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除了不能外出,我在庄中的行动还是十分自由的,只是每日,长无师兄都会来我屋里坐上一会,什麽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坐著。
我知道,他是在怀念影翼。他是影翼唯一的徒弟,如同亲子,伤心痛苦是难免的,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必须要更加地勤奋修炼,必须要更加强大坚韧起来,他是庄中年轻一辈的表率,所以,他不可以有一丝一点软弱。
我的身份,多少与庄中其他的弟子有些不同,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安静片刻,留给自己一点点追忆的空间。
我自然是不会打扰他,所以渐渐地,他一来,我便会轻轻地退出房中,带上门。在山庄的後山院落中转转,再回去时,他已经走了。
影翼的死,似乎成了大家心头的伤疤,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
比如,师父闭关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想,他应该是在那间密室里,或许,我回来的那天,他就已经决定要闭关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麽要带我去那里,其实师父一直都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天辞诀》练到第五重,可他还是带我去了。
又比如,长无师兄接替了影翼的位置,所以他现在便是影翼,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影翼”不是人的名字,它只是一个称号,代表影一,就像影迩也只是影二一样。明明是展翅!翔的羽翼,却偏偏只是一个编号而已。
庄主闭关,可是庄中的事务还得照常进行,在师父闭关的这段时间里,琰哥和长无师兄就挑起了这个担子。我常想,庄中明明还有那麽多影徒,少了一个,也还有十二个啊,论资历,他们是除了师父之外最有威望的,可是,他们却真的就像是影子一样,为弄影可以出生入死,可却不会主动担什麽大责。
所以长无师兄这个影翼,其实也不是影一,或许对於其他的影徒而言,影翼就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影翼,只是,还有太多的人,他们需要一个支持,一个安慰,所以长无师兄必须站出来。
山庄里,每日的话题必然离不开“琼玉楼”,每个人都在勤奋练功,刻苦修炼,原来“仇”真的可以让人改变这麽多。唯一庆幸的是,所有人都还是他们自己,只是同仇敌忾,并未因恨而丧失自我,所以山庄里的气氛倒不显沈闷。
可是,他们的勤奋反而越发突出了我的懒散。心法,我虽然还时常练,却不似之前被师父督促时的那般认真。若是换做以前,还会有怀瑾私下教我,可我练这《天辞诀》的时候,他却不怎麽上心,似乎我要偷懒,他还会显得更高兴些。
或许在旁人看来,我的确是有些胸无大志,可是对我而言,只是因为那江湖风云并不是我所追寻的。武功这种东西,再高再强又如何,我不想做什麽霸主,也不想体会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只要能保护得了自己珍惜的人或物便好。
怀瑾(35)
我们离家已经数月,我虽惦记家中的父母兄长,可是短期之内,应该也不会回去了。一则琰哥为弄影山庄操劳奔波,一时之间也无暇顾及其他,二则是因为,在洛淮耽搁许久,久到已经快到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了。没能让怀瑾见到浅州小武林的风采,这个正宗的武林大会可不能错过了。
现在已经九月末,清早的微风也带了丝丝凉意,我懒懒地起身,从衣柜中又取出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用清水轻轻拍了拍脸,也清醒了不少。
走到怀瑾房前的时候,院中空空的,他不在吗?
往常他都会在院子里等著我的,因为我常常起晚,去饭堂的时候,粥多半也凉了,所以怀瑾他每次总会早起去饭堂打粥,然後将瓷盅放在温水中浸著,等我来时再一起吃早饭。
今天,是有什麽别的事吗?
肚子瘪瘪的,我有些失落地准备离开,却又隐约听见好像有人说话的声音从房中传来。不太确定地靠过去,好像是有声音,我敲了敲门:“怀瑾,你在吗?”
……
好……安静啊,连刚才隐隐约约的声音也没了。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推开门看看?好吧,我手腕用力轻轻一推,“吱──”,房门开了。
这……是什麽情况?开门的动静明显惊动了里面的人,两双神色迥异的眼睛齐刷刷地扫了过来。
一时间,三个人都僵在原处,静得有些尴尬。
我望了望他们,怀瑾坐在木椅上,从容自若,琰哥站在桌前,面色凝重,手持宝剑,剑虽未出鞘,却笔直地指向怀瑾的喉咙,两人一高一低,可在气势上却谁也不输谁。他们的眼神都很犀利,所以刚刚一齐扫向我的时候,犹如两股寒流袭过,现在背後还有些发麻。
我向後退了一步,从外面把门带上:“那个……打扰了,你们继续。我先……”“告辞”二字还未出口,我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又把半关的门推开。
冲到两人身前,先把琰哥的剑放下来,他也没反抗,只顺从地让我把剑从他手中取走,放得远远的。
放下剑,我看著琰哥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麽?”
琰哥看了怀瑾一眼:“我找他比武。”
“啊?”我惊讶地瞪著眼睛看向琰哥。比武?有人这样找人比武的吗?
琰哥白我一眼:“怎麽?不行吗?”
我摇摇头:“也不是不行,只是,琰哥你为何突然想起来找怀瑾比武呢?大清早的,举著把剑,怪吓人的。”弄得我还以为你们有血海深仇似的,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不太自在的琰哥,怎麽每个人找怀瑾比武的时候都要这麽严肃呢?上次司徒庭宇是这样,这回琰哥也这样,难道高手之间,对别人的实力认可,都要表达得这麽认真严肃吗?
不过仔细算起来,我自己现在也算是半个高手吧,练了那麽厉害的武功,内力大增,虽然不是天下无敌,但立足江湖也还是足够了吧。可是我怎麽就从来没想过要找人比什麽武呢?难道说,我还没有做个高手的觉悟吗?
肚子轻轻嘀咕一声,我摇摇头,管他高不高手的,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我绕过琰哥,坐在怀瑾身旁的椅子上,怀瑾看著我微微一笑,秀色可餐。
然後他起身,走到一边的矮柜前,从盛著温水的盆中将瓷盅取出,又拿了一只青花瓷碗,揭开瓷盅的盖子,轻轻放在一旁。
怀瑾盛了粥,将瓷碗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淡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最近饭堂的厨子似乎很喜欢做桂花粥啊。
我拿起小勺,一口一口地吃起来,等吃了快半碗,才突然想起来:“你们不吃吗?”
怀瑾笑著摇摇头。
琰哥被我盯得有些别扭,拉出椅子坐下:“我吃过了。”
我又埋头喝粥,旁边的两人就这麽静静地坐著,什麽动静都没有。我正奇怪,微微抬起头,却发现那两人都很认真地看著我。
我把粥咽下,尴尬地咳了两声:“你们都看著我干什麽?”
琰哥不说话,只把头撇向一边。怀瑾看著我笑笑,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巾,伸过手,在我的嘴角轻轻擦了擦。
我……
别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心里却是暖暖的,也乱乱的,因为……琰哥也在啊。
我和怀瑾的关系,虽然现在我知道他的心意,而我也是喜欢他的,可是,我们并没有明确地说过什麽,所以,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和他,现在这个样子……究竟算是什麽。
我没有对琰哥说过,可也不认为我们如此的暧昧,琰哥会看不出来,只是,当著他的面这样子亲昵,还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我抬起眼角,微微瞥了眼怀瑾,他还是那般淡然清雅,似乎什麽事对於他而言,都是十分自然直接的,不需要什麽迂回或是遮遮掩掩的。而其旁的一切,都不必在意太多。
琰哥清了清嗓子,神情有些怪异地看了看怀瑾,才对著我说道:“溟儿,师父说,武林大会的时候,你便可以出庄了。”
我抬头:“你见过师父?”琰哥不说,我都忘记自己是不可以出去的了,还计划著带怀瑾四处见识见识,差点儿就成了空欢喜一场。
琰哥摇摇头:“没有。这是师父闭关前吩咐的。师父说,那个时候,恐怕再管著你也难保你不会偷偷跑出去,所以还是大大方方地让你出去吧。不过……”琰哥顿了顿,眼角瞥了一眼怀瑾,“你必须和弄影山庄的人一起。”
我有些疑惑:“和山庄的一起?”
琰哥微微点了点头:“今年,你要作为弄影的弟子参加武林大会。”
“什麽?”我不可确信地看著琰哥,“师父要我参加武林大会?”
琰哥看著我,眼神坚定:“是。”
我不太明白啊,师父,您老人家到底是怎麽想的?
不过两年的时间,差别怎麽就这麽大呢?上次把我打发出门,这次又是传授秘籍,又是让人参赛的,我一时接受不过来啊。
琰哥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温暖的大掌就像是儿时父亲抚在头上的手,缓缓,琰哥开口:“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师父虽然这麽说了,估计也是怕你一个人到处乱跑。你到时跟著我们就行了,琰哥知道你不喜欢和人争斗,所以不会让你真的去跟人比武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琰哥不再多说,走到一旁取了他的佩剑,回过身对著我们:“庄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先走了。”
怀瑾(36)
琰哥走後,房中就只余下我和怀瑾。
面前一只空空的碗,粥早已被我喝得一干二净,肚子是填饱了,我懒懒地用手撑著下巴,倚在桌上。怀瑾看著我,淡淡一笑,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修长的手指顺著耳侧一路滑下,停在肩头,微微施力,又慢慢松开。
“扑通──扑通──”我屏住呼吸,心里有那麽一丝小小的紧张,我看著怀瑾,他也望著我,然後起身……取走了面前的空碗,和那盛粥的瓷盅一并放到一边。收拾好之後,他回过头来,我咧著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但是心中却很是尴尬,尉迟溟啊尉迟溟,你究竟在想什麽呢?
怀瑾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似乎什麽心思都瞒不过他的眼。我正寻思著说些什麽,毕竟现在不同以往,如果只是这麽静静地和他呆在一起,我怕是又要胡思乱想了。
“怀……”心跳又快了几拍,我刚一开口,一只手便被怀瑾拉起,轻轻地摊在他的掌心,微微地握著。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怀瑾轻叹了一声,细细的,无声。
他又在方才那张木椅上坐下,依旧握著我的手,稍稍拉近了一些,然後另一只手慢慢地在我手心写字,微低著头,乌黑的长发轻轻垂下,冰凉的丝滑顺著两人的手臂瀑布似的流淌而下,静谧而悠扬的,让我不忍呼吸。
“瑾”
一个单字,润如白玉,美似繁花。
这是怀瑾轻轻在我手中写下的字,瑾……
或许有无数次,我都曾这样想过,可是,真到了嘴边,又好像叫不出口了。
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却仿佛包含了太多太多,你的名,我是真的可以这样叫吗?没来由地犹豫了,不知道为什麽,总感觉,瑾,这样叫了的话,我们之间,好像就会变得不太一样了。
平日里,我也算是个豁达爽快之人,可是偏偏,一遇上怀瑾,似乎就变得犹豫不定,顾虑太多。又或许直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确信,这样的人,是真的能够被我拥有的,就像是某种奢愿一样,太过轻易地得到,反而让令人惊恐,变得胆小了。
我忐忑地抬起头,对上的是怀瑾的一双明眸,他看著我,眼里是满满的认真。
然後,一笔一划,他又工工整整地写了一遍,掌心微热,仿佛那个“瑾”字深深地烙了上去似的。
我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有千万种的心思,却偏偏不该是这一种。怀瑾,他此刻认真坚持的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竟那麽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呢?
莫非……
我试探著问道:“你……吃醋了?”
显然是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怀瑾一愣,脖颈霎时泛著淡淡的粉色。
……
这话虽然是我问的,可,也只是个玩笑罢了,但是怀瑾的反应,反倒让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们相处了这麽多年,今天想必是最为尴尬的一日了。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麽才好,心中又是甜如蜜,又是乱如麻的。
倒是怀瑾,他连手足无措的表现都与别人不大相同,优雅而镇定,完全看不出任何慌乱的痕迹,若不是他刚才被我惊得手指轻轻抖了一下,估计连我也会觉得他此刻定是心如止水的平静。
我不笨,也不傻。怀瑾向来对任何事的态度都很淡然,难得他会对一个称呼如此在意,而原因嘛,怕是和那个同样对称呼有些执著的楚长歌脱不了干系。
只是,清雅的怀瑾赌气似的认真,真的,很让人意外。不过不但不会令人觉得别扭,反倒让他增添了一丝人情味,多了些亲切。
我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柔缓而清晰地:“瑾。”
他眼底一亮,流光溢彩的明媚、灵动,紧闭的唇终於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微侧著头,满意地看著我。
两个人就这麽静静地坐著,偶尔对上彼此的目光,相视一笑,任谁也不想破坏此时此刻的这份安宁,连带著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蜜,甜甜的,却不滑腻。
在明白两人的心思之後,这还是第一次,真的像是两个相互爱慕的人一样,不是飘忽暧昧、不清不楚的,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就像是现在握在手心的他的手一样,是真的可以抓牢的。
小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怀瑾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关系,记得那时候,我还曾为他从不肯和我说话而难过了很久,也疏远了很久,还好,那些误解都已经解开,而怀瑾,他现在就在我的身旁。
我静静地注视著怀瑾,他笑笑,轻斜著头回望著我。我轻轻抬起了手,抚上他的喉,细滑而温暖的触感,他若是能够说话,那必定是天籁一般的动听悦耳。
指尖传来微微的颤动,我猛地收回手,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在他喉间婆娑了许久。
我望著他,有些不安。
怀瑾只淡淡地摇摇头,表示他并不在意,可我……却怎麽也轻松不起来了。
不能言语,是怀瑾唯一的缺憾,不会美中不足,他的性子本就淡然,不语,反倒更衬出他的清雅。
只是,我却不知道,在他的心中,究竟会是怎样想的。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冒失,我不想让他难堪,更不想勾起他不快的记忆,可我……还是令他不悦了吧?
怀瑾(37)
怀瑾看著有些沮丧的我,轻轻抚了抚我的发,一如往昔那般的温柔。他站起身,然後牵过我的手,将我从椅子上拉起,动作轻缓,却不可抗拒。
我跟著他,出了房门,穿过错落有致的庭院,一路到了後山。
弄影山庄有许多或秀美或精致的院落,却没有哪一处的景致能比得上後山竹林的美。
秋日的竹林不似夏季那般翠绿,寒凉的风中,细叶微舞,墨绿中带著淡淡的微黄,宁静而深邃。
幽远的小道,碎石点点散布,漫漫,长长。
怀瑾置身於这一片深绿的海洋之中,白衫也被晕染成浅浅的碧色。
他并不停歇,引著我穿过竹林,向更深处走去。
竹林的尽头是哪里,我也不知道,每次到这里时,总会被这一片无际无垠的绿色淹没,也就以为,这後山种的便是满山的竹。我只是跟著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