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恬鸿原先打坐时被程净昼打断,毒尚未完全逼出,反而走岔了真气,受了内伤,后来又为他寻找一个适宜的女子,奔波十余里地,已是强弩之末,此时程净昼的搂抱,竟然挣之不脱。他曲起两指,去点程净昼的穴道,但一则他失了大半内力,二则程净昼气血奔流之下,那穴道竟然点之无效。
屈恬鸿心中震惊,此时衣服已经大半被程净昼撩起,身体已经完全被他压在身下。地上本是木板所制,倒也不觉冰凉,但下身伤处未愈,只怕已再受不得凌虐。早知如此,不如适才让程净昼淹死,却偏偏一时不忍。佩剑本来就在身旁,此时纠缠之下,早已到了远处。屈恬鸿勉强伸手够到剑柄,寒光一闪,已经拔了出来。
程净昼此时迷迷糊糊的,去亲吻他的脸,仿佛迷醉一般,眼睛里都是雾气朦朦之态,口中只说道:“我会待你好的,我会一世待你好的……”颠来倒去,便是这两句话。他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惊,手腕一抖,那剑已经飞了出去,击在门背上,门慢悠悠地虚掩住了。
那舟子坐着垂钓,听得声音登时小了,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喘息,甲板上却震颤如故,不由心中暗道,这五十两银子,果真不是那么好赚的。此时岸上,一位白衣男子缓步而来,俊眼修眉,却似含不住的笑意吟吟。
那舟子呼出一口长气,鱼也不钓了,跳下船去说道:“公子爷,你可回来了……”风凌玉一笑,将剩下的银两尽数付清,道了谢,便要朝画舫走去。那舟子道:“现在可不能进去。”风凌玉一惊说道:“这是为何?”那舟子道:“你家公子只怕是……正在那个……快活……”风凌玉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心里不由寻思道:“果然如此。我还道教主为何对程公子这般好……”念头只稍稍一转,已不敢多想。
风凌玉连换数匹快马,提前赶回,却只能在门外等待。他无甚可做,也不敢走远,便循着画舫四周闲逛。此地十分偏僻,四处皆静,只闻画舫中欢爱喘息之声不绝,渐渐已从天明等到日暮。风凌玉心焦之下又有些佩服,教主不愧是教主,可怜程公子身单力薄,只怕难以承受。他快马加鞭,就是害怕此事发生,如今既已发生,也非无法可想,便也罢了。
渐闻万物俱寂,悄无声息。风凌玉迈步上船,但见房门虚掩,也不敢推门而入,轻轻敲门三下。移时,门缓缓打开,开门的却是程净昼,风凌玉不由微微一惊。
程净昼看见是他,脸色一瞬煞白,勉强微笑,说道:“风公子,你好。”
风凌玉打量他片刻,发现他神情委顿,似有疲态,露出自以为心知肚明的暧昧笑容,点头说道:“程公子别来无恙?”程净昼看见他如此神态,脸色更是苍白如纸,说道:“风公子,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风凌玉拦住他,拉他到一旁,说道:“程公子,你身中剧毒,要是不解,不日必当殒命。”程净昼摇头道:“不劳风公子费心。”风凌玉还道他是不信,说道:“你看你手背上的合谷、阳溪诸穴是不是有暗暗黑气?那是手阳明大肠经伤了,只要程公子好好配合,这毒也不是不能解。”
程净昼也不去看手背,摇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又何妨?”风凌玉皱眉道:“难道程公子要我求你解毒才肯答应么?”程净昼也不答话,过了良久,忽然低声问道:“那位带面具的公子,就是你家主人么?”风凌玉看见他只是垂眉低语,面红已然过耳,不由暗道:“难道这程公子和教主上了床之后,竟然爱上了教主不成?教主神功盖世,果然是匪夷所思。”哈哈一笑,说道:“这是自然了。想做我风某的主人,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程净昼叹息一声,说道:“风公子是人中俊杰,令主人也是不世出的人物。在下自愧不如,如今,又做了一件万分羞耻之事,怎能再要风公子的解药?我……我是再也无颜见他的了。”风凌玉见他要走,连忙又道:“且慢,且慢,风某有一事相求。”
程净昼停步说道:“风公子但说无妨。但有力所能及之处,无不领命。”风凌玉笑道:“程公子豪侠仗义,风某果然没有看错人,若是不弃,便唤我一声风大哥如何?”他心中只道程净昼所言那万分羞耻之事,定是指为教主所染,但眼下又有一事不得不求助于人,只得先和人攀亲搭故,心里又暗自想道:“教主怎生还不出来,难道是因为那事亏了身子?要是真的亏了身子,这马屁不知要从何拍起了。”
程净昼苦笑说道:“风大哥尽管吩咐。”风凌玉大喜,说道:“程兄弟果然爽快。其实这事也不难。你身上之毒本是十分易解,只要用冰蚕吸出毒液即可,但你和我家主人,这个,这个……度了春宵之后,这毒已经过了一半到他身上去,而眼下有一对冰蚕,这冰蚕十分奇特,只有公蚕口中附有吸盘,能吸食毒液,所以……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程净昼低声说道:“你救他一人足已,不用理会我。”风凌玉苦笑道:“程兄弟有所不知,这冰蚕只能吸食有形之毒,却不能吸食无形之毒。”程净昼奇道:“什么有形无形之毒?”风凌玉叹道:“普通毒药若非见血,断然过不到别人身上,但凡毒药无不有色,有味,有质,是为有形之毒,若是不经血而能过到别人身上,此类毒无形无质,但沾染了中毒之人的血气,这血气便是毒引,将原来有形之毒化为无形之毒。换句话说,眼下我家主人之毒是冰蚕不能解之毒,二弟还得将毒从原处诱出,再用冰蚕吸出来。”
程净昼从未听过此等奇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道:“风大哥,我虽不习医,但看过的医书药典也不少,怎么从没听过这样的事?”风凌玉说道:“这世上之事,又怎能书上尽有?难道,你看过的书还记载过这种冰蚕么?”
风凌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那木质程净昼识得,是南海所产的黑沉木,据传水火难侵,刀剑不伤。风凌玉揭开盖子,一阵雾气过后,寒意扑面而来。木盒中两只约莫三寸的蚕相互依偎纠缠,与普通蚕并无不同,却是大了几倍,一只胖乎乎的,甚为可爱,另一只却额顶漆黑,似有一字,面目十分丑陋。双蚕仿佛冰棱一般,散着彻骨寒气。程净昼不由“啊”了一声。
风凌玉合上木盖,寒气顿收,说道:“你看我唇色发紫,这便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了,要是再把我塞回我娘肚里去,给她用这冰蚕解毒,那自然是什么毒都治好啦,可惜我已经长这么大,是塞不回去的了。”他摇摇头,似有憾意,但仍笑吟吟地。
程净昼被他说得发笑,又为他叹息,问道:“那你现在怎么办?”风凌玉道:“每天吃药,痛不欲生,皮肤稍碰到便要见血,真当得起吹弹可破四字,人家看见我宽袍大袖,还道我附庸风雅,效仿魏晋之风,实则我苦不堪言,连面具也不能戴……”
他忽然住口不言,程净昼也不觉得有异,问道:“为什么要戴面具啊?”风凌玉笑道:“我娘把我生得太俊,我怕女孩子们都为我失了魂魄,误了终身。”
程净昼只是发笑。风凌玉自然面目极俊,但逢言必笑,多了一丝浮华之气,若是未见屈恬鸿,当可算得上程净昼生平仅见的俊美。想到那人,他心中怦然一动,一丝莫名的忧郁忽自心底生出,氤氲着,如同这早春的轻寒,缓缓飘浮在这清清冷冷的秦淮水上。
第三章 鸳共枕
极远之处已然掌灯,灯火映在水中,波光却丝毫不动,静如沉璧。
一时两人静默不语。风凌玉心中暗道他堂堂一个男子,原是受不得这般侮辱,教主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居然会对他下手,但看他神态,也不是毫无情意。于是说道:“程兄弟,教主今日就全赖你相救了,望你不计前嫌才好。”
程净昼犹疑道:“前嫌?什么前嫌?”风凌玉心道他必是不愿提起,哈哈一笑说道:“程兄弟既肯答应,足见襟怀大度,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躬身行礼,程净昼连忙去扶,只觉得一阵大力压住自己的双手,竟然扶他不动,生生受了他一拜,更觉得羞愧,说道:“风大哥但有吩咐,我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此事……屈公子他未必肯答应。”
风凌玉心道:“你答应他自然肯答应了。”却不敢如此直白,于是说道:“我跟他说便是,你不必担忧。生死乃是大事,何况我家主人久慕程兄弟风仪,当日在寒波楼上见到,已是大为心折,硬是要我追着那老丈好几里路,将那玉买下来。他对你可谓一……一见如故。”他本想说一往情深,临到口边,硬生生地换了一句。
程净昼心中怦然一跳,垂首不语。方才云雨之事,他虽然如处梦境,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屈恬鸿若是心中恼恨,岂会任他予与予求,显然是默允了。心中忽如电光火石一闪,有些寒意窜过全身,心中忽然想道:“世上岂有这般巧事?买玉、上船、中毒、行房,无不是巧到极点,难道……这是常说的仙人跳么?”他本是直率之人,想到这层,脸上便多了些冷意,但也只是怀疑,未曾确认,也不能就此掉头就走。这主仆二人形貌出众,非同寻常,浑然不似以色相骗人钱财的阴险小人。虽做如此想法,但先有了顾忌,便事事小心起来。
风凌玉笑道:“既然你肯答应,一切都好说了。”走到房门前,咳了一咳,才敲门说道:“属下风凌玉有事求见。”程净昼忽然脸上一热,他出门时那人一时还起不得身,要是贸然进去,只怕见到之景颇为不雅。
程净昼还在犹豫,一个清朗的声音镇静说道:“进来。”风凌玉已肃容推门而入。程净昼不知怎地,心中忽然一紧,抬头已看见那人。
外面暮色沉沉,房内已经掌灯。但见烛火光辉,洇染在那人素衣衫袖上。那人端坐于桌前,脸上的面具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寒气,但与那柔软的光芒又似乎无比的和谐,人也似温暖在这一盏昏黄之中。
程净昼只觉得一阵安定和缓,似乎有静流自心底悠然而过。
此时此夜,难以为情。
风凌玉单膝跪下,说道:“公子,冰蚕已经取到。”他一扫平日狂狷之态,万分恭敬,决然不似作假,让程净昼微微一惊。若当真是有所求而来,能做到如此,谋的恐怕是惊天之变。
屈恬鸿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丝冰屑的冷意:“那好。你可以走了。”风凌玉将沉木盒放下,说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明。”屈恬鸿说道:“若是方才之事,我已听到,还有别的事么?”风凌玉犹豫一阵,说道:“公子万事小心。”转身退了下去。
程净昼疑惑更深。他们方才谈论之事远在门外,声音又低,屈恬鸿如何能听到?若说其中无诈,他定然不敢相信。
屈恬鸿说道:“你过来。”程净昼登时犹疑不决。要他平白无故地被那古怪东西咬一下,他断断不能接受,难说本来无事,反倒因此中了剧毒。屈恬鸿看见他不动,说道:“你不过来,我就要过去了。”程净昼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你、你别过来!我过去便是。”他话已说出口,不能再出尔反尔,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过去,每一步都如拔万钧。
屈恬鸿说道:“你怕我会吃了你么?”程净昼吃了一惊,抬头正看到他嘴角一抹笑意,在这暗夜之中,也似乎熠熠生辉。不知如何,心跳忽然和缓下来。
那面具连发鬓也遮住,却还露出口鼻,细看下呈浮凸花纹之状,浑然剑拔弩张之形,但和着唇角那淡淡笑意,竟然也是无比的俊雅从容。
程净昼苦着脸,皱着眉说道:“那倒不是,我是怕这小蚕儿把我吃了。”
屈恬鸿说道:“这么小的蚕,怎么能吃了你?还不快些过来。”程净昼答应一声,却磨磨蹭蹭的站着不动。屈恬鸿双目凝注在他身上,也不说话,屋内一片寂静,程净昼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汗已涔涔而落,几乎想立刻转身奔逃出去。
屈恬鸿道:“我还道程公子有几分胆气,谁知连这小小冰蚕都怕。这天山冰蚕噬咬人身时的确痛楚难当,少有人经受得住,你不敢便罢了。”
程净昼怒道:“谁说我不敢的?”
屈恬鸿淡淡说道:“闻言道江南士子灵秀,原是少几分胆气,这也怪程公子不得。”
程净昼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捋起袖子,赌气说道:“咬就咬了,谁怕来着?”看见屈恬鸿唇角又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由得又是一惊,他虽仍是少年,但区区激将法于他而言自是雕虫小技,今日许是为这笑容媚惑,做出如此冲动之事来。
屈恬鸿打开沉木盒子,用针将程净昼食指指尖刺破,那雄蚕闻到香味,身躯便一拱一拱游出,程净昼看见那蚕面目丑陋,心底一寒,便要抽手,已被屈恬鸿按住手腕,让那小蚕啮住了指尖。
这丑怪无比的一只果然便是雄蚕。程净昼不由心中一动,世上之事大抵如此,越是难看的物事越是有用,偏偏是美丽绝伦之物内藏阴毒,正如孔雀之胆,鹤顶之红。心底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这个屈公子,又何尝不是俊美韶秀,世间绝伦?
这蚕刚咬的时候是微微一痛,之后再也没有什么痛楚,并不像屈恬鸿所说的那般撕心裂肺。正疑惑间,忽然间一阵寒气顺着手臂急窜而上,程净昼浑身发了个冷战,哆嗦不停,险些大叫一声。但此时被屈恬鸿捉住的手腕忽然又传来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不但已将那寒气驱走,比之平常,更有一层酥软温然,倒似泡在温泉热浴一般。
程净昼只看见屈恬鸿握着他手腕不放,想来是以内功为他驱寒,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忽然间想起两度缠绵,便有些别扭,坐立难安之下,反将心底那丝奇特心思忽略了。
他浑身不自在,竟不知把眼光投向何处,只得盯着那蚕儿看,只见自己的指尖漆黑,那蚕儿也是若隐若现的一线,果然那毒似乎已被那小蚕吸到身上,那小蚕渐渐由晶莹透明而至通体碧绿,程净昼不由得又惊又奇。只听得屈恬鸿忽道:“我是初次来到江南,不知金陵除了秦淮河岸,王谢旧居外,还有何处胜地?程公子能否为我指点一二?”
程净昼微微一惊。屈恬鸿不是多话之人,怎会忽然开口说这些无关之事?他心头一念稍转,已然明白,定是他怕他心里尴尬。如此细心温柔,可说世间少见。若说这样的人是奸诈小人,他断然不敢相信,先前的猜疑顿消,一阵莫名激动之下,说道:“指点不敢当,若是屈公子不弃,我可以带屈公子四处看看。”
屈恬鸿微微一笑,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我久居塞外,这江南佳丽之地,寻常难以见到,能得程公子指点,真是妙极。”
程净昼奇道:“屈公子丰神俊秀人物,毫无塞北风沙之气,丝毫看不出是塞外之人。”屈恬鸿沉吟一阵,说道:“我住在天山旁的星宿海,那里远在关外,虽无江南富饶,但也另有一番美景。星宿海有亿万湖泊,天开云净时,从高山上望去,千百明泉辉映,宛如列星,因此叫做星宿海,那里的西边有一条河,就是黄河上源。”
程净昼不由得笑道:“曾闻‘黄河之水天上来’,原来屈公子也是天上来的。怪不得有如此风仪。敢问天人,不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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