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被接连砸得钝钝的,我抽出一只手来探,掌心也被滋润一番。
年关将至,注定雨恨云愁。
“干净冬至邋遢年,今年看来要不停歇了,回屋吧。”我伫立细雨烟云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阿虫踮着脚用他的宽袖替我遮雨,模样甚是滑稽,“少爷,今早王公子请你去他府上一叙。如今落雨了,还去吗?”
我快步躲到回廊处,分明是想要躲雨,却又拣了一处呛雨的美人靠上坐下。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我遥望碧青色的天,已被缱绻难离的碎雨渐染得恍恍惚惚。
“去啊,为何不去。”我摸摸一头青丝,将湿不湿的感觉爬满了整只手。
除了王匡,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寻谁人。府上是呆不下去的了,偌大的宰相府,形形j□j的家仆侍从,置身其中却还是让我觉得孤苦伶仃。王匡纵是无趣到让我作呕,也比起我一人深埋于形只影单的好。
午时,骤雨已停。我换了身新衣去王府。
轻裘宝马,香车美人。我与他共处一处,无非就是这么点事情。
“余晖你近来好大的架子,三延四请地你才肯过来。”王匡在正厅的门前逗着他新买来的八哥,斜睨我一眼,轻浮又放荡。
我嗤了一声,越过他直接进了厅里。
“你这人,最近越来越不讲兄弟情谊了,怎么好端端地看不见我似的。”王匡一手提着鸟笼,一手叉腰,站在朱门前手舞足蹈活似泼猴。
我觑了一眼,无动于衷。
手边的方桌上正好放着头遍沏的普洱。壶盖掩不住茶香,滋溜溜地朝外冒着。我会心一笑,起身熟络地从供桌上摸了一只白瓷杯回来,独自斟了一杯。
茶色浑红,冷冽冬日里如骄阳却不似火,轻呷一口,通体自然。
“这可是上好的陈茶,你们府上好货不少。”我放下杯盏,望向匆匆而入的王匡。
王匡这人不太意思,喜欢独食,抠门小气的紧,从前就不与我瓜分些淘来的玩意儿,从来只上相府去坑蒙拐骗,如今正巧我撞上他私藏的普洱,他委实难过心痛。
王匡提着茶壶将其放置旁的桌上,口中碎碎道:“没曾想到你今日来得这般早,险些一壶仙琼玉露就悉数进了你口里。罪过罪过。”
没的好茶暖手,我一时身上觉得发寒,只好搓搓手道:“不过是喝了你一杯普洱,你还不时常上我那儿去诓敬亭绿雪,统共就没有多少,一半还去了你那儿。”
王匡被我一语戳破,羞赧难耐,霎时面色酡红。
他曼睩四处,道:“天下谁人不知,除了皇城就属你们相府好东西多了,但凡是进贡的,但凡是皇上能想到的,哪次没了你们府上的份?可你说说,皇上哪次没想到你们,你小子虽不逐于廊庙仕途,得到的赏赐比那些青年才俊多了多少。”
我窥了他一眼,轻笑说道:“你这话够酸,酸得熏人。”
“嘿嘿,那我可不敢。”王匡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也替我杯里的满上,“不过,前日里见到你们家的老爷子,可是愈发的壮实了。吃香喝辣,小心步履蹒跚,一脚摔个大跟头。”
见他一人捧着茶水笑得甚欢,我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杯盏,正色问道:“王匡,你究竟要说什么。”
“没,没。”他摆摆手,仍旧笑得满脸盎然,“碰巧想起你爹爹将欲栽跟头的模样,觉得万分好笑罢了。”
我冷笑一声,“不敢不敢,怎比得上你爹爹万里挑一的模样。我近来还觉得你爹爹面善,也是方才想起的,像极了说书先生常说的龙王宫里的龟丞相,极像极像。”
王匡登时就笑不出了,苦着张脸,这回换成他万分悲戚了。
“是我太无趣了,说得不够好笑,得罪了。”我放下瓷杯,假意拱手谢罪。
我不是瞎子看得出王匡心里是不平的,可是他不能忤逆了我的意思,我爹为相,他爹是太傅,只能奉承着。他讷了片刻,方扯了扯我的衣袖道:“我以为你不喜欢余相,故用他来逗你欢喜的。”
“难为王公子肚里没墨还要遣词造句,真是意外的好笑。”我冷不丁甩开了他的手,气氛再次冻结。
王匡有些压不住恼意,他火气颇大地侧过身去,背直倚着红木椅。他一字一顿,说得用力,“那我与你说个事情,算赔个不是了。”
我扬眉,道:“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昨个你走了之后,陈应沂就后脚到了我府上。”王匡故意顿了顿,见我没什么动静,继续道,“他三月之前,去过了一趟桥水镇。”
我腿肚子猛地抽了一下。
桥水镇,那里有一个我认识的挂名县令——宋默如。
“陈应沂过去也是任务在身,他如今顶的是宋默如当年的职位。宋默如当值的时候一些文案弄得不清不楚,旁人也不了解其中原委,他只好请了一道旨,亲自去问问。不过那穷乡僻壤的果真不是什么养人的地方,陈应沂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到那里,一过去就生了场大病,据说当年宋默如过去的时候反应还要激烈,本来就纤长的一人,变得人如纸薄,如油尽灯枯。”
我紧紧攒着拳,咬牙道:“说够了没有!”
“可他那时却撑了下来。陪在宋默如身旁的小差们都知道,他每天就爱往山头坐着看太阳落山,即便因赶路途中落下了风湿的毛病,也不曾停过。陈应沂还说,宋默如干瘪得不具人形,早年里京城乐道的翩翩俊郎,如今是孱弱得不堪一击。身上穿的是粗衣短褐,俸禄还不够你喝一杯敬亭绿雪。”
听着他的话,我脑子盘旋的都是他两年前送来的礼物,一幅字画我不懂欣赏,但那串玉石我是懂的,价值不菲。他一张苍白枯槁的脸,他微驼的后背,以及他坐在山头静观日变,只为余晖。
王匡还在絮絮叨叨不停,我却听不进了。拂袖一把扫开了桌上的两只瓷杯,杯子落地,满地碎片。
王匡被这阵仗吓住,忘记了说辞。
“你再胡言乱语试试!”我对着红木椅就是一脚,怒气冲天地离开他们府上,不顾身后倒地的椅子和一地残渣。
接下来的几日,王匡也嘱咐过小厮来请我去一叙。
我理所应当地置之不理。
独自一人的日子愈发的不好过了。
娘亲借着要过年的由头,把阿虫从我身边支开了,如今只有阿布一人前前后后乐意跟着我。
“知道雕花楼是什么地方吗?”我坐在庭院里,难得操琴。
一曲思故人了无,阿布才敢作答:“阿布从前只知道跟着老父亲,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指尖流连于筝弦,我与阿布聊了起来:“倒是没问过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以前生活也没个着落,只好跟着老父亲天不亮去山上拾些好烧的柴火,便宜地卖给一些小店里。卖的好就能凑上一天的饭钱,有时还能喝上一锅青菜汤呢。”阿布过去日子苦不堪言,但他好似并没有这种感受。
“来府上觉得如何?”
“老爷夫人晖少爷都是好人,这是我头一年不用挨冻,还是多亏了晖少爷。晖少爷不也常说自己不难伺候吗。”阿布说着说着,掩嘴笑了起来。
他生的不巧,粗眉小眼塌鼻梁,看见他笑,我却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背后伤如何了?你可倒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难得你也不怨我。”
阿布下意识探了探后背,脸上拧巴了起来,“不打紧不打紧,我老父亲也说,男儿放放血,保准活个长命百岁的。”
我纵情笑了起来,琴也弹不下去了,“方才我奏得怎么样?”
“好!真好!”
我起身正襟,道:“只可惜杂念太多了,如今你随我去趟雕花楼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和原来的一比,改动过了哦!~
阿布并不熟络雕花楼是什么地方,他一时呆如木鸡,隔了长久,他才钝钝地点了点头。他眉目都淡淡的,似愣住了,但从他那对简小明亮的眼睛中,我看出了他一股抹杀不去的激动。
主仆二人一拍即合,收拾自然就预备上路了。
阿布转身就往马厩的方向跑去,我见势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和声吩咐道:“何必多此一举。你不是说对京城路不太熟稔吗,我们一道走去便好,也好让你顺便识识路。”
阿布呼吸重了起来,被我捉住的衣袖也低低地颤抖着。他面色渐转绯红,张了好几次口才道来:“自然是遵从少爷的。”
“那好,你现在替我去备好手炉,记得里头多放几块新炭。”我松开了阿布的衣袖,捡了庭院一处空闲坐下,背倚妖冶红梅,“我于此处等你。”
经过了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瓢泼大雨,今日天公总算做了次美。
暖冬和畅,可我手里的炉子俨然是烫手山芋一个。起初,我还觉得冻得手脚僵硬,踩到地上麻麻的痛感,现在将近行了一半的路程,脊背热出了一身稠汗,紧紧地吸住了亵衣。
与我相对的,阿布整个人缩手缩脚,一身旧棉衣并不能给他多少缓和的机会。
“你替我拿着会儿吧,瞧你冻的。”我借机将手炉硬是塞进了他手里,寒风与湿热的掌心相接,霎时神清气爽。
阿布踌躇不安,他捧着手炉进退维谷,为难地轻声说道:“晖少爷,这、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声音弱弱的,我知道他这是不愿忤逆我的心意。我最反感拖拖沓沓拿不出个定数,寒声打断他,道:“我只再说一次,你给我捧好了!”
“多谢,多谢晖少爷。”阿布似无语凝噎,他喉间滚动了数次,才挤了这么一句。他一时垂首淡望手炉,让人无法辨清神色。
我止住了发汗,步履也就轻松了不少。不过是晃眼而过,雕花楼近在眼前。
阿布一路上如履薄冰,谨慎地捧着手炉,如视珍宝。他没有开口说话,默然地跟在我身后,左右打量着身边新奇之景。
看着他略市井的模样,我出奇地没有嫌恶,仅浅浅地笑着。
我收住脚步,遥指前方一块镶金匾额,转身对随行的阿布说:“这便是雕花楼了。”
雕花楼,京城第一勾栏院,坐稳如今的位子也有她们的独道之处。寻常的青楼,一群女子舞衣薄纱,翩跹流离,袒胸露乳地站在楼外招徕生意。但雕花楼却并非如此,倘若只在外面瞧瞧,绝对不会联想到其中的鱼龙混杂,还当是做本本分分的生意。
于是阿布见到了之后,才说了一路上唯有的一句话,“晖少爷果然眼光独特,好生威武的酒家。”
“晖少爷今日是哪阵风开了眼把您给吹来了?都好几天不来了,姑娘们可都想得紧啊。”
甫入门槛,胭脂水粉味儿浓得刺鼻,阿布在我身后猛咳了好几阵,脸都憋出了烧红色。雕花楼里的柳妈妈眼毒得很,我套了件鸭青色褂子,颜色暗沉低调,她也能一眼将我辨出,快步靠到我身边来。
我侍弄侍弄衣袖,倏地一抖,将她吓得一抖,识相地挪后了一步。
柳妈妈细着声音,故意仿照豆蔻花样的女子,只可惜东施效颦,说得我胃里翻江倒海,“今日正好泠芝得空,她可是为了您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啊。”
她还在自说不停,我偏开视线,往二楼处扫去。雕花楼这样的地方委实是一幅画卷,各尽人间俗世粗鄙。二楼每处,不论是虚掩半敞的香闺,或是僻远狭窄的犄角旮旯无不是男男女女蜷作一团,互相取乐。我不禁冷笑,可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不少来,我所不堪的事与人,我与他们同流合污,想到这层,我原先的好兴致化作一盘散沙。
这里唯一干净无暇的,只剩我背后的阿布了。
“怎么?还不出去等我,要和我一块在这里逍遥快活不成?”
阿布也深受我阴晴不定的难弄脾气的困扰,他撇了撇嘴,低声道:“小的遵命。”
估摸着他大约走出了这间混杂的楼宇,我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掌心一层薄汗。
柳妈妈始终等着我的回复,她不敢再造次,没等我下定论的时候随意就把姑娘找来。我细细掐算,三四年前,王匡带我来此处寻花问柳,继那次后,我找了不计其数的姑娘,如今泠芝这人我也些许的腻了。
突地,我想到了一人。
“那个叫紫砚的呢,我险些就将她忘记了。”
我确实没有扯谎,紫砚毕竟是活在和宋默如有关的日子了,经过那档事情之后,我把有关的人都尽可能地忘记,结果反倒是弄巧成拙,该忘的像刻在心头一样每天都会惦记着。
柳妈妈长嗟一声,语气颇有怨怼,“紫砚初来雕花楼的时候,我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假以时日一定能做一方花魁。可谁知道她那么死脑筋,说是除了,”话到此处,柳妈妈瞧了瞧我,欲言又止。
“说下去!”我扭了扭手腕,厉声逼迫道。
“她说不是晖少爷,就不从。为此我用尽手段,她宁愿被我整死,也不愿开门迎客。我们做这个生意的,总不能招死人揽晦气,我就当养一个废人吧。”
都说烟花之地难觅真情,我自然也是不信那个紫砚姑娘对我是那般精诚所至。我斜睨一眼柳妈妈,诱惑着道:“我自是不能让你做了亏本生意,她在哪处?”
对方听闻此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凑到我耳畔细语道:“晖少爷有所不知,紫砚的房间从未换过。”
我下意识地仰面,试着回忆三年前的暗红色门扉和那一曲琴筝的纯粹。
一袭绾色长裙,紫砚正撩拨着鬓边的碎发,同我方才一样,四处打量着一出出人间闹剧。她半倚着门扉,像是立在那儿一段时长了,只可惜适才我并未带眼望见。她脸上始终是青楼女子那种轻薄的笑容,眉眼间却甚是无情,就算面前是一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屠夫只怕她也能笑得倾国倾城貌。
“到底不是清白出身。”我默默在心里扼腕而叹,往柳妈妈手里塞了一锭纹银,匆匆抽身上楼。
紫砚背着身,看不见在她身后五步之遥的我。
“笔墨纸砚。”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她先是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隔了倏尔才缓缓转过身来。给我第一感觉的,永远都是她那双眼睛,此刻水汽盈眶,几欲垂泪。
“晖少爷。”紫砚速速从袖间探出一方粉帕,在眼角抹了抹,刚刚复杂的表情一晃而过。
我迈步走到她身前,假意嗔怪一句道:“看你样子,似是不太待见我。”
“哪能呢。”紫砚收拾从容,以我头次见到她那样一贯的游刃有余应对着,“听到晖少爷那句话触景生情罢了,要知道我盼今日盼得都快黑夜白昼不分了。”
我莞尔,静静地听着她说,脑子里却不是面上那样不动声色。我虽不是官场中人,但因为家父的身份也算是阅人无数,紫砚想瞒我,还是欠了火候。
听柳妈妈所言,紫砚是动足了心思要见我,可是真当我和她会面的时候,真正令她动情的似乎只有那么一句——笔墨纸砚。她见了我,我分明从她眼神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中还有些些微的抵触。
当然,这全是我的一家之辞,仅凭我的推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一手推开门扉,口气不容置喙。
紫砚闪身,裣衽道来:“晖少爷请。”
这屋里的一景一致没有分毫变化,三年前的一夜悉数落到我脑子里。
那一对金瓯,那一盆红梅盆景,全都还在,只是物是人非。
我不自觉地走到窗前的红梅处,抚弄花枝,并未问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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