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对金瓯,那一盆红梅盆景,全都还在,只是物是人非。
我不自觉地走到窗前的红梅处,抚弄花枝,并未问询房中一成不变的陈设,而是问了另一处:“你这里怎么也种了这个家伙?”
紫砚秀步轻移,换到我身侧,“一位故人的喜好罢了,种着玩玩。”
“这可惜都枯了,不然这时候开得正好呢。”我折下一枝枯叶,清脆一响,足可见其内里空乏,“这土都龟裂成这副德行了,你起码有两三年没有打理过了吧。”
紫砚挪开身影,转到桌前坐下,“人如花花似人,开得如火如荼时如日中天,现今全败了,救也是救不活的,就任它去吧,也免得我睹物思人。”
我又折下一段空枝,偱偱道来:“三年时长,能让你整日围着这么一盆败兴之景的,恐怕也是了不得的故人吧。”
“纵是再得意的故人,也不及晖少爷在我心中的分量。”紫砚那时必然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她识相地扭着腰肢,意欲欺身到我身上。
我摘下吊在腰间的血玉玉佩,松垮地握在手里,一下一下击着圆桌,响声一波一波如夺魂铃声,噪得很。而是只是玩味地看着紫砚,不置一词。
她渐渐收了动作,将倒不倒的身子重又直了起来。她用方巾擦着唇角,抹去上头显眼的亮红。
“晖少爷多心了,紫砚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人。”
死鸭子嘴硬,这漂亮姑娘还是不愿意同我说句实话。
“妙哉妙哉,你为着一位无足轻重的故人守着残花多年,而我是被你捧在心尖尖上的人,这屋子里却没有一样是同我相干的。你说这好不好笑?”我一时忘形,手中的血玉掉落在地,碎成两截。我不过瞧了一眼,随即挑开眼神,望着一处瑟瑟发抖的紫砚,道:“你今日难道不是准备了很多要同我说的?怎么,不打算同我说下去了?”
紫砚收起烟花之地女子的习气,她腹吸一口气,回道:“晖少爷会这么说,不就已经心里有底了?”声音却还是抖得不着边际。
“你这闺名是他给起的?”
紫砚从位置上站起,她寻墙面作为依托,乍一看来举手投足颇有些官家小姐的姿态神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这么用,还不知道对不对。”紫砚突地揽住我的双肩,借力趴了上去,“笔墨纸砚,他说‘从今你叫紫砚如何?笔墨纸砚,人如墨荷青花,虽浮沉于世,独求平生素净’……”
“我知道这名字是他信口捏的,宋大人才情出众,何况是从四字成语中随手挑一个出来,可我就是视若珍宝。鸨母也说过,紫砚这名字晦气得很,紫砚紫砚,念着念着就变成了死燕。我就是不肯依着她换成什么‘倾城’这等俗名,为此苦头吃了不少,打挨了不少,果真还被她说中了,我这里无人烟。”
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其间夹杂着她的不甘。
紫砚说:“可我不悔,路是我自己选的,那你呢?晖少爷,你后不后悔?”
她看着我,眼神是那样空洞的期待。
“我?我后悔了。”我顿了顿,道:“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十章
紫砚的热泪终于盛不住了,她听完我这句话,从墙上滑落下来,一个人俯首啜泣。我是一个置身戏外的人,看不懂别人的悠长寸断,别人读不懂我的悲悲戚戚,望不穿我遗忘的深河。
她几次想要抬起头来,还是被决堤的泪水压垮。我坐在原地,定心地听着她这多年来的苦水。好不容易,才等到她能再和我对视的时候。紫砚双目之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态,她背倚着灰败的墙面,除了含冤含恨的双眼,别的似乎都失去了生气。
她缓缓直起食指对着我,紫砚内心不稳,以致动作形散,几次对不准我面门,她终是将手移到了我心口的位置。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以前的冷静从容在今日以内悉数破碎,“真好,你后悔了,他也后悔了。你恨不得以前和他从未打过照面,而他呢,他悔的是临行前都不能对你再好一点!宋大人,紫砚替你不值啊!”
我攥紧手中的瓷杯,从方才起就不曾脱过手,相比于紫砚的失控,我明显淡定不少,“你懂什么?他要真心待我好,从前就不会那样做。我没有怪他,还不够吗。”
瓷杯渐转温热,握在手里像是依托。
“你怎么还能怪他,他为了你,毁了一生的前途……”紫砚还在强撑,她咬紧牙关,却不时迸出几个哭音。
我不禁嗤笑,冷声道:“我不过是拜他所赐,三年不过腊八,三年不知什么是像样的过年。这样说来,我亏的还确实不如他多。我还活着不是吗,日子仍旧那样锦衣玉食,我在你们眼里又不要什么感情,我就是一个混账。”我按住额角,头竟开始沉沉钝钝地痛起来,“反正我在外的名声也早就坏了,坏在我自己手上。”
宋默如因为我,失掉了太多,断送他一生的前途。外人都这么说,家父也这么说。
久久的,我也快要这么以为了。
可是,那天在大殿里控诉我的人分明是他啊。
他说我搬弄天子是非,他想把我弄死。
如果我死了,他就能借机顺位,我还真是死不足惜。
“宋默如啊,他错了。他不知道,纨绔子弟也是有心肠的。”我在杯里倒了一杯热茶,直接喝入腹中,舌头都烫出了一层小泡,“他当我没心没肺了,所以就肆意糟践了吧。”
从始至终,所有的人提起宋默如都是来指着我骂,你这人果真没有心!就一如今日的紫砚,质问我——你凭什么后悔。
怎么就没有人来问问我,余晖啊,你的心还疼不疼。
“少爷,紫砚其实今日本就只有一句话要说的。丝岚一事,当年无人不知。”紫砚比起方才情绪好了不少。
我的头疼得要裂开似的,我扯扯嘴角,“我怎么会不知道。宋默如虽然那时不受重用,但起码也是可塑之才,指不定哪日就能高升。吃饭酒局上妓院的,总少不了他。”
“你,你分明就是知道那日他是故意这么说来替你开脱的。”
这女子还真是替宋默如讲话,我回望她一眼,道:“就算当日不明白,接下几天也总会想通的。就是这个由头,让你们总说我害了他吧。”
紫砚愈发不解,问道:“既然少爷都明白,为什么就不问问他当初为何要害你?”
“天子脚下想顺杆走的人有多少,他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不愿再久留,事情想的太明白了,心里就空了一阵,“我走了,今日留的够久了。”
紫砚恭敬地起身,又行一礼道:“叨扰了少爷许久,还是让紫砚来送公子出门。”末了,她补了一句,道:“少爷若是想哭,就莫要憋着。”
“我不难过,一点也不。我没心没肺啊。”
紫砚引我到门前,她早就将泪水擦干,只剩双杏眼仍有些红肿,人面桃花明艳动人。她敛起清秀十指,杏眼微合,吐气如兰,“紫砚今日多话了,本就是学识不多的人,还是替晖少爷理理衣襟吧。”
在紫砚背向我的那一瞬,我开口道:
“笔墨纸砚。”
她脊背一抽,头深深埋了下去。
我闭上眼,脑海里甚至能够勾勒出宋默如说这话时的模样。一定是手扶栏杆,远眺傍水楼台,双眼眯合,薄唇微启,说不定还有徐徐清风袭过,两鬓挂垂的发丝还依风浮动……
爱是沧海桑田,遗忘绝非等闲。
紫砚直起身子,揩揩眼角,替我隙开了门缝,“紫砚来送送晖少爷。”
“呦,这么快就回去了?”
门一推开,就飘出来声声轻浮。
我收敛起眉目的悲悲戚戚,横斜来人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是急着惦记紫砚了?我这还留在此处,不曾走呢。”
我话未说透,王匡却是听懂了其间讽刺讥诮的意味。他脸色青白一阵,气得唇齿颤抖。
“我来是有正事要办……”王匡压下怒气,维持着笑脸相迎。
我却不吃这套,我对他余怒未消,直接抢过他话头,道:“你哪次来雕花楼不是为了做你口中正事?这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来辅你的。”
王匡一拳头猛地砸向墙壁,蹦出一阵巨响,将紫砚吓得一个激灵。
“相府上寻你寻不得,宫里派人送了些东西给你,识相的就赶紧回去。难不成你还想重蹈当年的覆辙?”王匡火气上来,说话也顾不得许多。
我不和他计较这话里的刺,因为我还要考虑更深远的问题。
圣上怎何又会送东西过来。
疑窦层叠,我不禁拷问自己。确实,除了腊八之后我与圣上再无交集。纵然我是如何贪图享乐的人,圣上这样的赏赐我怕是也快消受不起了。
我不是朝堂上的人,却得的都比他们为官走仕途的人要多得多。我不是没想过圣上的意图,但想到那层就都停了,一代骄人,理应不会那么伤风败俗。
“看来我爹爹近来在朝中贡献颇多啊,这回是赏了什么?”我调上笑颜,安抚他人,也是定定自己军心。
王匡不以为然,他也摆弄了一副天下均不入眼的姿态,道:“圣上说赏的是你,可不是你老子。要想知道送的是什么,还不如你自己回去看看。”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剜了王匡一眼,拂袖下楼。
出了雕花楼的大门,见到阿布却并非像我想象中那般等的百无聊赖。
他不知从哪儿拾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满目新奇地打量着周遭。原是我不让他挪开步子,他只好四处张望来过过瘾。
“打道。回府。”我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
阿布明显惊着了,嘴里叼着的野草也顺应着掉到地上。他搔搔后脑,张大了嘴巴回头看我,半天才回了一句:“是,是晖少爷。”
他呆滞的反应委实惹人发笑,我与他边走边侃侃,尽量不去想方才在雕花楼里的故事,“怎么,是望景望得喜不自胜了?”
“小的可从未开过这样的眼界,枉我还是住在京城的呢。”阿布又忍不住摸摸后脑,道,“看见晖少爷出来,小的也是极高兴的。”
我听了他朴实的一段描述后,嘴角微翘,“看来我平时待你可是好透了?”这小子似是真记不住上次挨得那顿打。
“那是,晖少爷心肠可好哩。”
“我说过,”
话没来得及收尽,阿布也学着我抢话道,“少爷不是难伺候的人,我知道,晖少爷常爱说这句。”
这小子待他好上三分竟是尾巴翘上天了,我又朝他后脑结结实实挥了一下。
阿布分明是看见我动作的,却硬生生躲也不躲地接下了来,脸上还挂着丝丝羞赧的笑意。
我看在眼里,心下一凉,声音自寒而起,“不废话了,快快回府!”
步行不及车马来得迅即,我浑身无物一路轻松,而阿布呢,我仅仅回头瞥了一次。
他面红耳热,想必是手上的捧炉的用效。阿布不停地用袖子抹去额头渗出来的汗液,却是始终不曾轻慢过手里的东西。
他的心思,我这个走过无数风流场的人岂会一眼望不穿。
我本想开口用尽粗鄙闲话来咒骂他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混账,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他见识短浅,他也生得歪瓜裂枣,但这些种种也好,这却是第一个真心待过我的人,他什么也不图,甚至不图我对他的笑脸相迎。
他的感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奢求的少了就很容易满足。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他同样都执着着喜欢些什么,他却不像我活的这么累。
我遇到过很多人,从父母开始,到宋默如,到王匡,甚至是紫砚这种可有可无的人,每个人我都贪图他们对我的一心一意。我总以为,能抓在手里的总比飘在天上只能看看的好。
如今,我才明白,人的贪念比意念还要可怕,原来能在我身边就是一种天赐。
可是曾在我心里的宋默如呢?或许永远的人人永隔了吧,然后再是天人永隔。
假如能够再见,我一定会对他说一句,“也许当日的错过也是在提醒你今日不必再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 恩,,,改的好辛苦
☆、第十一章
“快些走吧,宫里的人等得急了,连我都担待不起。”我不再恶语相向,将自己浑身的戾气吞进脏腑里。
阿布全无察觉我方才的波动,他仍是喜出望外的样子,朝着我乐呵呵地猛点下了脑袋,“是,晖少爷。”
我本以为接下来都是一路的静默。阿布却随后就道:
“晖少爷可还冷吗?我见少爷适才身子缩得紧。”
我脚步不由得一滞,僵在原地,险些就被身后的他撞上。
“不冷。”
在怔怔之后,我才依着阿布字面的问题回应了他。
“如果让你一直跟着我,你还愿意吗?”我微微侧身,向后问道。
阿布没有任何思量,“愿意啊。”
“倘若我赶你走呢?”
背后的声音断了,默了良久,道:“非走不可的话,我会识相的。”
我脸上挂了浅笑,背身在他额首上弹了个响声,调侃道:“冲这点,我也断然不会赶你走。”
他的愁眉收敛,复又欢天喜地。
再回到相府的时候,宫里派来的人还没走。
丫鬟正恭恭敬敬地奉着茶水。
可惜,府里头也有不速之客。
“你先回我屋里,将屋子烘得暖和些。”我滞在门槛前,简要吩咐道。
“余晖见过王伯父,见过曹公公。”礼节之术万不可少,这是自幼便被教导着的。我纵是再不愿看见王匡他那倒霉爹爹,我也一定会笑脸相迎。
王太傅放下手中的杯盏,稳稳地将其落在红木桌上。他谄媚地笑着,肥头大耳,一脸奸佞的圆滑贼子相,“小侄啊,你可真是来的颇晚,匡儿没和你一道回来吗?我可是特地让他去寻你来着。”
这副惺惺作态令人食不下咽,我仓皇挤个笑敷衍,道:“伯父今天倒是不怎么闲忙。来府上做客也不先说一声,我们确实是照顾不周了。”
我转向曹公公那处,作揖而道:“公公怕是也等久了,余晖在此赔不是了。”
“非也非也。”曹公公气量颇大,不同我计较。毕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见惯了场面,他又道:“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要奴才一定要亲眼看着少爷收下才可以回宫。”
王太傅比我还要急些,他几步跃到曹公公身后的红箱子旁,恳切地道:“小侄可快来看看皇上一片心意。”
我冷眼打量着他,反问道:“太傅莫不是连这也要插上一脚?”
王太傅头戴乌纱也有数十年了,却还是心急火燎。他为了在圣上多多露脸,为了能大老远的也能拍好天子的马屁,也不惜以自己儿子的男儿骨气作为代价,让王匡放下架子向我低眉顺眼。这些我们在场的都心知肚明,只可惜这招也未免过分昭然若揭了。
王太傅挂不太住脸,笨嘴拙舌地辩驳道:“小侄你也知道,这毕竟是皇上赏赐,老臣也想开开眼界。”
“公公,皇上也曾说过这里头是什么奇珍异宝?”我眼皮微抬,音凉如水。
曹公公细着声音,拂了拂搽过粉的脸颊,道:“怒老奴不知,不过老奴鲜少见过皇上如此关切过一件事了,看得出来皇上对这份礼可是相当重视。晖少爷可莫辜负了皇上这份心意。”
圣上愈是如此上心就愈是让我坐立难安,谁都知道“先礼后兵”这一说。我一面寻思着自己是否曾经得罪过天子,一面踌躇是否真该当着众人之面解了那份礼。
“晖少爷,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