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放灯去。”
“……”
莲花形状的灯,从河岸放入,然后就随波逐流,沉沉浮浮,生生灭灭。不一会儿,就混入了许许多多的灯中,但我依然认得,因为我扎破了手指,在花瓣上划下一道血迹。它渐行渐远,却不曾停留。
几乎是漫步回到别院,和沐阳他们早就走散了,只剩两个人。
一路无话。路边的树木枝叶繁茂,郁郁苍苍,浓烈的绿色,一如夏日的嚣张。我们的手,还绑在一起,我不说,他也不说,就好像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就这样走着。暧昧的气氛,传递给我三个信息:第一,他喜欢我?第二,他记起我了?第三,我真是做梦。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问。
“嗯。”
步入正厅,桌子上一张压在灯下的纸赫然跃入眼中。我们走过去,看到那是一封已经被拆开的信。
信是姜辛写的,上面写道:我愿意为我的国家献出一切,此次任务,一定完成。子岐公子,如果妞妞曾提起的梨花,是绿柳岸的梨花,那么,我恐怕是妞妞的父亲。如果我回不来,请将妞妞送回我的故里,我尚有一位叔父在世,可以抚养。代我向妞妞道歉,不能在她身旁。
我一时惊呆了,梨花一直在等的人,妞妞的亲生父亲,居然是姜辛。我该开心,还是愤怒?茫然地抬头看向长安,想说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结果长安看似若有所思,很久才幽幽开口:“原来妞妞不是你女儿呀……嘿嘿。”
我说:“你幸灾乐祸吗?”
“哦不是的不是的。”他环顾一周,说,“奇怪,人都哪去了?”
沐阳他们没回来就算了,可是漠漠应该在,还有妞妞和照看妞妞的春回。然而院子里漆黑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
长安好像想到什么,突然解了我俩手上的腰带,跑出大厅。
我沉思一会儿,隐隐觉得不好,忙去屋子里找妞妞。正撞上长安跑出来,他扶住我的肩膀,说:“听着,你别慌,在这里等着,我一定把她找回来。”然后深深看我一眼,匆匆跑出门去。
我被他说得不知所以。进门一看,妞妞不在,只有春回躺在床上,昏睡过去。漠漠的屋里,也是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情况?沐阳他们刚好进门,说说笑笑。见我向门外冲,沐阳拉住我,问:“怎么了美人,这么慌张。”
我强忍住脑袋里不好的想法,努力镇定,抬头说:“妞妞不见了,我要去找她。”
桓之皱眉道:“怎么回事?”
我说:“不见了,不见了听不懂吗!”
沐阳安抚地拍拍我的背,说:“别急别急,长安去找了吗?我去追。”
红纱说:“你去哪里追?子岐,你知道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漠漠也不见了。对,枣庄,也许去枣庄了。”
枣庄,姜辛的故里。
沐阳说:“好,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也许他们去了附近,回来找不到你。”
“嗯。”我一个劲儿点头。
等待是这样灼人。我坐立难安,脑海里不时闪过不好的画面,然后再自己一一否定,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起码,起码妞妞应该跟漠漠在一起,假如在一起,漠漠的身手还是恨不错的,应该出不了差错。对,没事的。
第二天子夜时分,马蹄声在门外响起,我终于坐不住了,狂奔到大门口。
最先进来的是沐阳,一脸沉重。
然后是负伤的漠漠。
最后,是怀抱妞妞的长安。他垂着眼,不看我。
妞妞被长安的衣服层层包裹,乖巧地依偎在长安怀里,熟睡的模样,惹人怜惜。露出来的半边小脸,显得特别的苍白,嘴唇失了血色。是不是又毒发了,还是生病了。
我伸手去接妞妞,对长安说:“谢谢,谢谢你……”
长安不松手,不看我,沉声说:“对不起。”
我顿一顿,疑惑道:“对不起什么?”
沐阳低着头,漠漠低着头,长安也低着头。好一会儿,沐阳才说:“漠漠在路上遇了埋伏,是和穆将军和隐伯国国师。妞妞她……”
“妞妞她……怎么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人回答。我一把夺过妞妞。她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那么漂亮。
我用脸蹭一蹭她苍白的小脸,说:“妞妞,又贪睡。到家了,起来了。”
妞妞不理我。
我继续说:“妞妞是不是冷啊,小脸都冻得冰凉。我们回屋,岐岐去点火,去煮一碗热粥。放糖,放很多糖,好不好?”
还是不理我。我抱着她进屋,小心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掖好被脚,只露出一张漂亮的小脸。这么漂亮,真是个美人胚子。
我在她额上轻吻一下,俯在床沿,哼起从前在绿柳岸时常给她唱的童谣:“一颗星,眨呀眨,照前路,走天涯;两颗星,眨呀眨,从兵戎,保国家……”
……“岐岐。”“嗯?”“那是什么星?”“北斗星。”“那个呢?”“太白星。”“星星是什么?”“是漂亮的眼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漂亮的眼睛。他们在那边看妞妞,也是这样漂亮的星星呢。”“真的吗?那妞妞星星亮吗?”“当然了,又亮又漂亮。”……
妞妞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长安扶住我的肩头,低声说:“别这样。……她死了。”
我愤怒地推开肩上的手,咬着牙不让泪流下:“你胡说。”
明明还活着。明明昨天早上醒来,还没睁眼就听到她“窸窸窣窣”在床上翻腾玩耍的声音。明明她伸手捂住我双眼,在我脸上哈着热气,说,猜猜我是谁。明明她昨天晌午还背着手装作老成模样教训我说,岐岐,肉太咸了,没梨花做的好吃。明明再吃一副药,她的毒就解了,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明明,明明还活着,我感觉到了,她在哭,在笑,在往我身上蹭,亲昵地喊我“岐岐”。
我是这样想的,让妞妞平平安安地成长,然后抹着泪把她嫁出去,在我老去的时候。她的丈夫不要富有,不要聪明,只要疼爱她,宠溺她。我满脸皱纹,也会会心地笑。
长安更用力地握住我的肩,说:“你别这样。”
我取下挂在床边的太苍,起身拔剑,指向漠漠。漠漠惊恐地抬头,却不躲避。
我用喑哑的嗓音咆哮:“漠漠,你就这样恨妞妞吗?她只不过折断了你的剑,你就这样恨她吗?非要她死不可吗?”
漠漠咬咬牙,决然地说:“对,我恨她。我不仅恨她,还恨你!自从碰到你们,事情一件一件变得糟糕!我要你们滚,滚!”
我狠狠刺向漠漠。长安一把将漠漠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护住他。长安看着我,眼神仿佛恳求:“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妞妞,不关漠漠的事。”
一种绞心的痛。长安,你帮他?好,很好。
我调转剑锋,向长安胸前刺去。
“妞妞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
长安定定地望着我,丝毫不躲避。然而还是下不去手,几乎刺入胸膛时,我一压剑柄,剑尖上挑,斜穿过长安的肩胛。
长安闷哼一声,只略略皱了皱眉,强忍着站得笔直,眼睛依旧定定望着我,里面是我看不透的深邃。
而我,一瞬间模糊了双眼,顷刻便止不住泪水的汹涌而出。狠心抽出剑,却再也没有力气握住它。“铿——”血花溅了一地。
长安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漠漠和沐阳伸手去扶他,不小心扯下了他的衣领。长安的胸前,一层一层,一层一层,裹着白纱,厚厚的白纱,隐隐透出血色。
漠漠擦掉眼角的湿润,抬起头,咬着牙,狠狠地对我说:“子岐,子岐!你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长安额上的凤鸟,如火般红,如血般艳,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里。
心里面,空落落的。有些东西远去了,模糊了,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样的世界呢?为什么想要好好活着,跟所爱的人一起好好活着,这样难呢?
眼前的一切都是旋转的,混乱的,污秽的,昏暗的,令人绝望的,连那一盏灯,火光也不明亮,昏昏黄黄,明明灭灭,都不肯好好亮着,不肯烘一烘冰冷的心。
有人揽我入怀,轻拍我的背脊,仿佛哄小孩子入睡。耳畔有轻声的安抚,是红纱柔软的嗓音。我表现出放弃一切般的颓废,缩在她怀里。
有一句话在耳边挥散不去,“你是世界是最愚蠢的人……”
39
39、第 39 章 漠漠之死 。。。
(三十九)
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最愚蠢的人……
我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一时辨不清身边的情况,只觉得肚子好饿,饿得都恶心了。
梦中,长安抱着妞妞,在街头闲闲散步,那样子,就好像他们才是父女。妞妞笑着拍拍长安的脸,说:“丑八怪,我就知道是你。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妞妞长大嫁给你好不好?”
长安浅笑着回首,眉眼弯弯望向我,仿佛在问:“傻白,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冲过去,任性地大喊,“不可以不可以!”
长安突然冷笑一声,推开我,抱着妞妞离去:“那我们就离开你,不要你。”两个人的目光,都是那样绝情。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这是我把自己关起来的第不知道多少天。不开门,不讲话,不吃饭,不洗澡。有一次沐阳几乎踢开门,我推倒了地上所有的花瓶,动静很大,然后沐阳就不再踢门了,只说叫我千万好好吃饭。
长安一直在昏睡。漠漠从那天夜里就不知去向,桓之带人去找他了。
我的世界,是灰蒙蒙的,乌云不散,阴雨绵绵。
秋夜微凉。我披了一件外衣,终于走出门来。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晚就是想出来,出来透透气,吹吹风。压抑,心情太压抑了。
但,脑袋里除了空白,什么都没有。我不去想,不敢去想,就让自己在恍恍惚惚中逃避。
不知不觉来的池塘边,一池静水,偶尔被风吹起涟漪,月亮便晃一晃身体。突然有一种悲凉的轻松感,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终于轻松了,活,或者死,都轻松了。
“傻白。”身后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喊我。喊我什么?
我呆呆回头。
那一贯俊逸的男子,才几天昏睡,就已经瘦了一圈。他同我一样,披着单衣,站在池边。他脸色惨白,眉头轻皱,深邃的眼中是一双墨黑的瞳,深深地望着我。
我说:“你骗我。”
“骗你什么?”
“你说呢?”
“我是骗了你。”很久的沉默,夜,这样宁静。
很久很久,才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不是你叫我忘了你吗?你不是最希望我忘记你吗?你不是情愿亡国也要我忘记你吗?你看,倘若记得你,你就要离开,要逃走。”长安跨上前来,狠狠握住我的手臂,说,“你不喜欢我,讨厌我,随便你,你爱怎样怎样,就是不许离开我身边!”
我吃痛抬头,瞪着他。
他也回瞪我,恶狠狠地说:“听到没有?不许离开。恨我也好,不许离开!”
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说这样自私的话。我做出无情的样子,说:“你觉得有可能吗?”
他咬牙不语。
我说:“妞妞,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最爱的人。”
他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半晌,说:“是吗?那我呢?”
“你什么都不是。我也不会去恨你,也不会再妨碍你。”
他粗鲁地抬起我的下巴,使我与他对视。我避开眼睛,他又狠狠转我的头。他说:“我们真的回不去从前了吗?”
我说:“回不去了。连妞妞的死都回不去过去了,我们之间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往,怎么可以回去?”
就这样,我挣脱出来,转身欲走。
院中突然一阵嘈杂。沐阳慌张地跑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长安扶一扶额角,懒懒地问:“怎么了?”
沐阳说:“漠漠回来了。受了重伤。”
长安顿一下,急忙向外走,边走边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他,居然独自去了延良,莽撞地刺杀隐伯王。”
长安脚下一滞,回头微微瞥我一眼。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怪我吗?他在怪我吗?
漠漠强撑着身体,靠坐在树下。大树枝繁叶茂,掩住了他小小的身躯,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知道,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人做声,只有漠漠清晰而粗重的喘息声,盘旋在空气中,压抑人心。
“为什么没有人扶他?”长安质问一声,疾步走过去。
“他不肯……”
听到长安的声音,漠漠撑着剑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长安走去。
“长安哥……”
“我在……”
漠漠跌倒在长安身前,长安跪□去扶他。一地鲜血,漠漠气息奄奄,眼睛沉重地再也睁不开。
“漠漠,睁开眼,别在这里睡,漠漠……”
“长安哥……”
“嗯?”
“不要讨厌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长安伸手擦去漠漠嘴角的血,擦掉他脸上的污垢。那样干净年轻的一张脸,稚气未脱,依稀可见当时年少的坚毅与抱负。这是漠漠,当年那样天真地舞剑的漠漠,抬起头认真盯着我看的漠漠。还是个小孩子,没有了家的孩子。
心里抽痛。并不想把他逼上绝路。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不远处被长安揽在怀里的漠漠,愧疚地不敢上前,生怕往前走一步,长安就会抬起头狠狠地瞪我,警告我别过去。我看着,感觉很茫然。
漠漠昏睡过去,长安使劲摇醒他,看着他动了动嘴巴,才放松一点。长安回身吩咐桓之:“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桓之摇摇头,说:“路上就请大夫看过了,伤及脏腑,恐怕……”
长安皱一皱眉,不再讲话,只是愣愣望着漠漠的脸。
漠漠挪动着身体,摸索着捡起掉在地上的剑,一把木剑。然后,用尽全力折断了木剑。他气息微弱地开口:“小佑的剑,折了,我的,也……不要了……”
“别这样,可以修好的,我这就拿去修,好不好?”长安用温柔的嗓音轻轻说。
“修不好了,坏了……小佑,小……佑,哥哥,对不起你,不该,不该跟你……吵架,把……把你,把你独自……留在……在……”
留在哪里,留在那修罗地狱里。利剑刺破小小的身躯时,他是不是曾经绝望地喊着,父亲,哥哥,救我,救我!
今天,哥哥来见你了,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可不可以原谅哥哥?没能保护你,独自苟活这么久,但是,真的很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你撒娇的样子,你淘气的样子,你倔强的样子,你,你恨我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秋雨都缠缠绵绵下起来。枯黄的叶子飘零落下,纵然被雨水打湿,也再回不去鲜嫩的样子,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老去,死去,最后消散作天地间的尘埃。
我,身在何方?该做什么?一时间完全没有了想法。只有一息尚存。
长安终于起身,抱着死去的漠漠,向远方走去,渐渐消失在如纱般缥缈的空蒙细雨里。我想要跟着他走,抬起脚,却迈向了相反的方向。
就这样吧。
40
40、第 40 章 云中云钟 。。。
(四十)
想哭。
老天爷真的是王八蛋,为什么一刻也不停,这样狠狠地折磨人?
在雨里盲目地走了好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