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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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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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时许你和我没上没下了,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主仆之分自己要心里明白。”我一把掀开锦被,身上还套着昨天的衣衫,口中责骂不减。
  “少爷今天火气太大了。”阿虫恭敬地递上鞋靴,嘴里一句嘟哝被我揪的一清二楚。
  我起身正冠,阿虫在身后伺候着,我微微偏头,询问一二:“你这么早过来,是不是我爹爹把你支来的。”
  “老爷说了要早些动身去赵府上。”
  我闻言而笑,讥讽道:“这吉时还赶得够早的,不过是提亲犯得上吗?”
  阿虫在我背后鬼鬼祟祟,暗自问了一句道:“少爷你真的想成亲了吗?有了家室就不比从前逍遥自在了、”
  阿虫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他,“若你是因为要再多伺候一个人觉得累来说这话,那就大可免了。成家立业,我做不到全部,也起码要做点,别给那群畜生戳脊梁骨。”
  “奴才昨天也去打听了,赵大人似乎是个严苛的主儿,少爷可要小心应付着。”阿虫转到我身前,替我拨弄衣襟。
  我扬眉邪笑,回道:“我纵是再不济,也比蔡居水那样脑袋放在大刀下的人强上百倍。赵宛眉虽说看上去娇生惯养,她性子何其刚烈,受了蔡居水这种戎马一生的人影响不小,哪有人家敢向她提亲的。放心,我过去,十拿九稳。”
  和阿虫嬉笑了片刻,我才提步去偏厅寻家父。出厢房的时候,正巧遇见了在打水的阿布。
  “晖少爷早。”
  屋外一阵北风刮过周身,我不适地缩了缩身子。
  阿布渐渐放下手上抬着的木桶,桶稳稳落地,却还是不慎侧倾出了不少。外头冻得人麻木,阿布浸到井水的手都发红起来,上面还生着冻疮,几根手指又粗又胀,到处是烂了的肉。
  “下次替我房里生炭的时候,也把自己的手给烘烘。”我叮嘱完一句就与他擦身而过。
  阿布骤然背过身来,声音极轻地问了一句:“晖少爷现在是去提亲了?”
  “有何不妥?”我顿住身形,阴森地道。
  大抵人世间的感情都是如此。这世上一厢情愿的很多,悲欢离合的很多,半路陌人的很多,唯独情投意合的很少……
  明明和阿布算是天涯沦落人,对他的感情挥刀相向,我却是快意风流。我的心也在痛,在流血,但比起平时心底的低嚎,如今的摧枯拉朽之势,让我有一种毁灭的快感。
  我在把自己演变成那些人口中的“没心没肺”。
  
  家父正坐在偏厅的水曲柳椅上,他手捧书卷,卷轴舒散,黄色绸缎落至他膝盖上。家父一派闲逸,日色将他打磨得熠熠生辉,真是岁月静好。
  我蓦然不忍将他这份静心打破,一句请安就在嘴边又收了回去。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记得少时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安然从容,我在暗羡的同时,也想象日后的自己也定要如此。庭前花开花落,我于廊边时而抚弄书卷,时而局棋会友。
  人生不过命字。只有这样的字眼才会让我心里好受些许。
  “总算是磨叽好了。”家父倏地合起了书文,盱衡厉色。
  我毕恭毕敬地道了声安好,径直走到桌边,用起早膳。
  “待会儿去赵府的时候收起你那些脾性,莫要给赵大人看笑话了。”
  我咽下一口银耳汤,打趣道:“看来您这次势在必得了。”
  “你若是有天能明白为父的一番苦心就好了,别的我也不求什么。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我给得起。”家父突然语调一转,悲戚惨然。
  白馒头在嘴里味同嚼蜡,苦涩在嘴里都消除不尽。这句话还真是通天的好笑,我不禁笑出了声来,“您对我是爱之深,责之切了?我要的东西早就被您毁的一干二净了,您给不起的。”
  这现在看起来风平浪静的一切,全都是在我一味的惟命是从中得来的,到头来,我却是最千夫所指的那一个。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这句话谁说的,我是第一个不赞成。
  家父站直的身子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站在面朝我的方向,我忙于饭食无暇抬头顾及他的脸色。
  “待会儿让阿布跟着去吧,他比阿虫要稳妥不少。”家父的声音沧桑晦涩,陡然一种年华已逝的错觉萦绕心头。家父老来得子,我今年二十一,他也快有五十又三了,岁月确实不饶人。
  “好。”没由来的心酸,我不适地吸吸鼻子。
  
  赵衷赵大人是本朝的大学士,听闻年轻时就能和德高望重的斑白发者辨当世之势,言未来明细,惊动皇城。
  家父担心我肚里这点墨水迟早要露了马脚,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许我多言,言多必失。我暗自好笑,这都快赶上五天里同我说的话了。
  “儿子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只会装聋作哑,还望爹爹在赵大人面前多美言几句,我也好抱得娇妻归。”上轿之前,我实在受不了家父的喋喋不休,真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你若是考起文墨来还能这么舌灿莲花,我也不必多心什么了。”他摇了摇头,佝偻着背进了轿。
  相府和赵府并不相邻,我们两顶轿子,一堆聘礼,徜徉在路上甚是扎眼。
  “行到何处了?”我挑开车帘,询问跟在一侧的阿布。
  稠汗从他侧脸落下,水色嫣然,阿布双颊通红,说话也有些喘,“前头就是赵府了。”
  我颔首不语,缓缓降下帘子。
  阿布却抬手又挑起那车帘,不顾礼节,我被他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
  “晖少爷,你一定能娶到赵小姐的。”
  他此番竟然只为了和我说这个。
  




☆、第十四章

  正当我思忖着是不是要给阿布束些条例的时候,赵府却近在眼前了,这事儿只能作罢。
  家父与我先后出了轿子。赵府小厮的眼神不错,看我们几人的装束就心里有数了,赶忙进里通传。
  “可是余相来了,老夫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赵大人与家父年纪相仿,却依旧意气风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阔洪之音,媲美青壮。
  家父一步上前与赵大人寒暄一二,赵大人也是明眼人,见到我们的阵仗也便就明白此行之意了。
  “余晖见过赵大人。”我跟在家父后头,谦恭地向赵大人敛身拘礼。腰间的玉佩早在遇见紫砚那日就碎了,如今不闻血玉珊珊,一声素缟冬衣,我看起来比往日沉稳不少。
  赵大人眯眼打量着我,笑言几句道:“余晖颇有礼数啊,与外界传言看来很不相符。”
  家父自然听懂了赵大人的深意,他干笑几声,却无法作答,因为外界说的都是搁在眼前的事实。
  “赵大人有所不知,韩信j□j之辱令当时在场之人嬉笑责辱不止,而后世之人却大赞其能屈能伸,实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余晖虽不晓经纶,却也心知做应做之事,不越雷池一步。”我手负身后,正视着赵大人,毫无惧色。赵大人年轻时便好与人争论,我这么做这会愈发得对他胃口,毕竟比起蔡居水这种木讷到只会行军打仗的人,我的巧舌如簧会有趣许多。
  家父剜了我一眼,他今日种种都如履薄冰,不似往昔的挥斥方遒。这有什么可急的,我的终身大事,我都没那么在意。
  赵大人果不其然眉开眼笑,爽朗的笑声环彻内外,“好一个能言善辩,甚合老夫心意。外头数九寒天,可不要再在庭院里站着了,宛眉也在里面等着呢。”
  他侧身引我们前去。
  
  我自诩见过不少绝代佳人,但赵宛眉却还是让我惊艳了一把。
  犹记得,我和她仅有一面之缘,而那一眼算得上惊鸿一瞥。大抵是前年的七夕之日,我闲来一人独自游荡,就在清河遇见了正在放河灯的她,那时蔡居水仍在驻守边关,留她一人在京城惦念着。赵宛眉眉眼戚戚,长袖过水,引得河边的白莲河灯一阵倾侧,倒在了纹波河面上,许愿的黄笺随水逐流。
  河灯未行而倒,心愿未遂而了无,这些都是顶顶不吉利的。
  “宛眉见过余公子。”她一声轻唤,助我回神。
  家父与赵大人早就行至别处,而厅堂里的仆人们也都得令退去了。此刻只有我和赵宛眉二人,先前的局促不安消弭干净。
  “可别叫我余公子了,余晖即可。你去年可还再去放过河灯了?”我绕行至她刚刚起身的地方。女儿家深居闺中,也只有些女工来打发时间,大部分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真苦了她了。
  赵宛眉侧身端坐下来,低头浅笑,不作答复。今日她的发髻盘得些许松散,垂头便有几缕碎发迎风而下,更添俏皮。她外露的手掌肤白如瓷,捻起一枚金针,重又在轻幔罗幕上穿针引线。
  她绣工精巧,线条饱和,只可惜她不是绣的寻常女子爱侍弄的花花草草,粉黛蝴蝶。我有些看不明白,故而问道:“宛眉,你这绣的是什么?”
  她动朱唇以徐言,嘤然有声如翠鸟玉啼一般:“余晖你读过写边关的诗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如此铿锵雄浑的诗句从她柔媚的声音中出来,实在让我倍觉不适。她在说谁,我心知肚明。
  “你应该知道,我总共没有念过几年书,顶多识几个字罢了。”我毫不避讳自己的现状。
  赵宛眉仰起脸来莞尔不语,她笑起来那模样甚美,如河岸垂柳般纤美柔情、惊艳脱俗,我一时看呆了。她却极快收拾好,仍专注着手上的锦绣。我顺着她的针线看过,她用缁色勾出了边关的暗天黄云,每一道都极为细致。
  我不禁触手去摸,冰凉的布层却把我带去了边塞之巅,“你在想他。”
  “无时无刻,这样的女子你也愿意娶回家吗?”她骤然换了金线修起一旁的饰物,直到这一刻我才注意到。
  赠蔡郎。
  我一时语塞。我知道我是不愿意委曲求全的,我要的是全心全意。
  “余晖,你怎么就不娶自己喜欢的人呢?”她搁置下手中的金针,脸偏到一边,不敢与我直视。
  我喜欢的人,我暗暗念道。
  我突地笑出了声,紧紧攒住了自己的衣角,“你竟然还觉得我会有真情托付?”
  “你从来就不是外人说的那般狼心狗肺,你比起任何人来都有情有义。”
  我的笑声僵在原地,眼前的女子却看向了我,她眼神肯定,我不由地心头一颤,像是寻到了知音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吗?在七夕夜,在河边。你没注意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你了,气质清俊,在俗世之中确实显眼。你那时看着片片河灯的模样,不知心里在记着谁,不过那眼神是蔡郎看我的眼神……是情谊。”
  那时,宋默如方走了小半年,莫说我至今忘不了他,在那段日子简直魂不守舍。大街上各处都是静候情缘的才子佳人们,我孤身一人连伴儿都不要了,不知何去何从。
  他没和我说过要一直一起下去,可我也万般不曾想过会这么快分离。
  还是以这样的因。我不过是他攀登高峰的垫脚石,随时可弃;是他过河用的桥,无用便拆。
  宋默如喜欢红梅,我也难得能在七夕之夜发现一方罗帕上能绣上这种物事。赶紧从小贩手头买下,到了河边用火石燃了个痛快。
  “火光那时映着你的侧脸,五官在火光风影中看不真切,但我记住了你的眼睛,尽是悲情。”
  宛眉还在说着,她说:
  “莫要强求,好吗?”
  我仓皇地从她身边站起来,直觉得瞳仁发涨,“余晖今日叨扰了,”声音哑了不少,我克制不住深咳一声,“祝你与蔡将军白头偕老。”
  宛眉从身后站起,她敛衽而道:“多谢余公子吉言。”
  
  我与宛眉在堂屋内聊了些许,家父与赵大人也绕了回来。
  赵大人拂拂长须,笑问道:“可是谈妥了?”
  宛眉向家父深行一礼,亏欠地说道:“余晖实乃有情之士,若是没有居水,女儿会嫁的。”
  赵大人面露难色,在他与宛眉辩驳不清的时候,家父匆匆拉过我一道出了赵府。
  “这就是命啊!”他长嗟一声,躲在枯枝中的鸟禽都飞散而去。
  我拭平衣角,调笑道:“什么命?我永世孤鸾吗?”
                      
作者有话要说:  挥挥啊,早日看清自己的心啊。。。莫要再受伤了。。。




☆、第十五章

  
  提亲碰壁,说出去也是笑话一桩,不少王孙贵胄旁听了这事儿都有意无意地拿此事与我寻开心,好解解心里对我的怨怼。
  我横竖是不放心上,但是家父这几日来老了不少。从前还可说让是矍铄的老者,后生得很,可近日来青丝都灰白了不少,左鬓一处是层层叠叠的白发,远处看就像是落了不融的雪一般。
  
  再有个三五日就是除夕夜了,可这几天又开始飘雪不止,大得能迷住人眼,我如此好玩的人都被拦住了脚步。好不容易今天雪停了停,我按捺不住又想出去溜溜。
  约莫辰时左右,我在厢房内用好了朝食,正准备唤阿虫收拾收拾一道出去,推开门却看见了家父。
  “用过早食了没?”家父难得好言相向,他看上去精神尚可。
  “用过了,正准备叫阿虫出去。”我双手贴近衣缝,实在不知将放在何处。
  家父的背驼着,不过几日他身子又浮肿了一些,窃以为是与我那拿不出手的提亲之事有所相关。
  家父徐徐走近,他敦实的掌心拍了拍我肩头,和气地说道:“一晃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他说这话让我不知如何续下去,打心眼里说我还是很期望有一日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家父谈谈,不论国事,风花雪月即可。
  “走吧,走吧,抓紧时间好好玩玩去。”他又在我肩头落下一掌,而这一下是将我推出去。
  我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背过身去向他辞别。
  自从从赵府回来后,家父日日都在我厢房门口站着,似乎是面朝着朱户。他站的时间不久,但我每次从清梦中醒来都能瞧见他便便身姿。
  我想知道原因,却不敢开口,怕得出什么我无法承受的答案。
  “晖儿……”
  我僵在原地了好久,才冷静下来。家父这苍老的声音,是在唤我。
  喉间止不住地滚动,我几度抽噎,终是憋成了一个字,让他听不出一眼,“恩?”
  “明年,我说如果明年还在,咱们一家三口在观夜阁过一个团圆的腊八节吧。”家父说得缓之又缓,他许我一家团圆。
  家父是个大丈夫,一言九鼎,他说出口的,从来就不会办不到。
  “好。”我答道。
  这是一个多好的日子,美梦都能成真。
  
  阿虫见我走来,极尽谄媚,一路小跑着过来迎接我。
  我手负背而立,对他的行径了然于胸,问道:“你又有什么好玩儿的消息要同我详说?”
  “少爷英明。”阿虫踮起脚凑到我耳边私语道,“王匡少爷又捎信儿来请您过去坐坐了?咱们这回还回绝人家吗?”
  王匡自上次闹得不愉快之后,就鲜少与我狼狈为奸了,弄得不少公子哥都以为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
  他这次寻我,也必定是想在我提亲被推这软肋上狠狠扎几刀。
  “去啊,为何不去,少爷我嘴皮子有好久不练了。”我大步快走,往正门方向走去。
  
  王匡为人果然无趣,十天半个月前看见的那只麻雀至今仍逗趣儿个起劲。一人一鸟,聊起天来毫不含糊。
  “你还当真和一只麻雀交欢。”我用长袖拂去额头渗出的汗,瞟了王匡一眼,直直地走进堂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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