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一怔,抬起眼看著林世严。细一回想,目中也露出惊讶之色。林世严耐心道,“再试试。”
阿念张张嘴,僵硬地伸著舌头,呆呆地看著林世严的脸,试图发出声音来。
林世严,“慢慢来。啊。”
阿念张嘴数次,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看著他。阿念受到鼓舞,又试了几次,无意中喉间漏出一个短促的“啊”音。林世严目中浮出欣喜,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笑。
阿念也想不到曾经努力了十年不成的事,今日竟成功。他又卖力张嘴,这次竟更容易地发出了短促的声音。阿念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低眼看看手中的小木猪,又抬眼看看林世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故地重游
发文时间: 7/5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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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的哑症乃是心病。彻底与邱允明为敌後,心病不自觉去了大半,竟能勉强发声。只是十多年来未曾开口说话,故如今虽能“嗯嗯啊啊”几声,却不知如何说话。林世严目睹他开口,面无表情地高兴了起来,替他将行李抱回屋中。阿念并未回屋,而是披星戴月地往药铺外走去。林世严发觉阿念往外走,连忙跟上问,“去哪。”
阿念仍旧不能很好地发声,舌头僵硬,断断续续地含糊道,“阿……阿……常……哥……”
林世严不语,默然跟在阿念身侧。阿念体弱,亦不愿叫林世严背著,走一阵便扶著墙歇一会儿。走了近半个时辰,四周街巷变得越来越熟悉。每条街每座房屋俱是熟悉得刻骨铭心。阿念看见满眼的情景与温暖记忆重叠,越是接近屋子,心中愈发涌起酸涩感。他顺著曾经每日都走的石板小路穿过小巷,在一排旧屋子里,寻到了自己曾住的那一间旧宅。阿念在木门前站住了脚,抬手轻轻摸摸木门。门并未锁上,稍一碰便嘎吱一声开了一半,露出院中场景。院子里的一切仍保持著原样,阿常做了一半的木工堆在井边。阿念看见那一堆木块,一时眼前晕眩,仿佛又看见阿常坐在小矮凳上挽著袖子削木片,他抬起头来,便又会对自己嬉皮笑脸。
阿念轻轻跨过门槛,踏入院中。脚步小心翼翼,好像害怕踏碎眼前的梦。他走了几步,走到井边,蹲身拾起地上积了灰的小木片。那是阿常用来做小木凳的,常与药材一道卖。阿常吆喝得起劲,总能多卖几个钱。那一日兄弟俩便能往晚饭里多加些肉末。日子简单而快活。阿念盯著那一地的木片看得出神,忽觉肩上搭上一只沈沈的手。
那一只手好似是将阿念从梦中拍醒,提醒他世间再无阿常哥。阿念鼻子一酸,站起来一把抱住林世严,将脸藏进他怀里,好似这样便无人会发觉他哭了。林世严无措地抬手,犹豫再三,小心地搂住了阿念的後背,将那个发颤的身子抱在怀中。他目中充满柔软,笨拙地摸了摸阿念的後脑。月色温柔美好,林世严抱著那柔软身躯,觉得倘若能叫怀中之人破泣为笑,他愿做任何事。
阿念将脸埋在那人的温暖胸口,二手紧紧抓著他後背的衣物,仿佛林世严的宽阔心胸足以分走他的一半苦闷。二人一动不动地相拥而立,林世严胸口发热,衣物被眼泪打湿了一小片。
林世严的大手不住抚摸阿念的脑袋和後背,不知过了多久,阿念方才平静下来,红著眼抬起脸来。林世严垂眼看著他,粗糙麽指抹去阿念眼角水光。阿念松了手,垂眼避开林世严的目光。他吸吸鼻子,继续往里走,绕到屋子後方,看见了一个新堆的小土丘,土丘上放著三块石头。
阿念知道那土丘下头是甚麽,便是他叫林世严将阿常哥埋在这一处的。阿常哥寻到了归宿,魂魄便不会无所依托了罢。阿念这般想著,目中露出刺痛神色,缓缓走过去,在土丘前跪了下来。俯身,轻声道,“阿……常……哥……”
周遭静默,阿念心想,如若阿常的一缕魂魄尚存,一定听得见罢。他压低身子,将侧脸贴在小土丘上。闭起眼,告诉自己,他在下面。现在他俩又在一起了。
阿念的面颊贴著阴凉土地,身心沐浴在银白月光下,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仿佛真的有阿常哥陪伴在身边。他闭著眼,在心中与阿常说著体己话,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期,他抱著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常在心中这样对他说话。别说阿常哥听不到,阿常总能猜到他在想甚麽。如若世上没有他,便无人能懂阿念。
阿念一动不动地贴著地面趴著。他的身侧,另一人如同一截石雕般守著他。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林世严蹲身,低声道,“不早了,道别罢。”
阿念听到他说话,心神蓦地被拉了回来。他睫毛微动,睁开了眼。兀自恍了会儿神,才在心中依依不舍向阿常道别。道别的话语说了几遍仍不嫌够,还未说完,阿念的手被林世严有力地握住,整个人被他一股巧力拉起来。
阿念,“!”
林世严不顾阿念惊讶之色,揽住他後背,另一手往下一抄,将他打横抱起,轻巧得好似抱起一床轻薄软被。
林世严道,“你累了。”脚下运起轻功,抱著他越过墙头。动作干脆利落,便是让阿念说声“不”的机会也无。待得阿念反应过来,不满踢腿,二人早已离开了院子,往平安药铺去了。
林世严专注地看著前方,足尖点过房顶瓦片,不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宽大衣袖在风中翻飞,好似月下归巢的鸟雀。
林世严,“晚饭吃下了吗?”
阿念,“……”
林世严低眼看了他一眼,看见阿念苦恼神色便知道,“又吐了吗?”
阿念含糊地“嗯”了一声。林世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言语,加快速度往药铺赶。
离乡
发文时间: 7/6 2013
当晚,林世严将阿念抱回房中,替他打水看他洗漱完毕,便熄了灯,轻手轻脚合上门出了屋。林世严便是铁人,多日不曾睡好,也有些倦了。踏入阿念隔壁房中,和衣躺下,不一刻便入睡。至半夜,忽闻隔壁房中传来声响。林世严如猫一般警醒,倏地睁眼,当即跳起来,来不及趿鞋便奔到阿念门口。推门一看,阿念在梦中挣扎,发出含糊呜咽。
林世严两步跨到床边,急急将阿念身子按住。阿念身上薄毯全数落到地上,衣物乱成一团,被林世严按住,愈发挣得厉害。林世严忙将手抄到阿念後背,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另一手不住安抚,低声道,“小念,莫怕,我在。莫怕。”
如此这般哄了半日,阿念方才静下来。迷茫睁眼,噩梦未曾平息,心中兀自乱跳。林世严面无表情地抬袖替他揩去额上汗珠,道,“噩梦吗?”
阿念微一点头,方才明白林世严是听到了动静特意过来的。林世严扶著阿念叫他重新躺下,拾起薄毯掸一掸,好好盖到他身上。阿念睁著墨黑的眼,看著他做这些。林世严将阿念照料好,见他仍对著自己看,道,“把手给我。”
阿念听话,将左手递给他。林世严捏住他的柔软手掌,麽指抵住他的掌心,取那养心安神的劳宫穴轻轻揉按,道,“睡。我在。”
阿念借著月色盯著林世严看了片刻。不知是因为他大手温暖,还是因为穴位作用,阿念只觉心中宁静,困意又笼了上来。他闭了眼,不知不觉又睡去。林世严将他的手小心放回薄毯下。只怕阿念再陷入梦魇,便索性将屋中圆凳排成窄窄一列,往上稳稳一躺,睡在了阿念床边。
翌日,在安平再三催促下,阿念整理好行囊,预备离开扬州。出发前与林世严将荷包中的银子全数取出。二人一对,除去安平的三两碎银,二人的钱财总共竟才区区五两,别说买一匹马,便是路上盘缠怕也不够。
阿念傻眼──这也太穷了。他取来纸笔,写道,“邱不给月钱”
林世严木著脸道,“我是去报恩,不是去做长工。”
阿念愁容满面,林世严又道,“我在。不会饿著你。”
虽说如此,阿念并不想指靠林世严,更不知这呆子是否懂得生财之道,兀自忧心忡忡,思索後路。
林世严抬手,在阿念眉间轻轻一抹,道,“莫怕,我养你。”
林世严提著行李,与阿念一道去寻安平。阿念跪著给安平奉上一杯茶,又磕了三个头,师徒二人执著手,心中万般不舍。阿念写下字条道,“当尽心尽力跟从师伯学医 一年内学成归来”
安平欣慰,道,“师父送你的那把秤还记得吗?行医之人心中要有一把秤,莫要忘了。”
阿念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与林世严踏出药铺。那时阿念仍未知道,经此一别,後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