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殿内传来太监仿若勺子刮了碗壁一般尖细的声音:“喧,摄政王司祧进殿。”
司祧敛衽参拜:“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尧章拊掌笑道;“祧儿,请起。”
“谢陛下。”司祧垂手立于白尧章右首。
关眉妩昨儿在城内搞出那样大的动静,关家本来就是官宦之家,白尧章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今儿个早朝,怎么没见到祧儿你啊。”白尧章漫不经心的问道。
司祧拱手言道:“回陛下,臣身体抱恙,不敬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既然身体抱恙,怎么不多休息几日?”白尧章关切的问道。
司祧斟酌着用词,道:“今儿个早上吃了太医配的药,已经好了些。”
“好了些也别大意了,你也知道你自己的身体状况。”
“臣,谨遵陛下教诲。”
君臣二人又彼此客套了一番,白尧章微微一笑,便直接入了正题。“前些时日,我听说太仓囚犯宋子固以下犯上,冒犯了你?”
冒犯二字用得极其的客气,司祧知他不信他,回口便道:“微臣也不知宋师爷他为何会临时发难?”
显然,冒犯和发难不是同一个级别的用词。白尧章低声一笑,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下首的男人。一声碧青色的官袍穿的笔挺工整,脸色虽然苍白,但是却神采飞扬。白尧章心知这个臣弟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光鲜亮丽,意气风华,不肯显示一丁点体弱之态出来。心中不由一阵发酸,说到底,这个弟弟也比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多少。
第二十七章:面圣(2)
沉吟了片刻,白尧章道:“今儿早朝,听关爱卿说,苏儿似乎也在场。”
“那时,二皇子的确在。”
白尧章低叹了一声,道:“朝中上下都怀疑是你擅用职权,故意杀了宋子固,并且烧毁他的尸体毁尸灭迹。”
司祧脸色一变,拱手言道:“微臣一时冲动,酿成大错,还请陛下责罚。”
“大错?”白尧章皱眉看他片刻,言道:“你做错什么了?”
“宋子固行刺微臣,臣,心中气愤,便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命人焚烧了他的尸体。”
“为何,我又听说留在太仓的两位皇子第二日昏睡了一整日?”
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也不知道太仓他放了多少眼线。司祧心知此时已不能在继续瞒骗下去,索性直言道:“微臣在二皇子的茶中放了些嗜睡之药,他吃了,自然会昏睡一整日。”
君臣之礼,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分得如此之清。二人都明白,在继续将那亲热演绎下去,也是自己给自己添堵。白尧章来了兴趣,挑眉问道:“你为何要喂他药?”
“这层原因并不难猜,二皇子的脾性如何,陛下看得比微臣清楚。”
轻而易举的将难题抛回给他。白尧章心中泛起冷冷的笑意,萧墙之祸,本来就是避免不了的。他有的是时间等待鱼儿浮出水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苏儿打小便与你亲近,却没想到,你连自己最亲的人也下得了手。”
闻言,司祧惊得跪地叩道:“微臣所做之事,全为江山社稷,绝无半点私心。”
白尧章笑:“无半点私心么?”静静的看了他片刻,“你确实没有私心,只是,孤在想,你到底还有没有心。”从小,跟你长大的人,你自己拿命去疼的人,都可以在你的算计之中。这样的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司祧双手伏地:“微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你最好是将你的野心,永远藏于那副弱不禁风的皮囊之下,否则有朝一日,不用寡人出手,你最疼宠的侄儿也会亲自动手。白尧章怜悯的看他一眼,道:“起来吧,久跪伤身。”
司祧深叩不起。
白尧章从龙塌上起来,原想扶他起身。手碰到他的肩膀时,却轻轻的叹了一声,该为握成拳头,叹道:“你与苏儿闹了什么矛盾,寡人也不好插手。寡人希望,祧儿你能看在那十几年的情分上,不要做出伤害苏儿的事。”
司祧低声应道:“微臣不敢。”
“寡人听说,你与关家结为了亲家?”
“微臣对关家小姐一见如故。”
白尧章眉头深皱:“听说,关家小姐乃不洁之身。”
再开口时,司祧口中已有几分苦涩:“微臣看上的是关小姐的品性,而不是她的身体。”
闻言,白尧章怔了怔。下意识的问道:“你不嫌弃她?”
“关小姐能下嫁给司家,是微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荒唐。”白尧章痛喝一声:“你就算再差,也是皇亲国戚。何必如此折辱自己?”
司祧不卑不亢的应道:“微臣并不觉得娶了关小姐,会辱了自己的身份。换言之,关家小姐入了司家,也长不了关家的脸面。”
白尧章无奈,叹了一声,道:“算了。寡人年纪大了,猜不透你们这些年轻人再想些什么了。”
司祧抿唇不语。
“过两日宫中有宴,你带上关小姐一起进宫用膳吧,顺便也让皇后挑个良辰吉日,将你们的婚期定下。”
“微臣谢陛下成全。”
白尧章挥了挥手,言道:“若是没事了,就退下吧。”
“微臣遵旨。”司祧弯腰起身,身体微微的一晃,显然是先前跪得太久,腿麻了。定了定心神,弓着身子,恭恭敬敬的退下。
残云收夏暑,
新雨带秋岚。
恰逢七月初十,在过几日就是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离尘自古就有迎四时之气的风俗,先朝文化中,春秋二祭是鬼神之祭的最重要时间,迎秋、秋尝与秋祭之俗逐渐在民间形成了七月为神鬼之月的俗信。宫中,对于此节,更是谨慎对待。出了殿门,便看见两旁的摆满了盂兰盆,树枝之上,也挂了一些金光灿灿的辟邪之物。
司祧心中有事,对于一路的美景,自然无心欣赏。穿过典雅别致的古亭,又走过一条算不上长的花径,抬头一看,立在面前的赫然是白苏的疏桐殿。
主子不在,殿门前的花草树木也无精打采的垂下了头。司祧缓步而入,大殿之内同外边一般,冷冷清清的,闻不到一丝的人气儿。殿内的高处悬挂着一副落花人独立的秋凉晚景图。立于残花断枝中的人五官模糊,徒留一片萧瑟凌乱的背影在纸张上纠缠。
主人不在,屋子里的奴才丫鬟也变得懒懒散散,听见开门声,才慌慌张张的迎了出来。衣衫凌乱,发髻也好似匆匆忙忙才挽上去一般,见了司祧,慌慌张张的跪着叫:“摄政王吉祥。”
司祧心情郁结,见了邋遢懒散的众人,也只是点了点头。便道:“你们起来吧。”
众人觑着司祧的脸色不好,个个都心惊胆颤,大气也不敢出。司祧一人独自转悠了一会儿,便到了白苏的书房。书桌上是没有灰尘的,但是,砚台水洗却已经干了,狼嚎笔尖好似石头一般的坚硬粗糙,一看,就是长时间无人使用的缘故。
那个人到底去了太仓有多久,他也不记得了。明明前两日才跟他分开,这会儿站在熟悉的宫殿之内,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忍不住苦涩的一笑,才分开这么些时间,就已经忍受不了。等到以后,等到以后,这颗心怕是会被活生生的剜掉的吧。
守在门外的丫鬟见司祧看着笔筒发呆,连忙上前怯生生的问道:“摄政王,可是要文房四宝?”
司祧摇了摇头,转身,便一言不发的离开。
第二十八章:中元节(1)
空荡荡的宫殿,在等待着他的主人归来。只是,等他归来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踏入这里的机会了吧。
疏桐殿门外等着一个人,见了郁郁寡欢的司祧,便浅笑着迎了上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七皇子白锦澜。
“皇叔,我就猜到你会来这儿。”白锦澜言笑晏晏的说道。
司祧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问道:“有事?”
白锦澜咬了咬唇,欲言又止的看了看那站在大门口胆战心惊的朝外面望着的奴才丫鬟们。
司祧不耐的挑眉说道:“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白锦澜连忙叫住他,道:“皇叔,等等。”
司祧轻轻的扫了他一眼。
白锦澜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到了外面再说。”
司祧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白锦澜连忙跟上。
“皇叔,在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诶。”
司祧漫不经心的点头。
“中元节你会进宫吧?”
进宫?司祧喟然长叹,白苏都不在,进了宫内,只会觉得寂寞而已。幼时的白苏分外胆小。民间有传说,七月半,鬼开门,因此,这一日又被称之为鬼节。也记不清那一年白苏几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听了一个耸人听闻的鬼故事,便吓得一整晚都不敢睡。大半夜的,叫上殿内的一干奴才提着灯笼往摄政王府赶。见了他之后,二话不说的,便直接扑进他的怀中,抓着他的衣襟,傻傻的笑。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点着他的鼻尖,宠溺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还记得那时候的他,用两只短短小小的手使劲的搂着他的脖子,笑吟吟的对身后的奴才们吼道:“你们快回去,有司祧在,恶鬼就不敢来了。”
他失笑,下意识的将那小小的身子紧紧的圈进怀中,道:“哪里有恶鬼啊?”
他皱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答道:“当然有,没有的话,我干嘛这大晚上的来找你。”
他坏心眼的逗他:“今天可是七月半诶,你这大晚上的跑过来,你不怕被恶鬼吃了么?”
他指了指那群提着灯笼刚走不远的下人们,笑着说道:“不怕,不怕,恶鬼一般都是先吃大人,最后吃小孩的。”
“就这几个人,恶鬼一口就将他们吃了。你一个小孩,怎么跑得动?”
白苏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襟,脸小心翼翼的缩进他的怀中,全身发抖,却仍然强做出一副不害怕的神态来。“不怕的,有司祧在,司祧会保护白苏。”
司祧会保护白苏,那句话不知不觉的成了自己的魔咒。一天到晚,日日夜夜的紧箍着自己的灵魂,无从解脱,也不能解脱。自己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时候陷下去,彻彻底底的交出去的,无迹可寻,也不想去寻。
“皇叔,你到底进步进宫?”白锦澜那略带委屈的话语拉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司祧低着头数着脚下的石阶,低声说道:“到时候再说吧。”
对于他的敷衍,白锦澜心中有气,撅着嘴道:“若是二哥在,你一定会说,我肯定会到的。”
司祧怔了怔,然而偏头看向白锦澜时,眼神却是一片冰凉。“七殿下,是你自己说的,你不需要我对你好,那么这会儿,你这些话又是这么意思?”
白锦澜瞬间呆住,愣愣的盯着他冷漠的背影。他怎么都没想到,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人都可以那样恰到好处的走近那伤人的轨迹,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使劲的握了握拳头,咬唇说道:“我只是有些为二哥不值而已。”
果然,司祧顿住脚步,回头便绽出一抹嘲弄的笑,“你是为你自己不值吧?”
“你若是真心那般疼宠二哥,怎么会连自己娶亲都不告诉他?你不要说,你以前根本就没有要娶亲的打算?”
第二十八章:中元节(2)
司祧怒极反笑:“对我的事情这般关心,紧张,七殿下,你到底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白锦澜闻言笑起:“得到什么?你以为我从你身上能得到什么?”他还不是不想看见他的生命中再出现另外一个白苏而已。
司祧耸肩言道:“我实在是想不通,在这朝中,我人脉不及你,号召力不及你?你这般刻意的讨好,到底是因为什么?”
面对他的诘问,白锦澜一时讶然。瞪着双眼,怔怔的看着他。
“看吧,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接近我?”司祧轻轻一笑:“你可别告诉我,你对我有那劳什子的感情,这样的话,说一次就可以,说多了,慢说是我,就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吧。”
闻言,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捶了一记,白锦澜回口便道:“既然皇叔已经发现,锦澜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对你,我的确没那什么劳什子的感情。去太仓那次,也只是存心试探而已。”
实在是害怕了他将自己的感情那般的廉价的踩在脚底,索性,如他所想般,什么都承认了。自己那可悲的尊严,也不至于被践踏得这般彻底。
司祧眉毛一挑,眸中流光万千,“你也不用承认得这般委屈。其实吧,我对你二哥也并不如你所见的那般好。就拿我的身体来说,就连你这个跟我素来不亲的人,都知道我先天就有不足之症,而打小跟我亲近的白苏,却不清楚。这样,你还不明白么?”
本来凉下去的心,瞬间趟过一阵灼热的热流。“你是故意瞒着二哥?”
“你二哥对我若是有意,不管我再怎么瞒着,他也会觉察出一二是吧?”
白锦澜愣了愣:“锦澜不明白皇叔的意思?”
司祧抬手去拨白锦澜额前的发,轻声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一直追逐别人,是会累的。”
刹那,白锦澜只觉得胸口仿若擂鼓,下意识的反问道:“皇叔的意思是说,你对二哥觉得累了么?”
司祧不置可否的笑笑。
白锦澜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看着司祧小心翼翼的说道: “所以,你选择跟关小姐成婚,也只是要断了你跟二哥的牵绊么?”
闻言,司祧低头,下意识的伸手按了按又隐隐作痛的腹部。在抬头时,脸上又是一片明朗的月白风清:“七殿下果然绝顶聪明,什么都逃不过你的双眼。”斩断二人的羁绊,白苏,这是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想要的?今日,司祧终于舍得成全了你的心愿,你会觉得开心么?
白锦澜心中一时百味陈杂,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喜悦多些,还是为面前的人心疼多些。也忘了先前才被这人那般侮辱,当下就目光深挚的看着他道:“皇叔,其实,你不一定要娶关小姐的。我……我……。”后面,到底要说些什么,在面对着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也在瞬间淡了。猛然惊醒,仓促间就想要辩解,将那差点又被践踏的尊严拾起。却听他道:“你是想说,你也可以是吗?”
白锦澜浑身一震,心下一寒。到底是,还是迟了一步。
司祧低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