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意哥娇羞不依地道:“娘,你好意思打趣我!”
丁婉卿轻推着她道:“孩子,娘没有取笑打趣你的意思,反之是为你感到骄傲,曲巷优女,竟能使每一个来的人,产生一种思无邪的感情,可实在难得,你竟成了个圣女了!”
谭意哥道:“也只是及老爷子那么说说而已,何况也就是几个人,并不是人人都如此的。”
丁婉卿笑道:“但至少每个人到这儿来,都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短的,即使是慕名好色而来,也都是出之于一片纯正的爱慕,不带一点绮念的。孩子,这就是你值得骄人的地方,也是谁都不及的地方。”
谭意哥微微一笑道:“这都是陆老师跟及老爷子把我给硬架成的,每任洲史或新官到任,他们就拼命为我吹嘘,使我整天都在官方酬酢中周旋,转来转去,都是那些个熟人,不但有头有脸,而且还都是上了年纪,有家有室的,自然是正经老实的了。”
笑归笑,但是脸上的神色,话中的语气,不无憾意,丁婉卿倒是听出来了,想了一下,发现她所来往酬酢的客人,竟没有一个是年轻的,少说也在四十岁上下,无怪乎那些人会把她看成弱女幼妹而不生绮念,固然是因为她明丽可人,庄而不媚,丽而不艳,使人难生绮念,但最重要的还是年龄上的差距。
为什么年轻一点的客人里足不前呢?
丁婉卿知道,是一开始把意哥的名气闹得太大了,一夕之间,名盖四郡三湘,于是往来尽盎贵,再者也是她自己太聪明了,锋芒毕露,把一些素有文名的宿儒名士都比了下去,于是谈笑无白丁,形成了这个局面。
没有钱的人不登门,没有才的不登门,没有名气的不登门。
经过这四项条件的过滤筛择,就很少有年轻人能合条件了,纵然有得一两个,上这儿来遇见的尽是叔伯父执辈,未免也大煞风景,干脆就里足不前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丁婉卿只有像开玩笑似的打趣地道:“妮子莫非是春心动了?”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随即摇头正经地道:“娘,我倒不是想着这个,只是跟娘一开始的意愿不合,既不打算在这个行业上终此一生,就要另求归宿的,可是像现在的这种环境,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归宿了。”
丁婉脚轻叹一声,心里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口头上却只有笑着说道:“还早呢,妮子缘分来了,自会有意中人不远千里而来,你还年轻,急什么。”
谭意哥笑笑道:“我才不急呢,只是感到每天作这些无谓的应酬,有点烦腻了,好在我答应了老爷子,再过两年就脱籍,到时候我们换个环境,换个地方……”
丁婉卿诧然道:“换个地方干吗。”
谭意哥道:“再申请落籍,从头做起呀!”
丁婉卿迫:“丫头,你疯了,脱籍又落籍,还要换个地方,这是做什么呢?”
谭意哥仗着一点酒意,目中闪着光,放肆地道:“这样或许有机会找到一个可资托付终身的人,在长沙,我想过了,除了攒下几个钱之外,再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大概是太累了,回房去歇着吧,等明天再说,娘不会阻止你的,你要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自己考虑清楚。”
半扶半抱,把谭意哥送上了楼,扶上了床,看她沉沉睡去,才怜惜地叹口气,下楼回房去。
一半是酒,一半是茶,谭意哥这一觉倒是睡得很久,喝了酒的身子是热的,无意之间,本能上总是贪凉,所以丁婉卿给她盖得好好的被子,很快就踢掉了,就这么敞着身子睡到天明。
热的时候晓得踢,冷的时候,却为宿酒所困,不知道起来盖,这是最易招感风寒的。
等她一觉睡醒,就感到头疼欲裂,鼻子堵塞,浑身发软,四肢无力,丁婉卿来看她时,吓了一大跳,因为她不仅满脸通红,似乎连眼睛都红了,再伸手一摸,不仅额角滚烫,连身上都是滚热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孩子,你是怎么了,才一夜工夫,你就病成这个样子了。”
谭意哥还想撑起来,但只坐到一半,又无力地倒下,强笑着道:“没什么,只是夜里着了点凉,伤风了,煮碗姜汤一喝就会好的。”
“瞧你全身热得像火炭似的,快躺着别动,我去请及老爷子去,唉!都怪我,昨天你醉成那个样子,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睡的,可是你的癖性又大,有人在你旁边就睡不着,我在楼下睡时还在惦念着呢,果然就招了病了……。”
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谭意哥倒是笑笑道:“娘!我不过是伤风鼻塞而已,那里能算病呢!请及老爷子开个方子,吃一剂药出身汗就会好的。”
丁婉卿倒是个有知识,见她发热得厉害,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硬给她再加被子,只拖了床夹被,半掩胸口,用纱布沾湿了,敷在额头上,略灭其热度。
头上凉了,谭意哥感到很舒服,遂又昏昏睡去,丁婉卿吩咐了小丫头用心侍候看,时时记得给她换手巾,然后自己坐了轿子去请及老博士。
到了及老博士家里,才知道他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是被人请去看病的,昨天那一场热闹,有好几个人都病倒了,有的是被酒受风,也是一样的发烧头痛,有的是吃坏了肚子,又吐又泻的,一大早还没出门前,已经有了三四起的人来延请了。
丁婉卿没办法,只好留下了话,又匆匆地赶回家来,谭意哥依然昏睡未醒,喃喃呓语,一个劲儿叫口渴,那个小丫头用根银匙,在她喝冰糖银耳汤。
丁婉卿摸摸它的头角,虽然不烫得那么厉害,却也仍然是热手,好容易盼到近午的时候,及老博士才来了,一进门就嚷道:“乖宝贝怎么样了?”
丁婉卿忙站起来,埋怨地道:“老爷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差点没把我给急死了,英儿她昨夜回来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就发烧了,初时还清醒能说话,这会儿神智都不清了,老爷子,你快给她瞧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别急!别急!没什么大病的,我一早上已经看了四五个病人了,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才到家,听见意哥也病了,连气都没喘一口。就赶来了。”
他试试谭意哥的额头温度,倒是很满意地道:“很好,你处理得很对,最糟的是我刚去的王典史家,他那个混帐婆娘,认为伤风不能再吹风,四户紧闭不说,还重重的盖上了两床鸭绒被子,把六分的痛,闷成了九分,而且还灌了一盅人参汤下去,要不是我去得快,活活就把条命给送了。”
丁婉卿一惊道:“人参不是大补之剂吗?难道服不得!我看英儿这一病体力大亏,也已经给她蒸上了一枝老参,是还没蒸透,没来得及给她服下。”
及老博士连声道:“糊涂!糊涂!婉卿,你怎么也这样糊涂!你以为人参是万应的仙丹,能治百病的?”
丁婉卿惶恐地道:“大家都是这么说,而且还说什么陈年的老山野参,能够起死回生呢。”
及老博士摇头道:“我说过没有,这都是那些卖草药的江湖郎中,信口胡言,还有就是些庸医,为了投富人所好,开点人参到药里去,以增加身价……。”
丁婉卿道:“老爷子,药方中加人参,能增加谁的身价?这句话我倒是没听懂。”
“医生跟病人两方面的身价,有些富贵人家,总以为自己的命比人值钱一点,一副药,如果不花上十几两银子,心里就感到不痛快,他们对医生处方,没有好好地花掉他们一点银子,总认为医道不够高明似的,药里如果没有人参,就好像治不了病似的,于是交相标榜,把人参当成了稀世奇珍。”
丁婉卿道:“那么人参是不是真补呢?”
及老博士道:“补药是没错,而且药效也强,然而它之所以为贵,是为了产于高山野岭,得之不易,而且它对老年人气血不足的滋补的神效是不错,年纪轻轻,体力充沛,气血正旺,服下这种大暖之剂,反而有害,除非是那些大病久困的人,才需要徐徐进补,但也得跟其他的药一齐服,才能收君臣相济之效,单单地一味人参,不仅是浪费,甚且还误事。就以意哥这个病来说,她是因为感风而引致内火上升,生的是热病,再进以大暖之剂,是不是火上加油,益摧其剧吗?”
丁婉卿骇然道:“我实在不知道。”
及老博士叹道:“病家最危险的事就是强不知以为知,从道听途说而胡乱投药,要是人人都能自己用药,我干吗还要苦苦去学医呢。”
老头子越说越火,丁婉卿不敢去撩拨他,及老博士自己却笑笑道:“我看了一个上午的病,都是家里人混出主意,把病势给加重了,心里实在生气,到了你这儿还算好,一切都令我满意。”
丁婉卿笑道:“我自己发过一次侥,也是你看好的,当时你吩咐过:不能多盖东西,不紧闭窗门,要通气,吹不到风,头上不断地用湿布去沾濡,我都记住了。”
及老博士笑道:“而且你还知道用银耳她,此物性凉而温,对于她的病倒是颇为有用,你又从那儿学的?”
丁婉卿道:“那是凑巧,平时就炖给她宵夜的。,昨夜酒醉了没有吃,今天一早就发病,全家忙得团团转,连热水都没烧,她要喝水,只好把银耳汤温了一温……。”
及老博士笑笑道:“原来是蒙上了的,我还以为你读了医书,学得高明了呢。”
丁婉卿急道:“老爷子,你就别再说笑话了,看看英儿的病,到底是该怎么样医治,你也快开个方子啊。”
及老博士笑道:“没多大关系,她只是感风被酒后,又着了一点凉,使寒意内侵……。”
“那怎么会全身发烫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人本身的抗力,人每说是吃药治病,其实药物对于人的病治疗效果并不大,完全是人体自身的抗力去克服病,服药只是助长抗力而已……。”
“老爷子,我不懂这些医理,你还是快开方子吧。”
及老博士笑道:“方子很简单,都是现成的,我今天已经开了四五张同样的了,跑到药铺里去,告诉他们照样抓一付来就行,根本就不必另外开,倒是意哥这个病,我认为不必很快治好。”
丁婉卿一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及老博士道:“给她一段日子好好的休息,她太忙,太累了,整天从早到深夜,几乎都没有休息的,这场病也可以说是忙出来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那里会吹点风就病了呢,她要是再不知爱惜,总有一天会生大病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也知道她太忙,从清早起来不久,就有客人登门了,一一敷衍过去,到了下午,就是外面不断的出堂差应酬,有时一连接到三四张条子,都是不能推辞的,只有慢慢地挨着转下来,所以才天天弄到深夜,别说是她了,连我这个做娘的,忙着照呼,都感到精疲力尽,我也叫她歇一歇,可是她不肯……。”
及老博士道:“也难怪,你要她怎么个歇法,总不成把客人往外轰吧,所以我说这是个机会,借着生病,可以让她多歇歇,这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丁婉卿道:“那除非是整天躺着不起来,否则这丫头是闲不住的。”
“而且别人也会不让她闲的,今天一个上午的工夫,我都推了三四起的客人了,我说丫头生病了……”
及老博士道:“难道他们还要人出来抱病应酬不成?”
丁婉卿叹道:“真要这么不讲话,倒也好办了,给他来个相应不理也就罢了,那些人听说丫头病了,个个都十分关切,要去探探病,我说她昏睡不醒,他们只求在窗外看一看,然后每人都留下了一笔厚的钱走了……。”
及老博士叹道:“这丫头也着实讨人喜欢,人缘实在是太好了,人人都当她是个宝贝。”
丁婉卿道:“可不是,登门的客人也只是想找她谈谈,甚至于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跟她研究商量的,丫头长得虽不丑,但每个人对她似乎都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对这样的客人,我也很难推辞,叫她装病,最多只能推掉一些官方召唤的堂差,在家里仍然是闲不住的。”
及老博士道:“这样吧,我在乡下有所田庄,有几间屋子,倒也很干净,有老夫妇俩,带着个孙女儿在那儿照管看,我有时也到那儿去清静个两天,就让你们母女去到那儿歇上十天八天的。”
丁婉卿道:“这敢情好,我也很喜欢乡下的日子,只是也得等地的热退了才行呀!”
及老博士道:“这个你放心,她根本没大病,而且病发之后,你处置得宜,别看来得凶,去得也快,这是她年纪轻,底子好,只要喝下我的一剂药,今天就会退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们去。”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也去?”
及老博士笑道:“我不去,你会放心吗,要是这鬼丫头再有个病病痛痛的你不骂死我才怪。”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能一起丢,我当然求之不得了,我倒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怕英儿的病还没好,不过,老爷子,长沙城里这么多的病人,您走得开吗?”
及老博士道:“有什么走不开的?医生又不是只我一个,那些混球生的又不是什么大病,非我不可……。”
丁婉卿道:“不是这么说,大家都相信您……”
及老博士道:“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照我的方子服药准没错,不相信我就另请高明去,我老头子既不收他们一文诊金,又没吃他们的饭,凭什么起早睡晚的,一个个登门侍候他们去!”
看样子他是有点生气了,丁婉卿忙笑道:“老爷子,您是怎么了,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及老博士道:“一大早开始,就被人死催活拉的出门看病,后来的两家到得晚了一点,他们的家里人还埋怨我不早点去,好像我是该听他们侍候似的。”
丁婉卿笑道:“病家总是心急的,老爷子总该原谅他们一下,像我还不是一样,老爷子难道也跟我呕气不成。”
及老博士这才笑了起来道:“人家要是像你这么通情理,我老头子跑断腿也是心甘情愿的,你没见他们那股子气势,叫个家人来我家召唤一声,我就非到不可,所以我也拿拿,到乡下去散散心,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他走了,没多久,药局子里煎好了药送了来,着谭意哥喝了下去,果如所言,没到晚说出汗退烧了。
人清醒了过来,丁婉卿说了及老博士要她们下乡去歇息的事,谭意哥竟然乐得像什么似的,笑着道:“娘,及老爷子那个别庄,我听他说了多少次了,那儿有河,可以摇船采莲,可以钓鱼,有小山林,可以跑马猎野兔,不知有多好玩呢,我一直就想去,却始终没时间,这下子可好了,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丁婉卿不禁笑道:“丫头,是叫你养病去的,可不是叫你野去的,钓钓鱼倒也罢了,还想骑马猎兔子呢。”
谭意哥道:“我会骑马的,小时候,我还替人牧马呢,那些没鞍子的马我都会骑,至于拿弹弓去猎兔于,我也是很拿手的,那时候跟张叔叔住在一起,他的手艺很巧,做的弓好极了,特别为我制了一把小杯,不但能打兔子,连天上飞的小雀儿都能打,他还夸我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会了……”
在快乐的回忆中,她似乎又有了点伤感地道:“张叔叔不知道怎么样了,好久都没听到他消息了?”
丁婉卿道:“听说他成了家,开了家木器店。”
谭意哥道:“那就好,不知道他是否还常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