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心思而胆怯,可是不行,还是不行,不能没有他,不能看不见他,不能不想他。所以在看到刺客的那一秒,唯一的想法是,不能让湛叔叔受伤。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庆幸并不痛苦,欣喜并不彷徨。他想,湛叔叔对他是一样的吧。
高长恭捧起高湛的脸,在他不知何时睁开的墨色琉璃瞳的注视下,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勇敢坚定的吻上去。他不多的经验就是那次醉酒后的吻,他像对方曾经做过的那样,认真吮吸他的唇瓣,舌尖撬开他的牙齿,寸寸滑过,寻到他的舌尖轻轻含住,仿佛用尽一生所有的温度。
高湛如遭雷击,想不到见到昏迷许久的高长恭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敢去想这个吻的含义,直到呼吸有些紧促才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他。他心乱如麻,不知怎样面对这样的高长恭。
他曾经幻想的就在眼前,可是却不敢碰触,不能碰触。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丝风,吹乱了烛火,他们的影子忽闪着交缠在一起,化为一体,光与影融合跳跃,揪扯出每人内心极深的渴望。
高湛沉默着,可是好像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担忧长恭的伤势,抬起头却看到少年迷乱受伤的慌张表情,像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孩子,黑瞳迷失在黑暗里,散乱迷茫。他忽然有些害怕,这样随时都好像快要消失的少年。他唤道:
“长恭”
少年猛地起身,不顾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固执地揽紧他的脖颈,又一次吻上来。他又一次推开。
“长恭,我们不能。”
这一步,踏出去就是万劫不复。
他想起年幼时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大哥,无措的阻止,不知道是为了说服他还是自己。这是长恭,不是别人,他不能像对待其他表白的人那样不理不睬。
被推开的少年没有再吻上来,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语调凄凉:“湛叔叔,我只是喜欢你我不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我也不想违背人伦可是,我就只喜欢你。”声音渐渐哽咽。他看到少年的泪从那双无数次让他迷失的黑瞳中流下,心脏绞痛,无可抑制。
“我试过,很努力的想要放弃可是,不行啊,湛叔叔”
少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嘴角滴落在他的心上,整颗心都泡在他的泪里,少年的声音压抑着无尽的痛苦。“若有罪孽要背负就让我来背负好了我不怕千夫所指我只是喜欢你”
我不怕千夫所指,我只是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消失的时候,他踉跄着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初遇的时候,他满心伤痕,怯怯的对他笑,你是我的湛叔叔,真好。
大婚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后园对他说,湛叔叔,我难受。
自己弑君那天,他失控的吻了他,然后推开他,他面目表情的离开。
在河边,他问,湛叔叔,你不要我了么?
逃亡的路上,他认真的表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有湛叔叔一个。
晋阳大战之前他说,湛叔叔若要这天下,长恭就为湛叔叔守住这天下。
醉酒那天,自己偷偷亲他,他无奈的呢喃。
遇到刺客时,他替自己挡箭的鲜血。
这样的长恭,他的长恭啊。
他遇见他,就像沙漠中遇见一朵花开,严冬里遇见一缕阳光;他遇见他,就像地狱里遇见一场美好的梦,就像夜行遇见一片飘渺的的极光。他的世界到处都是欺瞒、虚伪、伤害、背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自打他从十三岁那年遇见这个少年,才没有迷失,没有退缩,撑起两个半大少年的世界。
长恭啊,我如何能让你为我违背人伦?我是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不能将你也拖入万丈深渊。我唯一希望,就是现世安稳,而你能开心快乐的活着。
我的长恭啊
层层叠叠漫开整个邺城的,是比夜色更浓厚的悲伤。
烛光的剪影里,少年突然似疯狂似痛苦地大笑,黑瞳明亮的吓人,然后再次陷入昏迷。
他的眼角一直在不停地溢出泪水,仿若将要扑火的飞蛾。
湛叔叔,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承受,这样,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生辰
兰陵王府。
厅堂里觥筹交错,丝竹声慢,歌舞喧嚣,纸醉金迷。面色阴柔的河南王高孝瑜与河间王高孝琬各搂一个美人,嬉戏调笑,副将周成胡乱应付着身边宜春楼花魁的劝酒,余光不时扫一眼戴着神秘面具,看不出喜怒的兰陵王,暗呼倒霉。自己不就是想要前来送军务文案,竟好死不死地赶上兰陵王在狎妓,二话不说就命人搬来案几,塞进美人,吓得他欲哭无泪。朝廷明文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国丧期间聚众狎妓淫乐,轻者罚俸禄一年,重者革职论罪,上面新帝得罪不得,这里自己上司更得罪不得,真真叫人为难,反观河南王与河间王似无所觉,仍与一群纨绔嬉闹。河南王与河间王不满新帝久矣,心生不忿阳奉阴违也就罢了,兰陵王深受宠爱也罢了,自己一个小人物在跟着搀和什么劲啊,到时候上面一个怪罪下来,也没有两个脑袋够,如今只能坐在这里战战兢兢,毫无办法。
周成出神间又望了兰陵王一眼,细看之下一口酒咽进喉咙里差点喷出来。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兰陵王怀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名妓,分明是一个美貌的少年,长得粉腮玉容,甚是美艳,几乎辨不清是男是女,直到刚才他们两人调戏时那少年的衣衫散乱露出平平的胸膛,粉嫩的两点,他才反应过来。这,这兰陵王竟是在狎玩娈童!
周成忽而想起最近很多事情,隐约觉得奇怪。新君初立,朝廷百官自从见识了新帝的残酷手段,都忙着巴结新君以保全自身,生怕一不小心惹怒新君,偏偏这位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却打着生病的旗号连着一个月不上朝,天天在家寻欢作乐宴请宾客,请必狎妓,其中不乏类似河南王等一众对新君不满之人,年轻的皇帝不仅视而不见,反而金银珠宝名药宝器赏赐不断。一个恃宠而骄,一个宠溺得似乎没有底线,当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兰陵王受宠的程度大大令人乍舌。现在连娈童都玩上了,纵然兰陵王刚刚立下战功,之前也已经被看不过眼的人参了好几本,现今又有人要多舌了。
高长恭抿一口送到唇边的酒,欣赏着胡姬美妙的歌舞,一只手在怀中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年衣衫内滑动,不做了什么引得那孩子一阵轻喘,极尽暧昧。神秘面具上黑瞳闪着微微迷乱的光,似乎已有几分醉意。妖艳的少年被杀气凛凛的战神揽在怀中,及其不和谐,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高孝瑜在美人唇上香了一口,猥琐道:“四弟,先前不见你娶妻纳妾,大哥还以为你不爱美人,想不到你竟好的这一口。”高长恭并不答话,举起莹白玉杯轻佻一笑,算是默认。大概现在整个邺城都在传兰陵王好男色这一惊天□了吧。然而饮下再多的酒,办再糜烂的宴席,那个人都不闻不问,恍若不知。还真是残忍呐。
门外,莫灵沉默地转身。
翌日,御花园内。
高湛手拈棋子,青色的宽袖划过棋盘,墨色琉璃瞳似是隐藏着波澜的深海,苍白的手指定住在半空,迟迟不落棋。对面碧目卷发的男子深瞳中沉淀着高山远水,静静等待着。年轻的帝王微微仰起身子,状似随意问:“和士开,人为什么会有永不磨灭的痛苦?”和士开微笑:“皇上,人若跟着本心走,随心所欲便不会有。”
“何谓本心?”
“取心之所想,得心之所得,弃心之所弃,不拘于世,方为本心。”
高湛凤目微眯:“帝王家,如何能不拘于世?”
和士开保持微笑不变:“既为帝王,如何不能不拘于世?”
这一问一答之间,决定了很多事情。
高湛沉默,站起身抬头望天空。
稀薄的阳光从天际洒下,穿过紫色的花藤,初春的气息还有些冷,粘在皮肤上发凉。他的目光顺着阳光的路径,凝向碧蓝天空的某一点,回忆进来听到的种种流言,兰陵王无视国丧夜夜笙歌,兰陵王不思进取寻欢作乐,兰陵王贵为一国皇室狎玩娈宠,兰陵王与人密谋结党,似有不臣之心兰陵王,兰陵王。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逼他,在两人情感的战场上背水一战。高湛的思维跟着视线穿越九重深宫,穿越红尘万丈,遥遥达到最高的云端,俯视万物苍生,山河大地,一股豁达荡涤胸腔。仿佛魂灵冲破桎梏,获得新生。
既然放不下,那随心所欲一回又何妨?
这一刻的高湛,气势逼人,超然物外,一身王者霸气。
既已站在人世间权位顶端,又何须顾忌人世间伦理纲常!
这一天是兰陵王高长恭二十岁生辰。
兰陵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宾客如潮。莫灵指挥者一群丫头下人,新请的厨子对摆设不熟悉,收礼的库房放不下了,打算给宾客用的琉璃杯还没清洗好,是忙得团团转。今日的重心兰陵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寒暄的寒暄,套近乎的套近乎,什么年轻有为少年英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大堆溢美之词,高长恭黑瞳似笑非笑,嘴角勾起,凡有敬酒来者不拒,双耳泛红,古朴的金色面具在灯火下流光溢彩,也仿佛生动了许多,不想平日里那么吓人。他的行事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染上高湛的习惯,比如说话冷冷的语气,比如眼角凌厉的风情,又带着旁人没有的杀伐果断,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
待到酒至半酣,忽然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静谧的有些压抑,高长恭顺着众人自动让开的空隙看去,只见年轻俊朗的帝王凤目微扬,面无表情一步步踏进来,锦缎玉靴华美精致,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他一直看着他,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漆色沉香木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深深望他一眼,转身离去。好多人都无颜见一面传说中残酷冷厉的帝王,目光都注视着他,微微胆怯,看着他缓缓转身离去,没有人注意到兰陵王端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
等到有人回过神的时候惊呼:“兰陵王?”
少年将军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木盒扔下满庭宾客,如一阵风一样追出去,被衣袖拂倒的金杯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滴溜溜打转。
湛叔叔
追逐
追逐
兰陵王府外不远处是一片喧闹的夜市,行人熙熙攘攘。高长恭刚出门就看到那个墨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忙匆匆追上去。
此时是太宁二年的春节刚过的时候,邺城里节日的气氛正浓,卖小玩意的小贩,卖小吃的老夫妻,盛装的年轻姑娘,蹦蹦跳跳的小孩,寻找心上人的年轻男子,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带着轻快地笑容,暂时放下肩上的担子,生计的重压,前途的渺茫,在这个难得的喜庆日子里放松游玩。整个邺城人来人往,在杂耍摊子前,花灯摊子前,戏台子前堆集着一大批一大批的游人。人流如潮带着他和他不断前行。高长恭加快脚步追逐着那个忽隐忽现的身影,目光火热,脚步急促,他有预感如果一不小心丢了他,将会错失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他和他的命运轨迹就像现在这样,他幼小无知,他已能够自保;他刚刚长成,他已权倾朝野;他名扬天下,他已贵为九五。他拼命追逐他的背影,一刻也不肯放松努力变强,却还是很难跟上他的步伐。他一直在追寻,从无止步,从九岁到十九岁,整整十年。可是,从未追上过,他也不过是凡人,没有铁石心肠铜皮铁骨,遭遇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疏离,终究会累会受伤。
不远处有人欢呼起来,漆黑长夜突然出现绚丽的花火,先是一朵,再是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很快就出现一大团。人群的欢呼越来越大,高长恭隐约看到前面的湛叔叔似乎有一瞬间回过头来,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漫天烟火,一如他贪恋的温柔。高长恭神智微微模糊,灯火晃花了他的视线,他眨眨眼,酒劲慢慢涌上来,一个晃神,前方已经不见了高湛的身影。长恭拨开行人跌跌撞撞地跑去,站在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努力辨认每一个人,过客匆匆,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巨大的恐慌包围着他。周围明明那么多的人,怎么自己会还是感觉到孤单?
烟火消失后,夜似乎比之前更黑。他看不清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来就只有湛叔叔一个,他是他的兄长,他的朋友,他的父,他的爱。现在,他却弄丢了他。
耳边喧嚣依旧,高长恭站在原地,黑瞳空洞,一瞬间失去了魂灵。好像时间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过往的温柔与陪伴都是幻觉,他还是那年被抛弃在寒冷邺城的九岁的孩童,孑然一身,求助无门。
慢慢的,灯火暗了。
慢慢的,行人散了。
慢慢的,夜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冷。
他的勇敢,他的追求,他希冀的温暖,他飞蛾扑火的爱,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被他伤害的体无完肤,刻骨铭心。
长长的街道只有高长恭一个人的身影,飘渺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最后他连自己也弄丢了。
高湛站在阴影里,看着狼狈的少年抱臂蜷缩的身影,走过去蹲下来,将他拥入怀中,眼眶酸涩。
他的长恭啊
他把少年紧攥的手掰开,取出沉香木盒,盒子的棱角上沾着斑斑血迹。他温柔的舔舐他的手心,然后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古旧的玉佩,温润生华,他把玉佩戴上少年的脖颈,替他整理好。
九五之尊仍然没有意识到,他差点就在此刻失去这个孩子。或许将来的某一刻,他会为失去他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或许,不会有将来。幸好,他回来了。
少年仍然没有反应,似一尊木偶,无悲无喜,无怒无哀。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的砸落下来,打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高湛墨色琉璃瞳凝视少年无神的眼睛,深深地似要把对方的面容刻在心底。雨水打湿少年的长发,顺着秀美的眉眼滑过苍白的脸颊,挂在凄艳的红唇边缘,盈盈欲滴。
他伸手拂去那滴水,触手不可思议的绵软令他的身体回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亲吻,胸口涌起燥热。他扶起拉起少年,唇齿温柔地覆上去,缠绕了一番,对方毫无反应,除了他自己染上的温度,少年唇齿冰冷依旧。
他唤道:“长恭?”
少年看也不看他。
他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高湛再次吻上去,唇舌微微用力,对方还是毫无所觉。如此反复几次,高湛用力摇晃,向来冷清的表情惊慌恐惧,“长恭,长恭!我是你的湛叔叔啊!”
少年的身体随着摇晃而摆动。
他声音哽咽,颤抖的不成语句,“长恭,长恭!”
雨越下越大。
他在一声声呼唤中,开始品尝到对方也曾品尝过得悲伤。他不该一次又一次推开这个孩子,不该丢下他逃走,不该对他的自甘堕落自毁名节视而不见,不该放任自己逃避。他躲在宫中一个月的日子,当他摘下成熟的樱桃向身后递去,当他泡好一杯好茶送向对面,当他看到美丽的景色欣喜转身,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他的习惯,气息,笑容,心情都因着一个人而生,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没有停止过想他。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渴望,以为时间会斩断一切,反而弄的彼此都伤痕累累。等到他想通了,不再躲了,拿着母亲交代他要送给心上人的玉佩去找他,才发现将要错失此生挚爱。
高湛在倾盆大雨中背起少年向着来路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