,竟直接跳上人家的院墙,穿户而过。
因为还要抱着一个人,他还不敢跳上人家的屋子,怕踩碎了瓦片惊动了人,但是就这样,却已经把谭意哥吓得心头乱跳了。
不过这样一阵飞奔,只一刻功夫,他们已经来到了可人小的门外,张玉朗还想越墙进去,谭意哥道:“不行,娘也出来了,小丫头们一定会等门的,要是看见我们突然在屋里出现,不吓得直叫才怪,惊动了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张玉朗这才把她放了下来,涎着脸笑道:“我想永远这么抱着你,永远都不放下来。”
谭意哥心里很甜蜜,嗔着道:“不怕累死你。”
张玉朗摇头道:“不怕,说句老实话,刚才我抱着你跳高窜低的,不但不觉沉重,反而还觉得比平时轻快了不少,意娘,真想不到你的个子看来不小,抱在手中,居然轻若无物。”
谭意哥咬咬嘴唇道:“那是我的骨头轻了。”
张玉朗道:“我可没这样说,这是你体态苗条,我最怕见到拥肿痴肥的女人,虽然别人都说女人胖一点是福相,我却宁可福薄一点。”
谭意哥道:“女人进入了中年,自然会发胖的。”
张玉朗道:“那可不一定,我母亲一直到现在都还是从前的那付体态,她的妯娌们倒羡慕得不得了,同她请教致瘦之道,我母亲只有一字真诀--勤。”
“勤就能致瘦吗?”
“是的,勤能使人不胖起来,其实人到中年发胖之说并不确然,最主要的是人到中年就变懒了,尤其是妇人,进入到中年之后,儿女多半成长,堂上的翁姑也已年迈或过世,她成了一家之主,不像以前新妇时那么要勤奋早起、井臼亲操了,养尊处优,身体内的肥肉增加,自然就胖了起来,你看乡下的农妇,终年劳苦,发胖的就少。”
谭意哥笑道:“那也得有福气享受。”
张玉朗道:“不错,发胖的就是那些享福的,所以才叫做福相,但是你千万别胖成那样子。”
谭意哥道:“跟着你就要劳碌一辈子了。”
张玉朗笑道:“值得的,虽然辛苦一点,但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更会相伴你一辈子,如果你胖成一个肉球,我可得躲着你了。”
两个人调笑着叫开了门,小丫头亚芹眯着蒙陇的睡眼来开了门,跑回去趴在桌上又睡着了。
谭意哥笑骂道:“也没见过这么爱睡的人,现在最多也不过才三更天,就困成这个样子了。”
张玉朗道:“也难怪他们,一个人孤零零地侯门最容易睡着了,何况她们成天要做家事,也够累的。”
谭意哥道:“我不是故意刻薄人的,她们白天做些什么事?最多是扫地倒茶,大部份时间都在淘气……”
张玉朗笑道:“就是已经宠惯了,你这会子骂她们也没用,夜也是太深了,别吵她们了。”
谭意哥道:“我不想叫她们做事,但是也得叫她们上屋里睡去,趴在这儿到天亮,脖子不扭着才怪,明天可好出了一屋子歪脖子。”
张玉朗笑道:“这倒也是,不过看她睡得这么死。叫醒她心中实在不忍心,干脆我好人做到底,送她回房去吧。”
说着将亚芹抱了起来,托在手上,那小丫头居然还是沉睡不醒。
谭意哥一叹道:“这么沉睡法,叫人台走了都不醒。”
张玉朗道:“这证明她是真困了。”
谭意哥笑笑道:“你今天怎么变得特别体恤人。”
张玉朗一笑道:“我心里高兴,一高兴就会变得特别和气,再说她究竟还是小孩子,想想你小时候,婉姨是怎么对你的,将心比心,是该这样的。”
这番话使谭意哥变得沉默了,把亚芹抱进屋中,放下睡了,张玉朗又伴着谭意哥上楼,谭意哥却没有再说话,张玉朗道:“怎么,你生气了。”
谭意哥道:“我想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心肠很狭仄的女子,而且也很刻薄。”
张玉朗道:“没有的事,我来了几天看得出,在你们这儿的小丫头,就像是进了天堂,你跟婉姨都很体谅人,不像别处的小丫头,整天忙个不停,还要挨打挨骂。”
谭意哥一叹道:“比起来,她们跟我小的时候,已经是放松多了。”
张玉朗道:“婉姨难道虐待过你?”
“那倒没有,她的确比亲女儿还要疼我,但是却没有放纵我,她对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非常注意,她说在我们曲巷中出来的女孩子,品德特别重要,我们必须要自己稳重,才会受到人家的看得起,我今天若有一点受人称许之处,都是娘教导之功。”
张玉朗不知要如何接下去,只得道:“婉姨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这是我早就听说了。”
谭意哥道:“我也一直深以为然,这儿的小丫头,我对她们也是同样的,我并没有拿她们当成下人,却不放纵她们,我是真心真意地为她们好,因为我很快地就会收帜,她们将来也可以有个规规矩短的归宿,所以我要她们学着守一个女人的本份。”
张玉朗呐呐地道:“是的,意娘,你这片心太好了,只是她们还小,可以慢慢来。”
谭意哥道:“十三四岁还算小吗?这是现在,在古时,十三四岁,已经要嫁人了。”
张玉朗一笑道:“那时是徵兵,又兼战祸连年。成丁都要被征为丁夫,所以早早地成婚,一则家中父母可得人照料,二则也盼能早些留下后代。现在改征为募,已经不那么急了,所以女子出嫁也略迟了,无论如何,十三四岁为人妇,毕竟是太早了一点。”
谭意哥一笑道:“我同意你最后一句话,女子不必太早嫁,但是十三四也不能说是小孩子,至少应该解事了,像刚才那种样子,绝对是不可以的,虽然我不一定要她侍候,但是开了门,倒头就睡,也不来问一声,就有亏职守了。”
张玉朗道:“是我不对,我不是要干涉你治家,只是觉得会少离多,我们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慢慢地训人治家上,我明天要走了。”
谭意哥不禁一怔道:“怎么那么急?”
张玉朗道:“这是说好了的,我去找周三他们接手妙贞观的事,就是为了要赶上京务正事去,所以我跟茶庄里的人都交代好了,把贡茶装船,在码头上等我……”
谭意哥这才道:“真没想到你说走就走……”
张玉朗道:“我也不想走,尤其是大家处得这么热闹,可是这次若走不成,以后我就更难下决心了,说不定真的就此湖山终老了,因为过了今年的比期,一等又要等上三年,却又不知是怎么个情状……”
谭意哥正色道:“玉朗,我的终身是托定给你了,所以对你的将来,我不得不表示关心,我要你上京去赶考,并不是要你必中,更不是羡慕富贵,一定希望你做官,只是认为以你的聪明才华,应该从事这方面的努力。只要你尽心做了,成与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张玉朗道:“我明白,所以我下了最大的决心,也通知了庄上的人,明天一定要动身,当然也可以要他们等一两天,但是我认为一件事如果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可出尔反尔。”
谭意哥道:“我也赞成,男人家立身处事,理应如此,何况你也没有延误的理由。”
张玉朗叹道:“我明天上午一定要离开你这儿,才能赶上开船的时辰,此去长途跋涉,船要越过洞庭,顺江而下,直抵江南,再易舟登陆,迢迢万里,船家都很重视,超过了吉时,就不肯开船了,还得等下一个吉日良时,那一拖就是十来天了。”
谭意哥道:“我不要你拖延,也不要你改变日程,只是你该早说,不必如此匆忙了。”
张玉朗一笑道:“也没什么好匆忙的,我向来说走就走,没什么琐碎拖延的,而且像今天那种快聚,大家都在高兴头上,我提出来不是煞风景吗?”
谭意哥道:“至少我也该为你饯行一番呀。”
张玉朗握住了她的手道:“意娘,我最怕就是喝别离酒,尤其是大家聚满一桌,面对佳肴,却满怀离情,无以下咽,面对知心人,却又不便说知心话,这种宴会,是没有意思了。”
谭意哥心中一甜,红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
张玉朗道:“话多了,但要慢慢地说的,留此一夕,正是我想一吐衷由的时候,所以我才不要人来打搅。”
谭意哥把张玉朗带上了楼,掩起房门,好在暖壶里还有温着的茶,倒了一杯捧给张玉朗,又绞了把手巾,给他擦了脸,然后坐在他的身旁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张玉朗苦笑道:“意娘,既谓衷曲,想来都是情话,这么仓促之间,那里说得出口的。”
谭意哥道:“那要怎样才能说呢?”
张玉朗道:“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情发乎心,贵乎自然,到那个时候,自然绵绵不绝,挤是挤不出来的,我必须在心中培养好情绪。”
“那你慢慢培养吧,我可要换衣服去了。”
张玉朗笑着点头道:“请便,我一直有着一种紧张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就是被你这身衣服拘住了,你这满身盛装,如赴大典,我纵有千万斛柔情,也申诉不出来。”
谭意哥嫣然一笑,转身到了后间去卸妆换衫了,等她一切弄舒齐出来,张玉朗竟斜倚在榻上睡着了,她不禁摇摇头,拿起一床薄毯,正要往他身上盖去,张玉朗却嘻地一声低笑抱住了她。
谭意哥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尖叫出声,定了下来道:“好呀,原来你是在装睡骗我。”
张玉朗轻吻着她的颈子道:“如此良宵,我怎么舍得睡觉呢。每一分每一刻,我都睁着眼睛看看你都不够。”
谭意哥的脸一红道:“你看了一整天,难道还没够?”
张玉朗道:“怎么会够呢,你就像是天上的云,随时随地都在变幻,永远都是新鲜的。”
他忽地顿住,两眼盯住了谭意哥,尽看个不住,谭意哥没来由的红了脸,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她此刻也是经过刻意打扮的,穿了一袭透明的纱袍,长发披散了下来。脸上却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明眸似水,显得格外的明。
她并没有存心要鼓励张玉朗做什么,但是在下意识中,她却是有心如此地装扮了。
张玉朗一开始没注意,等注意到她的打扮后,眼睛再地无法离开了。
谭意哥的心跳得很厉害,烧红了脸道:“你是怎么了,一双贼眼似的紧盯看人家。”
张玉朗手下微微地用动,把谭意哥的身子抱得更紧一点,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上,听见她剧烈的心跳,也感受到她激升的体温。于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必说任何的话了。
轻轻地抱起了谭意哥,走向床榻,把她放上去,放下了罗帐;只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道:“我去吹烛。”
帐中伸出了一条细嫩的胳臂,挽住了他的颈头,然后是谭意哥低呢的声音:“不要!就算那是一对洞房花烛吧,要一直点到天明的。”
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时刻,何况张玉朗又是个知情着意的公子哥儿。
天色已经大亮了,他们仍然腻在床上,贪婪地拥着对方,谁都舍不得分开。
终于,张玉朗叹了口气:“该起来了,回头亚芹上来就不好意思了。”
谭意哥道:“没关系,我这寝楼有个规矩,我不开门招呼,谁也不许上来的。”
“可是我得走下去呀,要是让她们看见。”
谭意哥一笑道:“那怕什么,我不是人家的妻子,你也不是背情偷欢,这是两厢情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意娘,我是无所谓,只是怕对你不太好。”
谭意哥道:“对我也没什么不好的,若非此心已属君,我不会对一个人如此亲蜜的,这几天她们又不是看不出来,我相信谁都有数了。”
张玉朗道:“意娘,我……实在很抱歉,记得不久之前,我还说过,一定会金堂玉马,明媒正娶后才真正地得到你,可是昨夜,我一时情不自禁。”
谭意哥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玉朗,别说这种话,是我自己愿意的,既是我自己愿意,就不会要你负任何的责任。”
张玉朗一怔道:“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种薄幸不负责任的混帐男人。”
谭意哥笑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对我都没有关系,我并不想拿这个来套住你,你也不必为了这些而耿耿不安,我说此身属君,矢志无他,但并不是仗着这个,假如我是倚赖着贞节来拉住你,那是自己骗自己,而且也没有用,你真要变起来,我还能凭这个去告你不成?谁会相信一个青楼歌伎的贞操。”
张玉朗连忙道:“意娘,你怎么说这种话?”
谭意哥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职业使我比别人看得多一点,所以我的想法也跟别人不同一点,在临别前夕,我把自己给了你,只是叫你没有遗憾而已。”
张玉朗愕然道:“没有遗憾?”
谭意哥道:“是的,我知道很多男人对女人,都是在着一种征服的心理,献足殷勤,海誓山盟,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要得到她,一旦到了手之后,就失去了兴趣,忘诸脑后了。”
张玉朗道:“我不是那种男人。”
谭意哥道:“我也不是那种女人,所以我要叫你毫无遗憾而去,如若你不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
张玉朗急道:“意娘,你是否要我发誓才能相信,我也发过誓了。”
谭意哥笑笑道:“誓言只是男人用来骗女人的武器,信誓旦旦而负情的不知多少,但应誓又受到了惩罚的又有几个?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是神明似乎没兴趣管这些痴男怨女的事。”
张玉朗刚要开口,谭意哥道:“玉朗,你别说了,反正我昨夜献身,并不是要加重你的责任,女人若以色身去绾住男人,是最悲哀的事,我只是为我自己。”
张玉朗道:“为你自己?这又是怎么说呢?”
谭意哥道:“我藉此策励自己,告诉我此身已有所属,也让别的人知道,我已经许身于你,好早日摆脱这种生活,另行税屋而居,等待着你。”
张玉朗十分感动,执着她的手道:“意娘,即使我以前发过誓,现在仍然再郑重地宣誓一遍,我此生绝不负卿,如违此誓,天殛之!”
谭意哥只是笑笑地起来,着上衣衫,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化,张玉朗见她已经把头发梳成一个妇人的云髻,不禁微愕道:“你要改装了?”
谭意哥庄然道:“既然已为妇人之身,我又何必再自欺欺人,昨夜洞房,对我的意义是很神圣的。”
张玉朗有点讪然地道:“那不是太草率了吗?”
谭意哥道:“隆重的仪式,并不见得能约束住人,多少人华堂迎娶后,还不是照样把妻子扔在家里,在外荒唐如故,我要的是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