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子岐。是大巫师。”我面无表情。
事实上我的人并没能立即将长安赶走。毕竟算是巫国的贵客,眼下两国又结成联盟,来凰就又留了长安几日。住在宫里,与大巫师殿成对角线分布在东南角的“紫元殿”。我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让他靠近这里分毫。
这个不太平的夏天,平国几条大河暴涨,大范围暴发了洪水,农田房屋,淹了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眼看秋天已至,却无奈辛苦耕作的田地成了水乡泽国,收成尽失。
隐伯国趁势南下,怀着灭国的信心而来,然而没料到巫国与殷国竟同时出兵援助。此战胜负之势不明显,算是两败俱伤,却总归让隐伯得了便宜,夺了平国北部十座城池,重镇岚关也失陷了。
我望着水中自己的脸,苍白无血色,无任何表情,额上的花却是殷红似血,触目惊心。左颊上一道淡淡的疤痕,似有若无,无伤大雅,却足够我对自己的相貌失去自信。假如是长安,一定不会留下这难看的疤,也许能够长出新肉只留下粉粉的一道痕迹,他皮肤恢复力好。当我看到自己的眼睛时,简直吓了一跳——淡金色双瞳,泛着兵革冷光。
我突然想起,曾经看到大巫师的双眼,总有冰冷的感觉,如今想来,仿佛她的瞳子,带着冷冷的银光。是不是所谓我有天赋,就表现在我的瞳色灿金呢?
我抬手揉揉疲惫的眼睛……怎么,可以控制手了?虽然恍恍惚惚,但居然也可以自行行走了。
门外响起呜咽的笛声,如哭如诉。随后是节奏沉缓的锣声,是清冷的金属触碰声。众人齐声低低吟诵着什么,如咒语般蛊惑人心。
我推门出去。看到一行人身披白色麻衣,手执白幡,排成两行长队,吊着脸,嘴巴张合着念念有词,整齐地从门前走过。长长的队伍后边,是一只庄重华美的乌木馆,被十四个人稳稳地抬着。
队伍里的来凰抬头看到我,走来说:“弟弟……”看到我的眼睛,改口到,“大巫师,倾城公主的发丧仪式,你要来么?”
我茫然地点点头,走到棺木旁边,跟着队伍缓缓前行。娘,我们算是相见过吗?怎么都没有真正的知道你是我娘,你就又消失不见了呢?
娘,小的时候我脑海里有一个娘的形象,不知具体长什么样,但总是美美的,柔柔的,很疼我。一个人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娘就会出现,告诉我要坚强,因为她在远远地看着我,一直在看着我。
后来见到娘的样子,比想象中还要美丽高贵。但是,大巫师说……是娘不喜欢我,丢弃我到水里。我不愿相信。但是,即便是保护我,也不必垂琴弃入水中吧。娘,你若活着,就可以亲口告诉我这一切。我真的这么让人讨厌吗?未出世就被下了诅咒,活了不到十七年,却只会带给人不幸。是吗?
但是,住在巫国王宫的时候,娘,你每每夜里来我身边,轻抚我面庞,你是心疼我的对不对?也许你像长安一样,为人果断,做事决绝,恐怕我活着不幸,便想早早了结我的生命,是不是?
“娘。”我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伸手去摸冰冷的棺木,“告诉我,是不是这样?娘,醒来告诉我啊,究竟是怎样?你不说话,不怕我恨你吗?你不醒来,连一声‘娘’都不听我喊吗?娘——”
终于找到娘了,娘却又不见了。我奋力拍打那长长的装着美丽的倾城公主的盒子,抽着鼻子,泪眼模糊,却不愿放声哭泣。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我冰冷的指尖,我随着他走出队伍,走到一旁树木的阴影里。
好温暖。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我不贪恋。我脱出他的怀抱,擦掉眼角的泪,预备好无情地目光,抬头望向他:“平王,请你离我远一点。”
长安只是把我往自己身上扯。我抬手狠狠推他胸膛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长安被推得后退两步,站稳后叹息般开口:“傻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摸摸额头,“你怕死吗?”
“我不怕。”
但是……我怕。在予水河中时,我曾以为我们会一同死去,那时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心。然而当你再度苏醒,我却仿佛睁眼就能看到你在经历灾难,经历痛苦,看到你坚持着不肯喊痛,身体却伤痕累累。别这样。
“可是,我不想要跟你在一起了。”
长安无言,眉头抽动一下,不知所以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卑微那样不堪的人?巫国是我的家乡,在巫国,我是万人敬仰的大巫师,我有无上的地位和尊严,不比一个小丑好吗?”我背对着他,鼓足勇气讲出这段话。
“小丑……吗?”长安的声音清清冷冷,“我们,这些年,你只看作是,小丑……吗?这样的……一文不值吗?”
“是啊,不过是因为当初不懂事,错把习惯当做了……爱。下山这些时日,我才算是明白,有些事情,终归只是,年少无知。我腻了,不想继续了,可以吗?”
心在发涩,身体在晚风中瑟瑟发抖,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大巫师的力量慢慢重新占据我的身体四肢,在失去控制之前,我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两日后,平王启程返平。巫平两国正式结为盟友,并且等候随、殷两国的答复。随国不愿管别国的征战,但求本国安稳太平。殷国国君年纪大了,顾虑也多了,觉得尚且没事,立志坐观其变,真是不复当年的威武形象了。还有诸多比城还小的小国,倒是明察秋毫洞察时事,感觉到了威胁,纷纷依附到临近的大国。大国们也不含糊,就客气客气纳了他们,也算国土扩张政权统一齐心协力共抗强敌嘛。
“风烟,没事吧你,看着这么虚弱。”沐阳摸摸风烟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风烟无力地摇摇头,的确憔悴极了。
我束起略显棕黄的头发,发冠上嵌着一颗深紫色的宝石,身穿玄色暗格兽纹大衣,从两人面前经过。
两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走过,仿佛尊敬仿佛无奈。
这感觉,真不爽。我本意是想走过去跟他们说笑两句,就像去年初来的时候一样。然而只能想,不能付诸行动。
“子岐!”我走出去好远,沐阳不肯服气地喊了一声,“你还会回来吗?”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应该也知道我回答不了,也知道我大概回不来了。他们不知道,我暂时还在,不过,几天后,镜子铸好了,我就真的该走了。
巫王寝宫侧殿里,来凰与众臣在围着桌案议政。我走进去,与来凰并排而坐。
“图岸卿,你认为呢。”来凰严肃发问。
“臣……说不准。这隐伯国,最不按常理出牌了,太过于极端,恐怕不会顾虑是否兼顾得了两头开战。眼下他们怒气冲冲向我们宣战,理由是我们协助平国首先向其挑衅。这隐伯国的打算,依臣之见……说不准说不准。”图岸前朝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如今是巫国掌管军政的最高武官,年已六旬,却依旧英姿不减有大将风范。他一向直言不讳,连他都说“说不准”,那恐怕就没什么人敢说准了。
然而总有人大胆。
“臣以为,聪明人都不会以一敌二的。”讲话的是一个年轻人。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一个长得漂亮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刚进门的沐阳。
“诶,不然不然。”图岸摆手道,“隐伯国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而巫平两国的联盟也是天下皆知。怎么样都是一敌二,若我们一起上,隐伯恐怕是吃不消。所以啊,他们一定另有打算。此次同时向两国宣战,他们是冲巫国来的,还是冲平国……说不准说不准。”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然而当来凰的目光扫过他们时,一个个立即定住,头瞬间定在原位不点了。怕提问。
“老头,你就知道个说不准。”沐阳抱起手,略一思索,点头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
来凰说:“那,各位觉得,我们现下该如何?”
“臣认为……”沐阳说。
“大部留守迎战,小部前去支援平国。”我说。
原来大巫师果然是压轴的,众人纷纷表示“是啊是啊”“没错没错”“的确的确”。不过我谅解他们的没主见,因为这着实是一件很难说准的事情。况且再怎么说,自己的国家也比盟国重要吧,必然要败时,就推盟友一把,让他扛着。
虽然我的本意是,长安的国才是我的国。
“大巫师说的对。”来凰点头。他显然不是随声附和,而是认真思考过的。“还请大巫师今日回去卜一下吉凶,来日迎战时,还望施以法术,助我巫国大获全胜。”
我点点头。
隐伯国,这招够狠。就好比同时向两堆稻草里分别扔一颗烟雾弹,叫你猜猜那边的会炸。三选一,甲炸乙不炸,甲不炸乙炸,甲炸乙炸。选哪个都得先保护自己的窝吧。真是充分利用了人性的无可奈何点,好兄弟,我跟你再好,出生入死的好,大难临头也不能撇下自己老婆去保护你老婆吧?万一到我家的贼人是真贼人而到你家的只是个幌子,那我吃的亏谁补偿?你赔得起吗?既然赔不起,我就避免给你机会赔,咱们各自保护各自的老婆,等过去了还是好兄弟。完后见了面,还得互相尴尬地说:“兄弟,理解,理解。”
真是,明知道是被分散力量还无可奈何。隐伯国,够狠。
我独自向巫师殿走去,看着夜幕渐渐降临,天色由浅入深缓缓地连续地变着,走十步再抬头,天就微微加深了一些,远处的红云变紫,紫云变蓝,最后终于成了全部的深蓝。
是我走得太慢了,还是天黑得从来就是这样快?
我抬头凝望星宿,繁星点点,天河如带。东南方扑朔,西北方迷离。预示着战事不顺,却未知生死。可能消亡,可能重生。
路过我曾住过的寝宫,那间当初惊叹好大,现在看来并不大的寝宫,我不禁向里面挪步。
但是……我仿佛真的走进去了,那么……大巫师哪儿去了?
每每夜里总有这么短暂的一段时间,我仿佛又恢复了原本的我,可以自己控制身体的行动。时间不长,顶多三刻,有时只是晃神的功夫。联想起当初娘夜里总来看我,我想,这大概是正常的,也许大巫师也需要睡觉休息呢,一个宿主两个灵魂,然后偶尔山中无虎猴称霸王……对我是猴。
我匆匆跑到墙边,抱起许久未见的“故人来”,心疼地上下摩挲。拭去桌上的灰尘,把琴轻置其上,我紧张地再次弹起熟悉的旋律。《长清》,一个人。好怕,好怕大巫师突然回来,打断我这首寄予怀念的曲子。
一曲终了,我满意地笑笑,仿佛闭上眼睛就可看到漫山飘雪,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滚作一团,放肆地欢笑,尽情地打闹。
我抱着琴走在月下,等着再度离开自己。手指探入龙池,摸到里面不平整,突然想起上次看到里面有字。于是趁着月色,我将琴腹翻向上,细细端详起来。
龙池里依旧只认得“平安”二字,只是突然发现这些奇怪字符的构图,像是传说中的符咒,大圈小圈,字符有某种看起来也规律也零乱的排列方式。
倒是凤沼里惊了我一跳,全是认识的字。刻着“巫书即灵魂,以火焚之七七四十九天,不灭之灵魂即消散不可复聚”。
不明白其中内涵。
大巫师很快恢复了对我的统治,所幸她对我带着琴没什么意见。
这个秋天,枫叶格外的红。天高云淡,长河大漠,一派肃杀之象。
我们来到约战的地点,安营扎寨,安顿粮草,打探军情,准备三日后的战争。
高高的土丘上架起了气势雄伟的鼓台,一只一人半高的朱漆墨绘龙纹大鼓立在厚重的铜座上,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
来凰一身灿金戎装,身躯瘦弱却难掩威严气势。他在众人瞩目中大步登上鼓台,双手握两只鼓槌,一下,一下,重重击打鼓面。
“咚——咚——咚——咚——”鼓声庄严而隆重,响彻云霄,引得人心共振,备受鼓舞。
“杀——杀——杀——杀——”几万人一同挥舞手中的兵器,高喊声整齐划一,震动天地。
来凰在众人的呐喊声中昂首走下台来,步伐稳重,脸色却不大对,看上去很痛苦。离开队伍很远,他才扶着一株大树停下来,身子缓缓滑下去,肩膀抖动得厉害,不一会儿就爆发出止不住的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
风烟跟在来凰身后,我远远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风烟跪在一旁,心痛地扶着来凰的肩,轻拍他的后背,表情看着都让人觉得难过。他叹息般地开口:“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呢?”
来凰重咳几声,强
23、第 23 章 战事起 。。。
撑起身子,想要站直,却很是勉强,用沙哑的声音幽幽地说到:“知道隐伯国派来的主将是谁吗?”
风烟不站起来,低着头,默默不语。
“岑耳。我们见过的,对吧?”来凰低头凝视沉默的风烟一会儿,等不到他的开口解释,自嘲地一笑,“呵,我想看他死。……在我死之前。”
风烟不讲话,只是从我的角度看去,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空气中经过,重重地坠到黄土地上,“啪”地碎开成了无数滴,每一滴都透明而纯净。
24
24、第 24 章 风烟散 。。。
(二十四)
三日后,战争如期而至。
来凰与风烟站在一辆高大精美纹饰繁复的八马战车上,我站在另一辆通体纯黑图案朴素的四马战车上,停在阵对的后方,四周是扛巫国大旗的步兵骑兵,前方是排列整齐的大军。沐阳和另一名中年将军打头阵,骑着威风的赤红大马。
对阵的是一支人数明显不多但看起来各个精良的队伍,排列相当整齐,前排步兵弓箭手动作几乎完全一致,已是蓄势待发。打头的是一个眼熟的人,曾经在随国见过的那名隐伯国使者。他此刻嘴角挂着轻蔑的笑,正冷冷地看着我们。
看来,此次巫国并不是主要目标,平国才是隐伯国想收的肥肉。向巫国宣战,无非是想牵制我们,不让我们支援平国罢了。
然而既已至此,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无论如何,先胜了这一战,是趁势攻隐伯的国中无人还是往东南相助平国,才能再做打算。
云遮日,半日厮杀。
然而所有人确实是低估了隐伯国。这场虽胜,敌方大军却大摇大摆地反身逃走了。而等我们追上我们以为的残兵时,却发现敌方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了许多人,而且一路上是处处有埋伏陷阱。待我们想抽身撤退时,却发现退路也被迅速截住了。虽然他们总人数比我们少,硬拼起来必然我们胜,但他们的目的确已达到,就是困住巫国,主攻平国。
我们退到一个名叫“赤野”的平原时,岑耳再次现身,与我们正面交战。
我,不,是大巫师,双手交叉相握,置于上腹前方,口中默念着什么咒语,语调虔诚。再抬眼看时,我方的弓箭,刀枪,剑戟,所有兵器的尖头,都燃起了淡青色的火焰,掠过之处,便是敌军的大片白骨。
眼看胜利在望,来凰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远远注视着岑耳无奈拼杀的样子。风烟从他的侧后方深深地望着他,看到他有了笑意,自己也跟着放松了表情。
沙尘骤起,风烟拿起手中的纯白鹅绒大氅,上前一步,披在来凰肩上。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岑耳无意间瞥到这一幕,才令其想到了垂死挣扎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