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也停下脚步,转身看我,目光仿佛催促。我看到红纱鲜红的衣袖上,竟然残破了一角。怎么可能?她一向整洁,怎么会衣服破了都没有察觉。除非……春回死死攥在手里的,透出殷红颜色的,是一角红衣。
我手扶上剑柄,警惕地说:“红纱,是你……”
红纱一扬手,我躲避不及,被撒了一脸白灰。然后就没有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浑身乏力,双手被缚在身后。红纱吃力地撑起我的身体,站在我身后,短剑抵着我的脖子。
身处的地方,是一处陡峭的山壁上,下面是狭细的山谷,站着许多人,为首的,是沐阳和桓之。
“你们敢过去,我就杀了他。”红纱冷冷地开口,向下面众人宣告。
长安呢?难道是去拦截送情报的人?也好,这样就不受红纱的威胁了。
几乎能看到沐阳咬紧的牙关,和死死攥着的拳头。
还是桓之比较理智,向上喊道:“红纱,我们不想与你为敌,你下来,我们就放过你。”
红纱冷笑一声,说:“我并不想要生路。只是想劝你们一句,现在放弃,离开这里,还有一线生机。不要以身犯险了。”
“你先下来……”
我不经意朝旁边一瞥,竟然看到,侧面垂直的崖壁处,长安艰难地向上爬着,已经露出半个大汗淋漓的头来,就在脚边不远处。
我不敢有反应,生怕红纱发现。背后缚着手的绳子已经松动了,轻轻一抖,手就脱出来了。还没进行下一步动作,红纱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题,猛地回头,正好看到长安站在身后。
我被红纱推着向崖壁下坠去,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右手就被长安迅速地拉住了。电光火石之间,我毫不犹豫伸出左手,死死抓住坠下去的红纱。
抬头看到长安趴在地上,左手艰难地抓着地上突出来的一块石头,指尖磨出了鲜血,右手青筋突起,紧抓着我的手。他皱着眉头看我,吃力地说:“放手……”
我愣怔一下,呆呆地松开抓着他的右手。
叫我……放手?
感觉到我松手,长安一瞬间加大了抓着我的力度,几乎掐断我的手腕。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狠狠咬牙说:“那只!”
我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悬在半空中一脸绝望的红纱。不能放,也不能这样拉着,长安会撑不住的。于是,我卯足力气,准备抡起胳膊把她甩上去。
然而力气还没有蓄好,一阵犀利的破风声传入耳膜,与此同时,红纱拉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几乎猜到发生了什么,一低头,果然看到一支箭从沐阳手里射出,疾速向我们的方向飞来,“呲”一声,又刺入红纱娇弱的胸膛。
第三支箭架上弓,沐阳独臂握着弓,牙齿拉着弦,蓄势待发。我的力量也在此刻达到极限,不自知地松开了左手。
红纱重重坠地,我垂直地看下去,除了散乱的乌丝,一地触目惊心的红。仿佛饮血的曼珠沙华,开得美丽却绝望。
我抑制胃里的翻腾,抑制一时的慌张。死亡,是我见过最寻常的事情。一天之内,已经是第二次了。
对,不过是有一个身边的人死去了,没什么。
四个人劫后余生一般靠坐在枯树下,谁都不讲话,气氛压抑极了。各自在想些什么呢?恐怕也没什么可想了吧,比悲伤更可怕的情绪是,麻木。对于朋友的一个一个离去,我们已经是无可奈何了,实在没什么想法了。
一路走,人数一路减少,一路荒凉。
仔细想想,死亡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十五岁下山那年吗?不,之前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其实从出世开始,就一直在眼见着死亡,从父母的死开始。我只是不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是不是太频繁了。抑或是不是我太幸运了,送走了身边无数的人,自己却还活着。
其实到了现在,活与不活,对我来讲,真是没什么所谓了。我想他们也是这样。活着不过是一口气,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目标。
还有一件事情居然能蹦到我脑袋了,我真庆幸自己还能思考。我推推身旁的长安,说:“快带人去追,应该还没走远。”
“什么?”他疑惑地抬眼看我。
“跟红纱接头的人,一定带走了我们要在琼山设伏的消息。”
“哦。不用。”他笑笑,“消息是假的。”
我不解:“什么意思?”
他颇疲惫地一笑:“我故意说给红纱听的假消息。到时候派小队人马去制造点乱象就好了,其余的,按原计划执行。”
“哦。”原来如此呀。
又一阵沉默。临近冬月,风刮过肌肤也带了刀割般的寒。然而却有一种透彻豁达的感觉。长安闭目不语,一双温暖的手却坚定地覆上我的手背。
很奇怪,天气热的时候,他指尖总是微凉,天气冷的时候,他掌心总是温暖。总之,无论何时,握着他的手,总是舒服又安心。
“扑哧”,沐阳居然笑出声来。大家愣一下,又愣一下。
“哈……”桓之也跟着来。
沐阳止住笑声,却不慎岔了气,撕心裂肺咳了几声,咳到脸通红,几乎憋出泪来。他把脸深深埋进手里,好半天,压抑着不知是笑声还是哭声,粗哑的嗓音豪气地大喊:“爽快!真爽快。就剩我们四个大男人了。”
桓之接道:“是啊,天大地大,容不下他们的性命。怪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他们牵扯进来。孤家寡人,生死无牵挂。”
我颇感慨地点头说:“对,真不该认识他们,同他们成为一家人。”
大巫师,如果你活着,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讽刺?这样的结局,不远比你的诅咒恶毒很多么?那时以为你要毁灭世界,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阻止。现在看来,万事万物,终有定数,该是怎样的结局,终究是怎样的结局。
碧蓝的天上,云淡淡。雁南归,划破长空。
雁南归,我该往哪里归呢?我是说,假如活着,假如没有这些事情。归去同城?还是长大的那座山?
长安依旧闭着眼睛,有些许疲惫,更多的却是坚决。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一如从前,只知道他很坚强,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转眼到了十二月。今冬格外地冷,天寒地冻。原本在各地是有各种重建活动的,比如毁坏寺庙的修缮,民居的成规模改建,搜查私藏兵器,还有各种对百姓的教化活动。现在一入冬,各色活动都暂停下来。
再过不久就是冬至日,大隐王即将前来灵昭求巫书。原本就恨冷清的灵昭城里,开始了新一番的搜查和屠杀。凡私藏利器的,口出狂言的,犯上作乱的,不听管教的,杀,一律杀。总之就是要除干净任何有威胁的人,最后基本只剩了老弱病残,来作忠诚的子民,迎接至高无上的大隐王的驾临。
我们当然不会等着被诛,部署好宫里面的埋伏,就先撤出了灵昭。
吃酒喝肉,喝酒吃肉,放肆地欢愉。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长安得意地一笑,拉起我就走,“你肯定喜欢。”
“哪里?”
“别问。”
“可是,眼下……”
“五天,五天就回来。”
45
45、第 45 章 誓言 。。。
(四十五)
记得长岐山吗?这原本是一座无名山。因为这附近的山连绵起伏实在很多,所以历来大家都不分别命名。山下的村民一般说起来,要么是“后山”,要么是“西山”,总之就是意会。
我愿意世人叫它“长岐”,因为那是我与长安最幸福时光的所在。
永远不能再像那个时候一样,没有很大的烦恼,没有很大的仇恨,没有很重的罪孽,那样简单,从日出,到日落,眼里只有一个人,心里也只有一个人而已。世界那么大,我的世界那么小,那么平静而美好。
自从下山那日起,就不复往日的单纯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飘飘洒洒。天地一片安详,山中寂静无声。
我不自知地笑起来,问长安:“怎么带我回这里来了?”
他从背后蹭蹭我的头,说:“好多好多年了,傻白不想家么?”
“想。”我说,“可是,屋子已经没有了。”
“你果然没有回来过。”长安黯然道,“好了,上去看看。”
一路踏雪寻梅,脚步却不敢很快。这就是,近乡情怯吧。
白梅绽放,疏枝点玉。幽幽冷香,扑鼻而来。一地的雪,踩上去“吱吱”作响。一望无际的白。
一双温暖的手捧起我冻得通红的脸,鼻子上被暖暖的热气喷上来,痒痒的。我抬头,看到长安深深凝望我的眼睛。墨黑的瞳,定定地看着我,里面映出我小小的影子,那样小,仰望着眼前人。
他微微侧头,贴上我的唇。白梅开在他身后,冷冷清香。我轻轻闭上眼,感觉着辗转在唇齿间的熟悉的肆意缱绻。两人紧紧相拥,不问前路如何艰难,不问归来是不是能相见。
“等这件事过后,我们就回家来,好不好?”长安温软的唇贴着我的耳廓,轻轻吐气。
“好。”
“然后,我带你去游遍天下美景,看遍世间的繁华,吃遍各国美食。我说过的,等一切平静下来,就带你出去好好地玩儿。等我们老到白发苍苍,走不动路了,就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是,这平静来得好晚。”
“没关系,我们就等一切平静下来。”就等一切,一切都平静下来,若今生,就相守,若来世,再相遇。
“说好了,傻白,别再让我找不到你。”他拿耳朵蹭一蹭我的耳朵,说,“找不到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不安吗?每一次,都心慌到发疯。”
“不会了,”我摇摇头,“再也不会了,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说好的,哪怕是赴黄泉。”
他抬起头,歪着头宠溺地看着我,眼角眉梢是淡淡的笑意。六角的雪花落满他的头上,肩上,不散落,不消融,那样干净洁白。光洁的额头上,两缕碎发别在耳后,露出浴火的凤鸟,美丽而高贵,坚强而倔强,就像是眼前的人一样。
他凑过来再吻我一下,说:“对,说好的。”
我望着他那么那么漂亮的脸,望了好久,指着他的鼻尖忍俊不禁道:“多大人了,流鼻涕都不知道。”
他拉起我的袖子擦一擦自己的鼻子,又用两根指头夹住我的鼻子,使劲一甩,又在自己裤子边上蹭一蹭手,挤挤鼻子说:“傻瓜,是从你这里蹭的。多大人了,流鼻涕都不知道。”
我白他一眼,说:“邋遢,鼻涕往身上擦。”
他“嘿嘿”一笑,说:“傻白的鼻涕,我不嫌弃。”
四周突然响起了马蹄声。长安环顾一圈,急急拉起我跨上马向山下飞奔。
“我们不上山了吗?”
“来不及了。看来先行人员已经到巫国了,等他们把灵昭附近围守起来,我们就进不去了。”
“那……”我回头向上远眺,隐约看到山头上,一座精致的小木屋静静伫立,几乎融入了苍茫大雪中。
我叹口气,说:“那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山上就落满雪了,没有脚印的雪哦,你肯定喜欢。”
身后的长安轻轻笑笑,说:“嗯,喜欢。树枝上肯定也有好多雪,很漂亮。”
就这样作别了长岐山。从前我们两人钉在山脚路旁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长岐山”三个大字。是我写的。
一路北上,赶向灵昭。我们两个非常默契地故作轻松,纵马前行,绝口不提刺杀的事情。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原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不过,还不够久,要一直这样下去。
“傻白?”
“嗯?”
“如果世上有另一本巫书,我就让你忘了我。”
我回头看他,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他狡黠地笑笑,说:“惩罚你啊,因为你曾经叫我忘了你。”
我失笑:“这算什么惩罚,这是对你的惩罚吧,我忘了你,见了你可就不认识了,也不喜欢你了。”
他轻蹙眉道:“那还是不要忘记我了。”
最后一夜,我们四人围坐火旁,大口喝酒。上好的陈年佳酿,散尽了金银换来的美酒。
三百死士,我们一一敬过酒。帐里帐外,灯火通明。酒酣之际,大家纷纷砸碎了酒坛,以兵器作乐器,奋力敲击,引吭高歌。
嘹亮歌声,响彻云霄。
一曲《广陵散》,慷慨激昂,从长安指间迸出。终了指剌一二弦,一声巨响如裂帛,如九天惊雷,撕破天幕。
几百人都静静聆听,震惊于琴技的娴熟,曲调的激昂。曲毕士气大振,大家纷纷举杯,开怀畅饮。
长安摇摇晃晃站起身,脸颊微红,一剑击碎了沐阳手里的酒坛。众人纷纷看过来,长安拉起我,毫不留情地吻上来,像是炫耀,像是发泄。
然后,他挑衅地看向沐阳,宣告似的说:“沐阳,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沐阳晃晃脑袋,歪歪扭扭走过来,一手扯住长安的衣领,微怒道:“你想干嘛?”
长安推开沐阳的手,一把揽我入怀,冲我柔柔地笑笑,微醉的模样,真是魅惑众生,我看得有些着迷,挪不开眼睛。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是我此生最亲最近的人。我深爱他。
长安又转头对沐阳说:“你永远别想抢走他,他是我一个人的,不是你的什么美人,是我的傻白。”
“好!”倒在一旁的桓之眼睛也不睁,傻笑着拍手叫好,“好!有趣!长安,兄弟支持你。独臂怪人,你就孤独终老吧,哈哈……”
沐阳撇着嘴笑笑,说:“呵,你不是也一个人么。实在不行,咱俩做个伴?”
“好!”众人纷纷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沐阳向大家拱手表示:“多谢,多谢。”然后又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说,“美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跟我还是跟他?”
长安微垂着头看向我,目光里带了威胁,等我回答。
我火了,一把推开长安,退出他的怀抱。
长安眼神一阵迷离,像是有短暂的惶恐,但很快逝去,只是淡淡地望着我。
我一拍大腿说:“老子是堂堂大男人,让你们两个争来争去的跟个娘们似的。听好了!大爷我来选妻,点到名的出列!”
大家都静下来,诧异地看着我,连桓之都抬起头来,张大嘴巴望向我。
“沐阳!”我吼到。
“到!”沐阳开心地跑过来。
我拍拍他的肩,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真的,好兄弟!”
“啊?”
“长安!”我再吼一声。
长安微微一笑,低头理了理鬓边碎发,款款向我走来。
“嘿嘿嘿……”我挠挠头,“就是你了,你是我的夫人。”说着,抬起头赏了他一记香吻。
分开来的时候,我收了笑容,深深看进他的眼里,轻轻吐了三个字,三个一直以来都没好意思说出口的字。
长安,我想我爱你。
长安顿了一顿,目光深深,深深地望着我,猛地揽过我的腰,一手将我夹在腰间,像拎包袱一样拎着我向帐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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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刺隐 。。。
(四十六)
从未有过如此尽兴的一夜,也从未有过如此短暂的一夜。我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在惶恐什么,但就是不能控制,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分毫。
长安也是一样,一刻也不松手。
我们十指相缠,染血的金绸带紧紧绑住两只手。
我们缩在被子里,相望着傻笑。
我们回忆着往昔的一件件小事,细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