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找怀瑾吧,能出去走走,他应该会喜欢吧。
我挥了挥楚长歌的折扇,往别苑走去。
怀瑾(07)
到了怀瑾住的别苑,满院的琼花开得绚烂,我寻遍了院子,却不见怀瑾的身影。
有些失落地回到自己房中,进了门,口有些渴,我走到桌前,放下手中的折扇。手刚拿起紫砂茶壶,一只细白清凉的手就覆了上来。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茶壶摔落在地。
怀瑾只是笑笑,一手扶著我握紧壶把的手,另一手取了一只茶杯,缓缓将水注入杯中。
清醇的茶香萦绕在空气中,混合著怀瑾身上淡淡的花香,弥漫开来。
他一直在等我。
脑海中猛地浮现出这样的意识,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暗暗有些窃喜。
怀瑾不能言语,他周围的一切都是静谧而幽长的。常常让人忘却了其他,只觉得,这样的相处,像是一瞬,又仿佛是过了一世。
他从不说话,所以没有人能真的猜透他的心思,那些仿佛简单,又仿佛是极复杂的念想,总是令人似懂非懂。
我望著他的眼,那是唯一能够窥探他心思的窗口,但我却只看见一弯清潭,平静而深邃的。
我一手托起茶杯,轻轻贴在唇上,紫砂特有的气味浸著茶香滑入口中,润喉而下,带著微微的暖意,沁人心脾。
怀瑾望著我的眼,淡淡的扫过一眼静躺在桌上的折扇,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又是一如往昔的平静似水。
他该是有话要说的,但他却从未向我倾诉过。
他写得一手好字,如行云流水一般,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可他,从未对我写过只言片语。
我和他之间,仿佛是成了习惯,多言的我,与他共处时,似乎也会静得出奇。其实我是很想了解他的,无论最初是为何,习惯也好,吸引也罢,在我的生命中,他以一种与旁人决然不同的形式,相伴了十多年。
他待我是与旁人不同的,这一点,府中上上下下都是知晓的,而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我却常常不懂他,或者说,他也从未让我走得太近。
我不知,他是觉得不必,抑或是不愿。
我们之间的交流,看似由我指引,其实,多半还是由他主导著吧。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有些哀伤,一双眼睛带著些幽怨地看著他,心中却越发埋怨起自己。在他面前,我似乎永远都不像自己,什麽风度翩翩,潇洒不凡一概不剩,只余那一份自我,却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
总之,全乱了步伐和节拍。
几年前,懵懂之时,我还嘲笑那些望著著怀瑾发痴的人,而现在,却似乎有些明白那些人了。怀瑾这样的人,注定是集聚了凡人的一切向往,正是因为看不透,才会越发地渴望。
只是,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长了,我反倒渐渐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怀瑾或许就像是一粒毒药,无色无味,却会慢慢浸入人的经脉,一丝,一丝,渐渐累积,长久,便成了毒。淡不可闻,却也戒不得,於是,便成了习惯。
我想,或多或少,我都是有些习惯了的。
叹了口气,回过神,怀瑾还是在原处立著看我,嘴角勾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弧线。
他的表情不多,微小的变化便足以叫人惊喜。
“怀瑾,”我理了理衣袍,在桌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我们一起去洛淮吧。”
怀瑾愣了下神,又随即露出有些欣喜却不太确定的眼神望著我。
我暗暗觉得有些好笑,此刻怀瑾脸上青涩而生疏的表情,就像个孩童似的天真,可爱。他平日里淡无表情的清雅,常常让人忘了,他也不过是个还未经世事的凡人。
“我们一同去洛淮吧。”我又重复了一遍,带著些期待地提议。
怀瑾望著我,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笑意。
无意瞥过一眼折扇,再看看难得欢喜的怀瑾,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该不该将楚长歌的邀请告诉他。
心中有些不安,屋内欢悦的气氛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怀瑾也察觉到这有些僵硬的氛围,轻轻凑到我跟前,一脸担忧地看著我。
我思索了一会,拾起那折扇,有些尴尬地看著怀瑾:“怀瑾。”
怀瑾在我对面的木椅上坐下,静静地等著下文。
“楚长歌他,”我又喝了口杯中的茶水,抿了抿润湿的嘴唇,抬起头,“他邀我八月初八在洛淮见。”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怀瑾,他却没有什麽反应,只是轻轻地合上眼。
静,一如以往的安静。 许久,久到我已是坐立不安,几乎要放弃去洛淮的打算,他睁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朝我清淡一笑,然後起身离开。
清淡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模糊,心中竟是说不出的难受,还带著些悲凉。
怀瑾(08)
待到晚上吃饭时,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怀瑾也在。他看上去并未与往日有何不同,我也就安心了也不少。
“溟儿,在想什麽?”四哥坐在我身旁,夹了一块我最爱吃的醋溜排骨在我碗中。
家中六个哥哥,皆是品貌非凡,不过大哥尉迟渊成熟稳重,二哥尉迟漠冷静精明,三哥尉迟琰风趣开朗,五哥尉迟泓乐观通达,六哥尉迟沐温文尔雅。可要论起心思,却是四哥尉迟涟最为细腻敏锐,什麽事都瞒不过他的眼。
我咬了口排骨,摇摇头:“没什麽。”
四哥见我不说,也就不再多问。
“小溟,上午那位楚公子找你有什麽事吗?”大哥似乎对楚长歌这人不太放心。
我还没答,坐我另一边的琰哥就抢先说道:“大哥,你最近真是越发罗嗦了,我们溟儿生得如此俊俏,你说人家找溟儿还能有什麽事啊?是吧?溟儿…”琰哥说著,手还不老实地伸过来,在我脸上乱蹭。
我一把推开琰哥的手:“乱说。”
“呵呵。这回还真不是乱说。”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一抬头,说话的人竟是父亲,我……
母亲听了倒是笑盈盈的,轻轻拍了拍父亲:“别瞎说,那楚公子只是来邀我们溟儿去洛淮玩的。”
“什麽?”琰哥一脸惊讶,“溟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怎麽都不告诉哥哥们呢?”
我心想,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
大哥皱著眉:“小溟,我还是觉得这个楚公子不太简单,你……”
“不会啊,”六哥打断了大哥没说完的话,温柔地笑笑,“我昨日见过那位楚公子,举止华贵,仪表不凡,应该是位修养不错的公子。”
五哥也附和道:“是啊,我觉得他人不错啊。”
“何止是不错。”屋子里顿时安静许多,大家都望向二哥,他才缓缓开口,“我看他不止是不错,只瞧他昨日那副扮相就知道此人定是系出名门,只是不知道他具体的来路。”
四哥拍拍我的肩:“溟儿,你怎麽看?”
“我……”我看看大家,长嘘一口气。
终於肯让我说话了,家里人多就是这点不好,一人一句,一圈下来也插不上嘴,而且他们个个能说会道的,我要是多说话,那也就只有吃亏的份。
我抬眼,偷偷看了眼怀瑾,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角,听我们一家人闲聊,再欢快的气氛,他也只能是静静看著。我有时觉得过意不去,却又实在是无能为力。虽然不能言语,但处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也应该能够多少能受些感染。
但是我还是很怕他会不高兴,他虽然是答应了,可离开的时候却似乎并不开心。而他此刻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偶尔淡淡一笑,看不出什麽情绪。
“我已经答应了。” 叹了口气,又补充道,“和怀瑾一起去。”
说完又看看怀瑾,发现他也正看著我,冲我轻轻点头,又笑笑,很淡,却也很美。怀瑾在的时候,总能让旁的一切都渐渐模糊,只余那一抹淡然,让人意犹未尽。
晚饭吃得差不多时,母亲放下玉箸,关切地望著我:“溟儿准备何时动身?”
我又瞥了眼怀瑾:“下个月初吧。”
母亲有些意外:“这麽早?我记得楚公子说的是八月。”
我点头:“嗯,不过早去些,可以在路上多逛逛。” 其实从尉迟城到洛淮最多不过半个月的路程,可是想著怀瑾之前还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可以带著他到处走走。
“那正好。”琰哥放下手中的汤碗,“我下个月要回弄影山庄一趟,正好和你们一路。”
听琰哥这麽说,大哥一直皱著的眉才稍稍舒展了些:“也好,路上有个照应。到了洛淮,有琰儿在,小溟和怀瑾也会方便许多。”
怀瑾向大哥和琰哥点了下头,微微笑了下,以示谢意。
“好啊,那我们就和琰哥一起动身。”我也觉得有琰哥在会比较方便,毕竟,顶著琰哥和弄影山庄的名号,走到哪里待遇都会比较好。
怀瑾(09)
五月初七,我,怀瑾,还有琰哥一同上路。
上路之前免不了又是些唠叨,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虽然已经过了十七年,可是在父亲母亲和兄长们的眼中,却连三岁的小孩都够不上。挨个地听了一圈叮咛,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才被不耐烦的琰哥拉著上了路。
怀瑾一直在旁边看著,父亲和母亲虽也嘱咐了他几句,但总还是不同的。
我常想,怀瑾是否也会渴望家人的温暖,他是否也希望有很多兄弟姐妹,即使吵吵闹闹,但心里总是挂念著彼此。怀瑾的父母,又会是什麽样的人呢?这样的孩子,怎麽舍得让他离开身边呢?
怀瑾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著想著,竟停下了脚步,还一直盯著他看。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怀瑾还是那样看著我,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出了尉迟城,一路北上,路过的第一座城镇是池州。池州重商,所以外来的商人很多,异邦服饰也是随处可见。这里虽与尉迟城临近,但风土人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怀瑾明显对这些奇异的新鲜事物很感兴趣,双眼一直在仔细观察著城中的景象,虽然幅度很小,但也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境。
看著这样的怀瑾,我也觉得开心许多。
他的世界,一直困在小小的尉迟府,四季也不过花开花败,少了许多同龄人的乐趣,造就了他清淡的性子,但是此刻的他,却明显添了许多人气。
我们一行三人,尤其是怀瑾,也吸引了路人的目光,怀瑾的美,自然是赏心悦目的,可是却没有几人会上前搭话,反倒是拉著我和琰哥买东西的人比较多。我看了看怀瑾,他只在一边看著我们热闹,淡淡一笑,我心中不禁微叹一声,怀瑾他,竟还是融入不得。
看著他的清新脱俗,没有几人是不被吸引的,可是也没有人敢靠近,仿佛那是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只能远远地看著,妄图接近便成了一种亵渎。
怀瑾与人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筑起一道城墙,不知是人群隔绝了他,还是他隔绝了众人。我虽无奈,却也做不了什麽。唯一庆幸的,还好,我是可以走近的。在我面前,他才会有情绪的变化,哪怕是细小得微不足道。
傍晚的时候,我们决定在池州停留一晚,琰哥找了间客栈,要了三间上房。
略微梳洗,收拾好东西,我们三人便在琰哥的带领下去了据说是池州最有特色的饭庄──御香阁。
到了御香阁,确实是令人惊喜。阁内缦纱萦绕,店内女子皆著异国服饰,与寻常店家相比,倒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我注意到这御香阁门前却挂了两块牌匾,墨底流金,分别题著“琼玉楼”和“御香阁”。
店里的小二看我盯著牌匾,殷勤地走到跟前:“公子,您这是初到池州吧?我们这御香阁可是池州出名的饭庄,菜品皆是色香味俱全,包您试过之後,流连忘返。”
我指著那匾额:“可那‘琼玉楼’又是什麽意思?”
一听我问,那小二颇为自豪地说:“公子,您有所不知,我们这御香阁便是琼玉楼的分支,而这琼玉楼分布极广,是全国极出名的饭庄。”
“三位公子,别站著说话,还是里边请吧。”从店内又走出一名女子,曼妙的身材裹著一袭鹅黄的异邦衣裙,豔红的纱缦若影若现地遮住脸颊。
“嫣然……”琰哥吃惊地看著那位女子,欲言又止。
“琰公子。”那女子也看向琰哥,薄缦下轻轻勾起嘴角,果真是人如其名,嫣然一笑,惑国倾城。与身旁的怀瑾形成天然的对比,一个似火,一个若水。
将我们引到二楼靠窗的雅间,那女子便退下了,换了刚才的小二为我们点菜。琰哥没看菜谱,就随意地说了几样,看样子该是常客。那他与刚才那位嫣然姑娘……
“琰哥,那琼玉楼是……”我突然想起刚才小二的话,我在外两年,从未听说过什麽琼玉楼,怎的不过半年光景,就成了最出名的?
琰哥笑笑:“琼玉楼出名也不过半年,你自然是不知道了。这御香阁……”提到“御香阁”的时候,琰哥有些怅然地看著刚才嫣然姑娘离去的方向,才继续道:“御香阁还有别地的许多名店,在半年前全都挂上了‘琼玉楼’的匾额,一夜之间,那琼玉楼便声名鹊起,名镇四海。”
我点点头:“那这琼玉楼便是个商埠的总号了吧。”
“若真是那麽简单便好了。”琰哥摇了摇头,面露担忧之色,“琼玉楼倒更像是个组织,以各大饭庄酒楼为据点,楼主一人,副楼主一人,分东魑、西魅、南魍、北魉四堂,各有护法十人,其余人等无数。怕是早就在江湖中隐匿许久,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揭露身份,而且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叫人闻风丧胆。”
我诧异道:“这是为何?”
“琼玉楼有句话……”琰哥望著窗外渐沈的天色,难得的深沈,良久,才缓缓说道,“只要付得起代价,就没有买不到的人头。”
太过震惊,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怎麽会有这样的门派???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怀瑾,神色如常,只有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有时真的不得不佩服怀瑾,他的心境总是静如湖水,难有波澜,遇到任何事也总是淡雅不惊,甚有大家风范。
猛然想起这御香阁和那位嫣然姑娘,还有刚才琰哥的异样神情,我不禁问道:“琰哥,你认得刚才那位姑娘?”
琰哥愣了一下:“嗯,认得,许久之前就认得了。”琰哥又顿了顿,“从第一次见面我们就锺情於彼此,只是,三年之前,她却突然不辞而别,然後便了无踪迹……直到半年前,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成了琼玉楼南魍堂的堂主。”
怀瑾(10;微H)
回到客栈,琰哥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也就不去打扰。
琰哥一直给人的印象都是风趣幽默的,仿佛他总是快乐的,他也喜欢把欢乐的一面留给大家。而今天,算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见著琰哥沈默的样子。
他与那嫣然姑娘原本是相互爱慕的,两人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只是不知道为何原因,後来便分开了。琰哥自幼正义感极强,得知那女子是那草菅人命的琼玉楼的人,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
唉,世间的事情,为何总是如此复杂?
那琼玉楼又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未能入睡,我披了件外衫,准备去看看怀瑾。
出了房门才发现隔壁怀瑾的房中并未点灯,屋内漆黑一片。
他已经睡了吗?
我轻轻将房门推开一道窄缝,借著月光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