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一声哭叫,严晓灵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柏旸和孙奇飞等人也都围了上去,脸上都是又惊又喜又难过的复杂表情。
弗英没有欣赏他们共聚天伦的心思,扶着顾辰南一侧走开,一批马车刚好停在一旁,抬头一看,牵马的居然是楼郁兰。看弗英惊异的表情,她只笑了一下,说:“我做的可不止把他们带到这里,谁让我受你那句好姐姐,快上来吧,我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疗伤的地方!”
一直没有机会问莫一为什么他能突然出现在这里,听云定的意思他应该是跟高玄被严晓灵围堵了,也许高玄最后倒戈帮他证明了清白,可就算严晓灵愿意放他离开,他也不该这么快就能赶到这里。因为他自己找到这个暗室的时候根本就偏离了之前从周舟那里得到的位置,要不是云定一直引诱着他根本找不过来。
楼郁兰便在一边给他解惑:“我自然知道周舟不简单,之前就一直有派人盯着她,不过她也确实厉害,我的人就经常跟丢,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了,还好她毕竟年轻。这个地方当然是我找到告诉莫老大的,也是我劝服严小姐让她放他和高玄的,不然那可又是一场苦斗了。”
“那……那你还做过些什么?”
“啊,那可多了,不过都没什么结果,不提也罢。”
弗英猛地想起什么,忙问:“那你认识小黄吗,黄其真,一个挺文雅端正的小和尚!”
楼郁兰抿嘴一笑,说:“我的人脉虽然没以前那么多了,可毕竟也还作用着,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只要你平安,我的功夫就算没白费了。”
有她这么一说,弗英所有的那么些疑问就全解开了,心里明镜一样透亮透亮的。
云定的家乡,山上长着一种颜色灰绿,上面覆盖着一层绒毛的一种野菜,口感细滑柔嫩,非常好吃。
那种浑身被啃噬的感觉再次袭来,弗英就知道,这东西实在不一般。不过山里人都吃过这种野菜,并没有什么异样,可能人与人体制的差别,有些人吃一生也没什么,有些人最后却迷失了心智,而弗英只是感到身体的疼痛而已。
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找到原因所在,云定自己都不免觉得讽刺,他有些不忍心看到弗英痛苦,便悄悄躲开了。
弗英问他,没有达到目的会不会心有不甘,他摇头,说:“其实那时也是被明基影响了,不然也不会变得心狠,再加上周舟的煽风点火,以致于到最后几乎难以收场,现在想想,真是荒唐得很。”
然后他反问弗英:“那你呢,就那么放弃莫老大,不会舍不得吗?”
弗英沉默不语。
有了回春,半年后,云定总算是将那几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救了回来,还有两个人刚刚露出疯癫的苗头,也居然被压制了下去。弗英的事情完成了。
走出大山的那一刻,仿佛重生了一样,弗英策马狂奔,将两年与世隔绝的往事随手丢进了风里。
顾辰南还住在属于他们的山上,那是弗英从小到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虽然很久没有回来了,一切还是跟离开时的一模一样。
被云定在脖子上割的那道狰狞的疤痕早已淡去了,不注意的话已经不大能看的出来,弗英用手轻轻抚摸着略微突起的皮肤,忍不住赞叹他的神奇。顾辰南笑,师徒两人是彼此彼此,还有什么值得新鲜的,
终于,顾辰南问道:“你不要去看看莫老大么?他为了你……”
弗英抓起桌子上的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的说道:“我去找过,找不到,他不在关月了。”
三两口将手上的东西吃完,弗英的脸色变的有点黯淡,顾辰南又问:“那你不打算再找了?”
“找什么啊?我留在山上不好么,师父不正是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当然希望你留下来,你一走,又不知道会惹下什么麻烦!不过,如果你想,我允许你去找到他,跟他好好道个谢。”
“不用了,没什么好谢的,对了,我去镇上看看阿翠,你不是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吗?我要让他认我做干爹!”弗英一扔手上的果核,直接向山下冲去。
看着他的背影,顾辰南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一样的说道:“看吧,对他来说,你并不是特别的,可我却跟他流着一样的血。”
狂奔了一阵,弗英觉得胸口涨得厉害,可能是身体还没太恢复,他停下来靠着一棵树休息,那种苦闷的感觉还没有散去,他咬着牙一拳狠狠砸到粗糙的树干上。
终章
阿翠是山下镇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弗英对她痴迷过很长一段时间,可她却一直喜欢一个大她五岁的木匠,现在两个人的儿子都快一岁了,生的俏皮可爱,弗英抱着他不愿撒手,直到小孩慷慨地送了他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
干爹这个名分最终没有要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弗英失落了好大一会,直到天快暗了,才磨磨唧唧地告辞。
天上的云压得很低,隐隐有些轰隆隆的雷声,这个季节这种天气很常见,一个雹子打下来就消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弗英不着急,甩着手走在已经人烟稀少的街道上,路过一家成衣店,看到一个伙计把最后一捆布料扛到了屋里,然后低着头从弗英身边擦过,走了。
弗英驻足,转身看着那个魁梧的男人,他的背略有点佝偻,一条腿还有些跛,走得不快却有些急,看来也是想赶在下雨之前回家好好歇着。
一个惊雷劈下来,把弗英出了窍四散逃逸的魂给唤了回来,他苦笑着摇摇头,继续不紧不慢的走着。
雨点终于落下,一滴一滴地砸在脸上,挺有些疼,弗英谢过屋檐下邀请他进去避雨的乡亲,安静悠闲地一直向前,走过狭长的一段路,做了一个简单的决定。
顾辰南听说他要再次出门,居然没有多说什么,依旧像上次一样给他准备了不少钱粮和药物,虽然他也知道这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他还交代说:“虽然严臻华已经否定了所有关于回春的传说,可谁也说不准还有什么人贼心不死,也有不少人认识你,你这次出门一定要更加小心,完事了就回来……我会一直等着。”
弗英点头,笑着说:“这次一定顺利,反正我现在也不怕什么人了,就是去看看,不会很久的。”
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找到了明基所说的那个山洞,因为年久没有人出入,洞口被繁茂的杂草碎石掩盖了,不过并不潮湿,倒是有一丝祥和温暖的气息抓人心神。
弗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尽管之前已经做过各种可能的假设和想象,弗英甚至猜里面会不会是一个巨大无匹的宝藏,可当真亲眼看到了,还是忍不住震惊了。
不是宝藏,却是比任何宝藏都珍贵的稀世之宝!
一个和尚闭着眼端坐在一侧岩壁下的蒲团上,面容淡然,浑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中,若不是他的模样实在真实深刻,几乎让人以为那是应该坐在大雄宝殿上的金身佛像。
宽敞的洞里还有些人生活的迹象,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具,几乎都已经落满了灰尘蛛丝,可偏偏那佛像周身,没有一丝脏污也没有,干净的就像有人刚刚仔细擦拭过一样。
弗英脑子里轰隆一声雷响,心海却是无比辽远平静,就像被暴雨冲洗过的出土嫩芽,一边虔诚仰望着清澈湛蓝的远空,一边依依留恋着拥有它孕育它的泥土。
他双手合十,双膝弯曲跪倒在佛像跟前,五体投地。
良久,他直起身体,伸出双手想去触摸佛像的脸庞。
明基说,相信亲眼所见的。
不管是真相还是阴谋,都会有表象,也总是表相,不执着于相,只要用心,用心看到虚妄之下的诸相,得见诸相非相,既是见如来。
所以不管他有多出离叛逆,总是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而有个真元大师这样拥有无尽佛心的神僧为他加持,也总有一天他能参透他的因果本源,归于真元。
他还说过,让他回去。
弗英不知道该怎样让他回去,只能试着去触碰,去请示和感受。
触手的感觉并不温热,也不冰冷,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从指尖一直穿透到心,弗英闭了闭眼,瞬间体会到一种类似沧海桑田的哀伤。
也就这顷刻之间,明基说过的那些过往故事,一直被遗忘从未记起过的话,像秋天的落叶般止不住的翻涌出来。
再睁开眼,金光一闪,面上拂过一阵清风,两手失去依托,一低头,蒲团上滚落了大小错落的几颗缤纷珠子。
弗英没有把它们送回去供奉,而是直接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把洞口重新掩埋好,这深山古洞哪怕再过上百年也不一定有人能找到,大师既然选择在此长留,必然也是喜欢这里,弗英不敢造次带他离开。
他甚至想把明基也送过来,这里应该才是他的安定之所,可是他已经有了去处,想来还是不要再多打搅了。
没有了明基的江湖变得尤其得安定,对比之前的血雨腥风,这种平安简直让人感动地想哭。
关月山庄已经完全交给了柏旸,这一代最杰出的青年终于打破了从起势一直筵席至今的铁规,成为关月山庄采用能者居上的规则的先锋者,他精明强干有手段有魄力,关月在他的带领下,更隐有超越前代的昭示。弗英原本想去看看那些曾经的伙伴,毕竟他们救过他,他也救过他们,还有柏旸,最后的最后,如果不是他严词说服严晓灵放走了莫一,他说不定已经做了周舟的刀下鬼。
可他几乎已经走到门口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前程过往,他们以前需要他,现在不需要了,以后也就不需要了,走过路过,也就够了。
唯一还有舍不下的,就是当真像姐姐一样的楼郁兰,弗英趁着白天人少的时候摸到了她的房间,玩了一个出其不意的无聊把戏,就在她的房里一直待到了天黑,到怡然居开门迎宾的时候才离开。
再转道去江南看初夏,可惜她已经不需要他了,她带着明基留下的最后遗赠,生活自足自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回到家里,一切照旧,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也从没失去过一样,再也没有夜不能寐,没有寝食难安过,虽然性子依然懵懂活泼,却也能把心思钻进以前一刻都看不下去的医书里去,偶尔安静下来,看着天空和飞鸟,一副古井无波的离魂模样。
看着他这样久了,成了习惯,顾辰南想这应该就是以后了。
直到一个雨天,那只叫发财的老虎叼着一只血肉模糊的东西出现在弗英的面前,邀功一样把那个缠着破烂碎布的豺狗扔在他的面前,他才突然被火点了屁股一样的跳起来。
发财幼时被弗英的陷阱夹断过后腿,后来他看它实在可怜可爱,便放过了它,还给它治了治伤,平常看着没有什么异样,可这次见到,走路居然是有些一瘸一拐颇有些怪异的姿势。
弗英跟见了鬼一样瞪着老虎,上去狠狠地抱住虎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有些接不上气了,结果被口水噎到变成咳嗽,咳得厉害了,眼泪鼻涕也一并出来凑热闹,顾辰南上去一脚把他踹开,解救了那只差点被勒死的倒霉野兽。
他对着兀自在那疯癫的弗英说:“你是中邪了,还是得了癔症发疯了?”
“他奶奶的,那畜生还算有点用,算我没白疼它!”弗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的说,“我就说我不是能定下来的人!我他娘的不悟了!我不修心也不学医了!我不喜欢四大皆空无忧无怖,也不喜欢什么千金方什么金匮要略!我喜欢自由自在的想睡觉就睡觉想吃饭就吃饭想打架就有白痴送上门!我……”
顾辰南皱着眉,嘟囔了一句“还真是病得不轻”,伸手要去摸他的额头,被弗英一把攥住了手腕,提起一口气不断接着道:“我错了师父,我错大了!我那时不该放弃的,就算害你受伤重伤吃苦头,就算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该放弃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什么,可我现在全明白了!我想要他!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我想要他!”
弗英噌的一下蹦起来,俯瞰着山下苦大仇深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说他怎么熬得住!没有我他能活得下去!他还躲着我!那个没出息的脓包蠢蛋,他敢一声不吭躲着我!我看他躲不躲的了!”
“你想干嘛?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跟他……”
顾辰南一句话还没说话,就见弗英猛虎下山一样飞奔而去了。
阵雨过去,把山林洗刷一新,没有新鲜的风景,却多了新鲜的心情,顾辰南轻叹一声,果然还是不一样了……
不知是什么惊起了一路飞鸟,它们歇息够了,终于肆意鸣啼着向着广阔的蓝天逃散飞去,只留下若隐若现,抓不住也抹不去的点点痕迹。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