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青把祈安交给身旁的一个小宫女,向高叔走过去。
高叔道:“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请陛下择日登基。”
沈丹青道:“不用择日了,就今日吧。”
高叔道:“是。”
沈丹青低声道:“你去一趟福开客栈,带李昭进宫。”
高叔迟疑道:“陛下,此时恐怕不妥吧。”
沈丹青淡淡道:“朕要李昭帮朕办件事,办完了就送他回晋王府,七皇兄不会太介意的。”
高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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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来客栈。
高叔进去的时候,李昭正把自己吊在树上睡觉。柳敛坐在旁边认真擦他的刀,听到脚步声后抬头看了一眼,手中却不停,淡漠道:“何事?”
高叔道:“陛下命我带世子入宫。”
柳敛怔了一下,抬头看向倒挂着也能睡着的晋王世子,手中抹布飞出去,糊了李昭一脸。
李昭唔唔乱叫着把布扯下来,委屈道:“师父你好狠的心!”
柳敛起身就走。
李昭解下自己腿上的绳子追上去:“师父师父,你干什么去?”
柳敛脚步不停:“与你何干?”
李昭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控诉道:“师父,你要始乱终弃吗!”
柳敛顿了一下,用力收回自己的手臂:“从今往后你就做回你的晋王世子吧,我没教过你什么,也受不起你这声师父。”
李昭一脸茫然地看着柳敛摔门进屋,似乎弄不清他师父为什么忽然就生气了。
高叔眉目慈祥地笑道:“世子殿下,请吧。”
李昭挠头:“我师父为什么要生气啊…哎不对,世子是谁,我?”
高叔笑道:“世子被逆贼暗害失去记忆,恰逢晋王不在京城。我家主人为了保护殿下才让殿下暂居于此没有告诉殿下真相。如今逆贼已死,殿下也便安全了。”
李昭被他往外拖着走,目光却直往柳敛门口飘:“那师父为什么要生气?”
高叔哑口无言,半晌笑道:“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个人大概知道。”
李昭问:“谁?”
高叔笑道:“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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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青坐在御书房里,对面那个干瘪老头正在上窜下跳:“我告诉你啊,你那小娃娃跑太快了,老头没追上。”
沈丹青淡笑道:“麻烦周前辈了。”
周老头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老头没给你看住人是对不住你,不过把这药送来了,你收着收着。”
沈丹青接过周老头递过来的两个小瓷瓶,放在手心细细摩擦着。
周老头左顾右盼:“这地方是你的了?”
沈丹青轻轻点头:“现在是了。”
周老头啧啧道:“年轻人,真是…这地方空荡荡冷冰冰的有啥好,还不如你那凝翠楼呢。”
沈丹青淡笑道:“前辈是世外高人,自然瞧不上这等庸俗之物。”
周老头咂咂嘴:“你这小崽子,说话怎么酸溜溜的。得嘞,东西送到老头就回去了,我山里还有个不听话的病人要守着呢。对了,你家那小娃娃的腿还没完全复原,你多少留心点,别让他磕着冻着,好好养上一两年。”
沈丹青温声道:“劳烦周前辈挂念了。”
周老头摆摆手,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小崽子,你穿这身黄澄澄的衣服真不如穿青衣好看。”
沈丹青怔了一下,再抬头时周老头已经不见了。
高叔在门外通报:“陛下,晋王世子来了。”
沈丹青道:“进来吧。”
高叔带着李昭进来:“陛下。”
李昭饶有兴趣地看着沈丹青:“喂,你带着面具干什么?”
沈丹青笑了笑:“世子这几日过得可舒坦?”
☆、第三十一章
李昭懒洋洋道:“还行。”
沈丹青抬手让高叔出去出去,笑道:“这些日子委屈世子了。”
李昭认真道:“在地窖里住着确实挺冷的,不过后来师父给我换了地方,不委屈。”
沈丹青淡笑道:“装疯卖傻这些日子怎么不委屈?”
李昭笑嘻嘻道:“装疯卖傻,谁?”
沈丹青道:“你去看看李昕吧。”
李昭笑容敛了下去:“十三叔好心机好手段,李昕那个傻子被你耍了一路,现在可想明白了?”
沈丹青淡笑道:“朕不曾耍过他,现在也不想,只是要麻烦世子帮李昕个忙罢了。”
李昭懒洋洋道:“什么事?”
沈丹青把一个瓷瓶推过去:“此药名忘忧,你劝他喝了吧。”
李昭嗤笑道:“忘忧?十三叔打得一手好算盘呐,血海深仇不如一口忘忧。喝了这东西,李昕就能继续对你死心塌地了?”
沈丹青低声道:“世子觉得,朕能留一个恨朕入骨的人在身边吗??”
李昭讥笑道:“你灌也好,骗也好,喂他喝这点药还不容易,要我干什么?”
沈丹青道:“世子和李昕是好友,自然希望他活着是不是?”
李昭的笑容越来越冷:“我倒觉得他早死两年也比现在舒坦。”
沈丹青作势要收回那瓶药:“既然世子不愿那便算了。”
李昭伸手抢过来,哼哼道:“他人在哪儿?带我过去。”
沈丹青道:“李昕在养心殿,殿下知道路吧?”
李昭转身就走。
沈丹青忽然叫住了他:“世子。”
李昭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
沈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扔给李昭另一个瓷瓶,低声道:“这瓶是忘情,你让李昕自己选吧。”
李昭拿在手里看了看,这个瓶塞是红的,忘忧的瓶塞是白的。他嗤笑了一声,把两个瓷瓶握在手里转身出门去了。
高叔走进来:“陛下,准备妥当了,请您去大殿凳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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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李昕听着不远处响起的礼炮声,目光平静冰冷地坐在桌前,轻轻抚摸着手中精致的匕首。是送他来的人放到桌上的,多半有希望他自尽的意思。
“可是我忽然不想死了。”李昕把匕首冰冷的匕身贴到脸上,低喃道,“你没有杀了我,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礼炮声越发清晰地传进来。
李昕抬头,脸上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好久不见。”
李昭把两个瓷瓶摆到李昕面前,低声道:“是当今圣上赐你的。”
李昕笑容越来越古怪,他哑声道:“圣上…是吗。赐的什么?”
李昭不情不愿道:“白的忘忧,红的忘情,他让你自己挑一瓶喝。”
李昕脸上的皮肉抖动拉扯着,最终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沈丹青!哈哈哈哈哈忘情还是忘忧…你说我该忘情还是忘忧!!!”他眼睛通红,泪水肆意往下淌,“沈丹青…你想得怎么就这么周到…忘情还是忘忧…你让我选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舍不得是不是?你还以为我舍不得是不是!!!”说着他握住红塞那瓶拔下塞子就要往嘴里灌。
李昭忽然伸手挡住了他:“李昕!”
李昕侧眼看他:“怎么了?”
李昭的嘴唇动了几下。
李昕怔住。
李昭叹道:“你冷静点,好好想想。”
李昕低笑了几声,放下手中的瓷瓶,拿起了另一瓶喝下去。
那是他们在太傅手下时学会的唇语。李昭说了两句话:这里有沈丹青的眼线,瓶塞已经换过了。
白色的瓶塞下面是真正的忘情,鲜红如血的药,饮下时像喝了刀子,从舌尖凌迟到胃里,然后四肢百骸都开始剧痛。
李昕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心中那对沈丹青魂牵梦萦的悸动,似乎都随着这痛慢慢消失了,只记得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当时喜欢得想一生相伴,现在想想,也不过是那么一个人罢了。
李昭慢慢道:“你还行吧。”
李昕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灿然一笑:“神清气爽!”
远方传来一声拖长的“钦此一一”
李昕站在窗口看着绵延奢侈的宫殿楼阁,心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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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九五之尊的位子并不好坐。他以兵夺权,虽然拿了先帝的遗诏,可朝中仍不免有不服之人。该杀的杀,该劝的劝,升官的,降职的,等到他忙过来,桃花已经开尽了。
祈安仍是和他不亲,宁愿自己捧着脚丫子啃也不碰沈丹青送他的各种稀奇玩意儿。沈丹青总不能让他天天啃脚丫子,只能派人把原东宫里的一堆兔子全带过来给祈安玩。
祈安有了老朋友一起玩,对沈丹青的态度稍微好了些,至少不再一见沈丹青就开始嚎啕大哭了。
这天沈丹青批完奏折后,耐着性子陪祈安玩了一会儿,朦朦胧胧听到有笛声,就随口问宫女是哪里来的。
宫女没有沈丹青的好听力,目光茫然地摇头请罪。
沈丹青拍拍祈安的头让他自己玩,推门出去循着声音走。
那笛曲调子很简单,却在夜色里出奇的柔和缠绵。
等笛声清晰地在耳边萦绕时,沈丹青才发现自己到了养心殿。
沈丹青很长时间没有见李昕了。他并不清楚忘忧的药性,也不知道李昕能忘记多少,又能记住多少,不管李昕的目光是仇恨还是陌生,沈丹青都不愿意看到,所以一直都没有看。只是听高叔说…李昕喝下忘忧后整天都在发呆。
沈丹青站在养心殿门口踟蹰不前。
笛声忽然停了,伴随着清脆的瓷器摔碎的声音。
沈丹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冲了进去。
养心殿里的灯不多,李昕站在书架旁,脚下是一地瓷片,两个宫女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李昕抬头看向沈丹青,表情在摇曳的光影里模糊不清。
沈丹青走过去,两个宫女忙行礼:“陛下。”
沈丹青失意她们继续收拾,问李昕:“你…你怎么了?”
李昕淡淡笑了笑:“不小心碰到了书架上的花瓶。”
宫女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片,轻声退了出去。
沈丹青去把烛光拨亮了一些,犹豫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自己小心点。”
李昕笑道:“我知道。”
沈丹青问:“方才是你在吹笛子?”
李昕道:“是啊,可惜吹的不好。”
沈丹青低声道:“能再吹一曲吗,我想听。”
李昕低笑道:“好。”说着把木笛举到唇边悠悠吹起来,温柔缱绻的笛声在屋里来回飘动。
沈丹青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凝视着李昕。
李昕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出颤动的影子。他的五官已经长出男人棱角分明的模样,修长的身子虚虚靠着窗台。夜风一下一下撩起他鬓边的发,让沈丹青眼前一阵恍惚。
当年那个尚显稚嫩的少年曾多么认真地说着喜欢……
可那个孩子,似乎已经被他亲手毁掉了,只剩下一个目光迷茫的壳子,目光里的眷恋又有多少是忘忧给的?
李昕放下笛子走到桌旁,沈丹青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昕嘴角挑出一个奇怪的弧,伸手摘下了沈丹青的半边面具,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红色的纹路,指甲恶意地陷进去一点。
沈丹青微动了一下,却没有醒。
李昕扶他坐起来,打横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李昕站在床边低笑道:“你看,我还是舍不得你难受。”
他看着沈丹青被毁的半边脸想了一会儿,低喃道:“你除了这张脸,到底还有什么值得我放不下?”
☆、第三十二章
沈丹青做了一整晚的梦,梦到和李昕初识时的那些日子,脸庞稚嫩的少年像牛皮糖一样跟着他,干净的眼睛里满是患得患失的忧虑,总是一脸认真地说着喜欢。
他开始频繁来李昕这里听他吹笛子,然后大睡一场。纵然梦醒之后身旁仍是那个喝了忘忧的壳,可他忍不住梦境的诱惑,每天批完奏折后仍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李昕身边,听他吹一曲简单的调子。
他在梦里越陷越深,早上梦被打断后会特别烦躁,这天执事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叫了他第三遍后,被沈丹青的掌风打倒在地。
沈丹青怒道:“滚!”
太监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退出去,李昕立在门口淡淡问:“怎么了?”
太监小声道:“陛下不愿起来。”
李昕道:“那便让陛下休息吧。”
太监迟疑道:“可是早朝……”
李昕淡笑道:“一次早朝而已,你去告诉各位大人,今日早朝取消了,陛下昨日有些疲惫龙体欠安,今天要好好休息。”
那太监年纪不小,被沈丹青一掌打得半边身子疼,不敢再去捋虎须,乖乖去传信了。
李昕目送他离开,回头瞟了屋里的人一眼,笑容越来越冷。
太监去大殿上传了退朝的旨意后,才群臣的议论纷纷中悄悄往养心殿去覆命,却在半路遇到了高叔。
高叔疑道:“陛下呢?”
太监道:“回高大人,陛下今日倦了,现在还有养心殿歇息。”
高叔皱眉道:“走,去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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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青驱赶了太监之后倒没了睡意,慢慢清醒过来,睁眼却看到李昕站在旁边玩弄着那只笛子。沈丹青心里莫名一悸,开口道:“李昕。”
李昕走过去,温声道:“怎么了?”
沈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没事,就是想…想……”
李昕放下木笛走到床边:“丹青,你是不是很累,怎么睡了这么久?”
沈丹青支着额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概是真的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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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叔还没到养心殿门口,忽然有江南旧部匆匆赶来在他耳边道:“柳阁主出事了。”
高叔心里一惊:“柳敛?”
那人低声道:“柳阁主昨夜悄悄离开了福来客栈,至今没有消息。”
高叔皱眉道:“柳敛他怎么回事?”
那人道:“属下不知,只是福来客栈的掌柜猜与晋王府有关,已经独身前去了。”
高叔道:“晋王府果真有异心,你去看着千狐点别让他轻举妄动,我先去见陛下。”
那人道:“属下怕拦不住千狐大人。”
高叔道:“千狐他的武功早废了,拦不住就关起来,这个时候不能容他冒失。”
那人道:“是,属下这就去办。”说着匆匆离去了。
高叔眉头越皱越紧,陛下不上朝…柳敛失踪…晋王府到底有什么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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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
李昭站在地牢门口发呆,晋王走过来道:“看什么呢?”
李昭喃喃道:“我好歹叫了那么多天师父,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欺师灭祖啊?”
晋王冷淡道:“人是你抓的,杀还是放你自己决定。”
李昭道:“柳敛是余容阁阁主,杀了他就等于折了我十三叔两条胳膊,以后干什么都方便。”
晋王道:“那你就杀了吧。”
李昭苦笑:“可是我有点舍不得啊父王,他对我挺不错,我还要骗他害他杀他,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晋王淡淡道:“你不小了,该做什么事比父王更有主意,柳敛杀还是不是你自己做决定。李昕那边…也快动手了吧?”
李昭低声道:“他已经快忍不住了。”
晋王点头:“皇上今天没上朝,以后…多半也不会上朝了吧?”
李昭道:“看李昕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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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叔在养心殿外停住脚步,刚要派人通报,门却打开了,一个小宫女怯怯道:“高大人,陛下说,今日谁都不见。”
高叔皱眉:“陛下为何不见?”
宫女低声道:“陛下说他累了。”
高叔扬声道:“陛下,高辉求见!”
里面静了一会儿,有个太监出来道:“高大人请回吧,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高叔心下不安,什么时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