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婉卿道:“听说他成了家,开了家木器店。”
谭意哥道:“那就好,不知道他是否还常醉酒?”
丁婉卿道:“平时他一滴酒都不进了,只是每年,他一定在一天里大醉一场,大哭一场!”
“哦!在那一天呢?”
丁婉卿道:“是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倒还记得很清楚,提了酒肉,到你母亲的填上,供祭过了,就在那儿喝得烂醉,这个人倒是条直心汉子,对你母亲始终念念不忘!”
谭意哥微微有点伤感地道:“他的确是个好人,对我娘更是没话说,我想我娘如果不是死得早,很可能会改嫁给他的。”
丁婉卿微感愕然地道:“你会这样想?”
谭意哥道:“不是我这样想,是我母亲这样想。”
丁婉卿道:“英儿,你娘生前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但是她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想得到必是个美人了。”
谭意哥叹道:“我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因为从我有记忆、懂人事以后,我们的生活一直都很苦,很悲伤,母亲的脸上难得有笑容的,一个再美的人,如果整天都苦着脸,总不会好看到那儿去的。”
丁婉卿恻然道:“是的,女人的美丽,也是需要算一些条件来衬托的,我并不是说一定要浓妆艳抹,人家说西子粗服蓬头,不减国色,这句话我绝不相信,真要穿上了破衣服,蓬乱了头发,绝不会动人到那里去,衣着不须华丽,总要整整齐齐,人健健康康的,无须脂粉,天然有致,那才是一种真正的美,传说西施在越纱时,能沉鱼落雁,被范蠡所见,惊为天人,绝不会是粗服蓬头之状。”
谭意哥笑道:“娘对女子的美丑,倒是别有见地。”
丁婉卿笑道:“我在曲巷多年,虽不是以色相事人,但是也必须注意自己的容颜,至少要随时给人一种清新艳丽的感觉,男人们喜欢上这儿来,并不是曲巷的女子个个都比他们的家里人美,所差的就是这一层修饰的功夫……。”
她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初嫁后,还稍稍从事妆扮、等生了儿女之后,多半是摒绝了脂粉,不再在容貌上注意了,久而久之,自然会使良人望而生腻。”
谭意哥道:“女子若为人母,仍然从事修饰,就会被人批评为不端庄,有失母仪了。”
丁婉卿笑道:“我并不是说要她们天天抹得大红大绿的,但是总要合其所宜,薄施脂粉,常常改变一下花样,使人感到既不失端庄而时有新奇之感,这当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就以我自己而言吧,过了三十岁后,我就没有浓妆了,可是从没有给人一种疏懒之感……。”
谭意哥笑道:“娘现在也一样。在我眼里,娘几乎是每天一个斯样子,变化无穷……。”
丁婉卿笑道:“女人越上了年纪,越该注意自己的容颜,这样才不会给人苍老的感觉,越是对自己亲近的人,越是要刻意妆扮,我不否认现在每天都要花点时间在梳妆上,那只是为了你。”
谭意哥一怔道:“为了我,给我看的?”
“不错,女为悦己者容。很多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而曲解了。”
谭意哥道:“娘,对这句话,你又作如何解释呢?”
丁婉卿笑道:“一般说来,这是单指男人而言,未嫁时,为意中人而妆,既嫁后,为丈夫而梳妆。”
谭意哥道:“但是您一定还会有更深的解释。”
丁婉卿笑笑道:“不!我的解释很浅显,完全是照字面上去解,为悦己者容,就是为我喜欢的人跟喜欢我的人而美容,不一定是自己的良人,甚至于可以推广为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儿女,而美容的目的,是为了取悦他们,记取他门的欢心,这才是一个女人梳妆的本意。”
谭意哥道:“娘!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为了取悦儿女而容,似乎无此必要吧!”
丁婉卿道:“不,非常必要,大部份的女人都在不自觉中这么做着。尤其到了中年,儿女稍长,那时夫妇的感情已笃,堂上的翁姑也多半已故,如果处境宽裕,丈夫又纳了妾侍,一定比自己年轻得多,再怎么妆扮也比不过,丈夫情意重的,守住一个人,却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牢不可破、相互依赖的生活习惯,不必要再以容颜去维持了,因此这时候,全是为了儿女而梳妆的。”
谭意哥道:“难道说不妆扮,儿女就不孝顺了?”
丁婉卿叹道:“也不是这么说,在儿女们的心中,母亲总是美的,所谓子不嫌母丑,那是一种天性使然!”
谭意哥道:“说的是啊,所以找认为这有点牵强。”
丁婉卿道:“我说过,这是一般妇人在无意间为之,也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谁而容,但实际上却的确是为了儿女们才那样不惮其烦的,正因为儿女们都以为自己的母亲最美,这个美好的印象,当然是相当偏私的,我有一次听见两个小女孩子在互相拌嘴,争执着自己的母亲比对方的美丽好看,自然争执个没完,最后她们的母亲出来各把自己的女儿叫回去,一个母亲三十多岁,略事修饰,另一个的母亲年纪也差不多,却正如我先前说的粗服乱头,而且好像刚从灶下出来,还染了一脸的黑灰,相形之下,美丑立辨,那个女儿好失望,连母亲抱她都不要了……。”
谭意哥道:“那只是小孩子而已。”
丁婉卿道:“虽然只是小孩子,但也可代表一般儿女们的心,他们不会嫌母亲丑,但却希望自己的母亲,多少能有一点令他们可骄之处,两分容貌,加上四分妆扮,他们可以夸张渲染到十分,但是两分容貌为乱发污垢掩去后,变得一分都没有了,他们想夸也夸不起来了,这种心理一直要等子女成年,而再也无法用脂粉掩却老态时。”
“……那时才真正地放弃了妆扮。而子女们也不以容颜来作为印象了。”
谭意哥道:“娘,你说得太玄了,也太深了,我实在不懂。”
丁婉卿道:“好,我就举一个你自己的例于吧,是几年前吧,你有天一大早就到我房里去,我刚从床上起来,脂粉未施,头发也蓬成一团,你见了我就不似平时那么亲热,我拉你的手你都退缩了一下……”
谭意哥回忆了一下道:“是有这回事,那倒不是嫌娘丑,只是觉得娘好像突然变了个样子,有点陌生了……”
丁婉卿道:“这就是了,你平时见到的我都是整整齐齐的,突然一下子变个样儿了,你就不习惯了,所以从那天后,我都闩上了屋门才睡,听见你叫门,我都要先对镜略整容貌才开门,就是为了这缘故……。”
谭意哥道:“现在我就不会了。”
丁婉卿笑了道:“但是我仍然要尽一切的努力,在你心中维持一个良好的印象,这倒不是专为了你,一半也是为我自己,现在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每当我盛妆而出,见你对我凝望时,我就感到非常快乐,我想你虽不是为了我的容颜来亲近我,但至少不会对一个蓬头的老婆子而凝望不已吧!做儿女的都盼望自己的父母永远年轻,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父母快老的,因此一个渐入老境的女人,绝不可忘了妆扮自己,那是给儿女的一种安慰。”
“娘!你实在懂得很多。”
丁婉卿凄然一笑道:“这正因为我一生孤伶,没有儿女,所以我才能够冷眼旁观,仔细地思索。也更因为我这辈子是在承人色笑中渡过的,所以我才要想,如何去取悦别人,进而悟出这些道理来的。”
谭意哥忽然感动地扑在她怀中:“娘,你不孤伶,你有我这个女儿,我会永远孝顺你的,永远不离开你……”
丁婉卿很感动地道:“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不过你将来有你的归宿……”
谭意哥道:“如果我要嫁人,也一定要把娘接在身边,任何情形下,我都不离开娘……”
“傻孩子,如果人家自己也有父母,总不能也把我接过去住在一起吧?”
“为什么不可以?我想,像您这么一个善体人意的母亲,到那一家都会受到欢迎的。”
丁婉卿摇摇头道:“不是这个问题,是我不会跟你去的,无论如何,这使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孤苦伶仃的寂寞固然难挨,但寄人篱下的滋味更不好受。我想起身上的这一身创痕,就是寄人篱下的结果,我就不会再去尝试了。”
谭意哥道:“那我就找一个上无父母的人才嫁。娘就是唯一的老人家,就不会有那种委屈的心情了。”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这不是傻话吗,那有这么恰到好处的,终身姻缘,一切都是缘……”
谭意哥认真地道:“怎么不能,我把这个作为第一项择人的条件,如果对方是有父母在堂的,我根本就不加考虑,也不再作进一步的接近,就无从生缘了。我不信什么姻缘天定的话,那不是我这一类人的婚姻,别人要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字人,只好用那种话来自慰,我很幸运的可以自主择人,当然就可以列出条件来挑一个。”
丁婉卿只有搂着她,连声叫看:“痴儿,痴儿……”
但是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扑地直往下落,经过这一次感情的交流后。她们母女间的情分更为深切了,似乎双方都有了一种默契,在这一生中,除了死别之外,绝不可能再有生离了。
第二天清早,及老博士果然驱着车来了。
而丁婉卿已经把一切都准备舒齐了,两口箱子带了洗换的衣服与日常用具,母女俩也都着妆待发。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的病好了!”
谭意哥笑道:“早好了,听说要跟您下乡去玩,我的病就好了,这就叫做勿药而愈。”
及老博士还是为她诊了诊脉,笑着道:“不错,总算没砸我老头子的招牌,昨天我说了今天可以带你下乡,婉卿还不相信,以为我在开玩笑。”
丁婉卿道:“老爷子,也不能怪我不相信,随便您换了谁也很难相信的,昨天中午,孩子还是发烧得人事不省、说是一夜间就能恢复如常。这太叫人难信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信,我是照脉象而断定的,她的脉象坚强而有力,是为一时内热所逼,热消而病除,现在你总该服了我吧!”
丁婉卿笑道:“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您的医术呀!要不我怎么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呢?”
她叫工人把箱子搬上车子,又吩咐他们照应门户等等,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了,反来催及老博士动身了。
及老博士道:“你们就带这两口小箱子?”
丁婉卿笑道:“才出去几天,带那么多干呀,而且我们是下乡,用不着穿多好,有两件粗布衣裳就行了。”
及老博士点点头,欣然地道:“婉卿!你这个妮子就是这些地方讨人喜爱,干脆俐落,不像我那个媳妇,到亲戚家去做一天客,第二天就回来的,她只差没把家搬去。”
谭意哥笑道:“那是干什么呀?”
及老博士道:“谁知道?那不过是春天,她把冬夏两季衣裳都带了,说是天候冷热无常,带着加添换装方便,所以她还说要跟着去侍候我,被我一顿臭骂给轰了回去。”
丁婉卿笑道:“做您老人家的媳妇儿可真难,人家可是一片孝心,你也不必骂人呀!”
及老博士道:“她若像你这么懂事,我还会骂她吗?我早上才告诉她,说我要到乡下去住几天,她首先就叫起来说--那怎么行呀,再过三天就是您的生日……。”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老爷子,原来您再过三天就是大寿呀,这倒好,以前从没告诉我们一声,大概是怕我们去吃了您的寿桃寿面……。”
及老博士笑道:“瞧你这张嘴,你问问你娘,这么些年来,我过过什么寿没有?”
丁婉卿笑道:“这倒是,我认识老爷子,少说也近十来年了,就没见老爷子您度过寿。”
及老博士道:“我讨厌,当然也有些亲朋好友要给我凑个热闹,我就说了,我活了这些年,硬硬扎扎的,没别的原因,是阎王老爷翻簿子时,把我给漏忘了,要是一做寿,提醒他注意,说不定明天就把我抓了去,我跟各位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们不会想我早死吧!”
丁婉卿笑道:“您也是的,这么一说谁还敢提呢!”
及老博士笑道:“我如不这么说,还不知道有多缠夹磨呢,所以干脆一针见血,把话说得绝一点。”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了,您这次是存心避寿,并不是真心诚意要带我们去玩儿的。”
及老博士笑道:“随你怎么说,老头子都受得了,谁叫我瞧着你顺眼呢,气人的是我那个媳妇,你们猜她以后怎么说,那才叫气人呢,她说--我娘家的礼早送来了,后天他们就会赶到,你不在可怎么行--,你们啊!这是什么话,好像我非得等地娘家的人似的。”
丁婉卿道:“这倒也难怪,本来吗,她娘家的人,大老远的从襄州赶了来,也是一片盛情,您这一走,叫她多难为情呢,只是把话说得急了一点。”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所以我还说,我到那天回来一下,你们再地想不到她说什么--她说那也不行呀,我哥哥新放了襄阳剌府,大老远的赶了来,是多大的面子,您总得留在家里陪陪他--到这时候,我才开口骂人了,”丁婉卿笑道:“这难怪您会生气,不过您也不能怪她,妇人家没多少见识,以为一个知府很了不起,不晓得您淡泊名利、高雅胸怀,连王公大臣都没放在眼里,那里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知府。”
谭意哥笑道:“我想老爷子气的不是官位大小,而是礼份上的不对,若要是老爷子的亲家老爷来了,那怕是个乡下佬,老爷子也会留在家里陪陪人家的,可是一个晚辈,不管他的官多大,也没有叫老爷子留下来陪客的道理,何况还是她的兄长,这话就更不该说了,老爷子骂得好。”
丁婉卿叹了口气:“意哥,我难道不知道长幼辈份之序,可是我们只能劝老爷子,那有火上加油的。”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已经一肚子气了,总得有人给他消一消呀,如果我也跟着娘一起解劝,那不是更叫老爷子火大了吗?何况老爷子又不是不明事理,不通人情。要劝他的那些理由,他早就知道了,老爷子是不是?”
及老博士大笑道:“给你们母女俩这么来回一搓弄,圆的、方的都随你们摆布了,老头子那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在嘻笑声中上了车子,出了城,车子转行到了乡下,眼界顿时一宽。这时侯正是田中稻热,陌上菊黄,一派丰年迹象。农人们都忙着收割,直起腰来时,不免会为这车上的红颜白发而吸引。
老的是那样的矍铄,女的是那样的美,笑得是那么舒畅,神态是那么安详。这一定是那位老封翁带了家人到乡下来赏秋揽胜,他们的生活是多么悠闲而舒适呀!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几乎从每个人的眼中、脸上,都能读出相似的意思,有些少女还不自已的伸出手来,向他们打个招呼,可是谭意哥友善地举手回答她们时,她们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她们似乎真地明白了,明白了彼此距离的遥远。
谭意哥轻吁一声道:“我真羡慕他们,无忧无虑。满足而快乐,而且每个人又那么健康实。”
及老博士轻叹道:“她们却羡慕你得紧,因为她们要挥汗工作,你却坐了车子,穿着轻便的衣裳闲游!”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人处在那一个环境里,总是免不了有烦恼的,穷人想发财,富人盼多财,低位者想升官,宫大了又怕垮下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