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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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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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景第一回遇见宋默如的时候,那人已经做官了,并且很不得意,这让他想到了自己时常在家撒泼的爹爹,没事就叉腰骂人,骂天骂地骂不仁,却尤为得意地认为自己毫无瑕疵,不过是天不开眼。
  宋默如坐在雕花楼的大厅里,左手边是女人,右手边是女人,对面是和一堆女人打得火热的老流氓们。
  同样是女人堆里坐,为何那白衣公子也是风雨不动,对面的某某大人都快兴奋得摸不着北了。
  方景也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是被几个笑话他泥古不化的人用激将法激来的。出奇的,他走进这种场合,却没什么舞女贴身而来,他绕着大厅走走停停,眼光从未离开过那白衣男子。
  “鸨母,我给你一锭银子,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方景扯了扯鸨母的香衫,手上一锭银子送了过去。彼时的方景还不似后来那般放荡不羁,他顶着一张羞红的脸,羞赧地道。
  “哟,花大手笔了。”鸨母拉回了被他扯落肩头的薄纱,她捏着方景的食指移到了自己胸口,“人家呀,可是宋默如宋大人,状元郎啊!”
  鸨母虽嗲声嗲气,不过音量实在不小,特别是宋默如三字,撩得宋默如本人都回头一看。
  不看也罢,看了以后,方景也不管自己现在是不是被鸨母轻薄着,只道自己是桃树三千,朵朵桃花笑春风。
  枯枝抽条,老树开花。当真一奇。
  “他是宋默如?”方景说话也是不轻不重。
  无奈,宋默如只得举杯,遥遥一敬,仍是但笑不语。
  方景也听过宋默如的名号,多数是从自己老爹的嘴里蹦出来的。方大人自己不得志不打紧,他能遇着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得志的人才是真正的喜上眉梢。要知道人家可是出生江南,要多人杰地灵就有人杰地灵,更主要的是还人家是个状元郎哩,状元郎尚且如此,方大人自己也就心安理得多了。
  待方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推开宋默如左边的舞女,一屁股坐到了宋默如边上了。
  “方、方方方方方木头。”方景一把捉住了宋大人胳膊,委实不怕生。
  宋默如顿时笑开,美人一笑更是春风浮动铁树也要开花了。方景更是喜不自胜,手上力道更重,“方木头!”他说得决绝。
  “方景?”宋大人金口一开,引颈饮下一杯清酒,顺带悄悄抽回自己受困的胳膊。
  “你知道我大名?!”方景搔着后脑,憨笑不停。
  宋默如再斟一杯,回得也无心,“恰巧听人提起过,你也是个有趣人。”
  方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知道初见便是如此无礼确实不太好,可宋默如于他太有吸引力。他见过太多撒泼的模样,他深谙若是官场不得意那该是多苦痛的一件事,可偏偏在眼前的人身上完全看不到。
  他仍是举杯饮酒,仍是谈笑自若,就算置身于纸醉金迷之地也不觉得他是风流之人,只有风雅,只该有风雅。
  
  相见之后,就难相忘于江湖,这是一般俗套,方木头这般俗人,更是深陷其中。
  宋默如不是天子跟前的红人,要有他消息难如登天,更别说是在连自家老爹也骂不动的时候了。
  在雕花楼里守了近一个月,方景好不容易等来的消息,却是宋默如被贬到桥水镇去了。
  桥水镇是什么地方?方景乍一听有些迷糊,他除了京城,也便只了解宋默如老家姑苏了,别的地方他一概不知。
  好事的人便和他说啦,穷苦地方,远得那可不止千山万水了。去一趟桥水镇能褪下一层皮,在那儿待上个把月便是拨皮拆骨的痛了,夏天热得能把人燥死,冬天冷得能把人冻死,总之听来着实是个不开化的地方。
  “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方景忿忿又问,宋默如在他眼中便是不染纤尘,是个人都不该待他如此。
  那好事的人也不怕多说一句,夹了颗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吊儿郎当地道:“还能因为什么,摊上余晖这种公子哥,也只有被往死里整得份。”
  余晖,余晖。
  方景在心里默道。
  这个人他知道,京城里多数人都知道。
  不是什么好鸟,天天跟着喇叭花似的招蜂引蝶,脾气又臭又没良心的,当初方景就是如此干脆地下结论,今日一看更是显得从前他有多睿智。
  “好兄弟,你和我说说宋大人和余晖是怎么一回事?”方景乖乖替那人斟了杯芳醪。
  “谁和你称兄道弟了?”那人酒是喝下肚了,脾气也跟着上来了,“我叫王匡,别兄弟长兄弟短的了。”
  “哎哎,王匡王匡……”
  王匡阴晴不定,硬是要等到方景连喊他十遍之后,才肯接着说,“宋默如和余晖啊,便是那种关系。”他在衣袖那里比划了比划,做了个切割动作。
  “断、断断断袖?!”方景惊诧归惊诧,声音终是没大出来。
  王匡满足地点头,顶着被酒气熏红的眼睛,凑近方景道:“就在这雕花楼,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他们两人还行了那种苟且之事。”
  王匡啧啧地摇头,脸上却是开怀惬意,“还做了那种苟且事情。”
  方景咂咂嘴,觉得不够尽兴,便又咂了咂。
  该如何形容他的心情,是黄粱一梦,还是肝肠寸断,他也跟着王匡摇了摇头,却评不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肯和我说这些?”如梦方醒的王匡有些缓不过劲来,他脸色苍白,说话颤抖不已。
  “因为我,我也恨余晖啊。”王匡已是醉得深了,他垂头又喝尽一杯烈酒,笑得有些牵强,“我恨他,恨透了。”
  
  方景浑浑噩噩地走出雕花楼,开春的时节,还是春寒料峭。夜风袭来,他不适地裹紧了薄衫,脸上的醉意渐渐消退了下去。
  他站在河边,好让自己在风里清醒清醒。
  京城这么富足的地方尚且冷得无奈,那桥水镇呢?能将人拨皮拆骨的穷乡僻壤又是什么荒凉光景,怕是连星星都看不到吧。
  方景莫名地想说话,可能是方才要他说话的时候他没能说尽吧,他漱了漱嗓子,歪头想了良久,开口却变成了:
  “恰巧听人提起过,你也是个有趣人。”
  方景手枕着脑袋,原来宋默如能留给他的回忆,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
  
  王匡有句话用的十分精准,他说,因为他也恨余晖。他用了个也,没错,方景恨余晖,恨之入骨,他就任由这种病态的情绪发挥到病态的极致。
  木头不就该是如此,顽固不化,也固执己见。
  次日他就去丞相府上寻余晖,更为准确的,应该是去寻衅。
  可他看到余晖的模样时,他又打了退堂鼓了,原原本本那堆气势汹汹的狠话,出口就都变成了,“你、你还好吗?”
  方景自觉不是自己怯懦,在而是瞥见余晖那副死样时,就已经不好意思去中伤他了。
  惨白的脸色,惨白的衣裳,多么死气沉沉的一个人。方木头思忖半晌也只有将人憔悴形容成这般。
  余晖叹了口气,按理说如他这样视金如土的豪客是不当如此消沉的,可他孱弱得都要人搀着,“方景,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是这世上第二个不会叫他方木头的人,除却宋默如以外的第二人。
  “来看看你,替宋大人看看你。”方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余晖当即脸色一沉,气得只挤得出一个字来:“滚!”
  “狼心狗肺!”方景也不计后果了,朝他胸口猛挥了一拳,逃了。
  吃了一拳的余晖没来找他麻烦,不过要找他麻烦也无济于事了,因为方景偷偷牵了府上的一匹好马,从简收拾出了个包袱,也跟着宋默如去桥水镇了。
  这事他就和王匡提了一次,他想后来余晖能知道,估计也是这不牢靠的人口风不紧。
  
  方景独身上路,时而缓辔骑行,时而策马紧追。他一路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宋默如的一行人行得慢了,他便就慢慢来,宋默如他们疾行,他便就挥鞭跟上。
  方景便就是这样一块木头,依样画葫芦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情。
  纵是如此的如履薄冰,依宋默如的机警还是察觉了跟了多日的方景。
  “方景,你跟着做什么?”却不料宋默如也是和余晖一样的无力,清瘦的人藏在宽袍底下,直叫他心疼不已。
  方景想了想,又想了想,没人教过他该如何作答此类问题。
  “游山玩水。”
  宋默如轻笑出声,他眼波如水,看似柔绵无力,却能将方景一眼看穿,“前去便是桥水镇了,无山无水,顶多能有个高坡罢了。”
  被逮住马脚的方景反倒从容起来,他挥挥衣袖,答得自命不凡:“山不在高,有默如则名;水不在深,有默如则灵。”
  如此一番卖弄,没能博得宋默如好感,他只是拉着马缰,淡淡道:“随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还被我折腾出个番外上!!!看来番外要明年完结了。。。




☆、番外(三)   杂花生树(下)

  
  那人漫不经心的一句“随你”,就耗了方景三年的光阴。这是他此生中唯一一次不计后果,爱恨一如璞玉,全无雕琢,却干净得让人忍不住唏嘘。
  方景偶尔也会自问,这番壮举究竟意义在何。他不图宋默如能像对余晖那样对他上心,他也不图宋默如能有一天对他改观,这么说来,他似乎全无索求。
  大概,从那人笑着唤出他名字的那瞬起,他就决心要倾其所有了。
  
  桥水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蛮瘴野地,真正脚踩在那片土地上的时候,方景才反应过来,王匡信口描述得也不过是管中窥豹。
  宋默如在京城的时候好吃好喝供养着惯了,初入如此贫瘠的地方,就大病了多日。他是被贬的官,头顶着“罪人”二字,管你从前多风光,如今就是拖着病躯,也势必要将公务给完成得滴水不漏。
  桥水镇是个小地方,小到冬日里除了满眼的雪景之外都看不到什么像样的人来。宋默如每日就坐在案桌前,罩进自己的旧袄里,一动不动地想心事。
  方景虽被忽视,心里也不恼,他知道宋默如极有可能是在想余晖的,那个被他一气之下挥了一拳的丞相之子。
  他实则是个心善的人,几次开口想要和宋默如透露余晖当时的情况,真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宋大人,要不回去歇着吧。”还贴心地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暖手。
  宋默如缩在桌案前,冷笑了一声,连和方景啰嗦的心思都没有。
  愈是这样,方景就愈挣扎,他是木头,可这块木头也是有心的。他很清楚,一旦余晖二字脱口而出,他就注定一败涂地了。
  他本就不求胜仗,只求输的不要太惨。
  “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方景呷了口粗茶,热气直迷眼睛,他蓦地干涩得难受,“还好,还好我习惯了被人薄待。”
  宋默如不语,听罢也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神色凝重。他夹紧身上的旧袄,不施片语地直直避过他,独自走到桥水镇那个半高的坡上。
  此刻已是临近暮晚,斜阳西沉。
  方景仍是坐在原地,他又伸长脖子远望红日,知道自己的眼睛跟着一道红了起来,他努力笑着,想看上去没那么狼狈,“咱们去看日落吧,我陪你去看余晖。”
  方景抹了一把将欲渗出来的清泪,随着宋默如出门。
  
  有的人注定一辈子里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方景就是那个只能陪在宋默如身边经历风雨的人,永无同甘之日。
  等到方景生硬的胡渣也能蓄起一撮小胡子时,宋默如总算收到了回京的消息。三年了,宋默如瘦了一大圈,方景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好好二十几岁的风华正茂人,却被拖累成了个小老儿的模样。
  三年间,方景回过京,却没归过家。
  他替宋默如做跑腿活计,一年一份大礼送到远在京城的丞相府上。方景从不清楚每份大礼里到底是什么宝贝,因为宋默如视如己出,连半句过问都不许。
  每每到腊八上路,方景牵着马匹徜徉的时候,他也会禁不住胡想,若是有天他对宋默如的一切也都如数家珍的时候,宋默如是不是就成了他“囊中之物”了?
  那,估计是做梦都能乐醒了。
  
  宋默如回京的时候被赐了正三品的位子,一个离方景愈来愈远,离余晖愈来愈近的官位。和宋默如并肩回去的时候,方景心知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排排站的机会。他偷瞄着宋默如,纳闷不已,宋默如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可手里那根马缰怎会攒得越发紧实。
  疑虑敌不过将要各奔东西的愁肠,方景最终还是无视了小小的不对劲。
  
  大理寺卿宋大人庆贺重回京师的筵席定在除夕那夜,朝廷上下大官小官都被邀了去。方景跪堂屋跪了整整三日,腿脚僵硬地出屋的时候,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也不知宋默如是怎么想的,竟然还请了那个纨绔子弟,敢情是要拍余相马屁了。”方大人平摊双手,享受着妾室的服侍。
  方景本来还要问的,一听纨绔子弟,再一听余相,他便知道那个多余的客人是谁了。
  “爹,只请了余晖吗?别的官家子弟呢?”
  方大人气还未消,他只道不肖子鬼混了三年毫无音信,却不知道究竟是去了何地和何人一起鬼混。他吹胡子瞪眼,“反正咱家是轮不到了的,你啊,瞧瞧自己这副没出息的德行!”
  陪了三年,也赔了三年,结果连个座上宾都捞不着,方景痴痴地笑了。
  “我还是接着去跪吧。”
  
  方景在堂屋又跪了几日,跪到他自觉心里那碗水端平的时候,他才鼓足勇气出门。
  偌大的京城,其实他也没细逛过,去的最多的,恐怕也是雕花楼了。
  方景边走边茫然,突觉口干舌燥,大步直驱京城出了名的引觞苑。说来这段也真是狗血,在他蓬头垢脸,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竟在一间半掩的雅间里看见了宋默如。
  当然,还有那个他白白恨了多年的余晖。
  宋默如双手环着余晖的颈项,两人在光天化日里就忘情地亲吻着。宋默如脸上两抹飞上的晕色,红得就如桥水镇的红日一般。
  方景觉得自己的眼眶又要红了。
  “客官,你还要吃饭吗?”小二见他一动不动,戳了戳他道。
  方景垂头笑笑,“不吃饭,想喝酒了。”
  有的话方景憋了三年都没和宋默如说,他如今想说了可已经为时已晚。他想告诉宋默如,余晖在那三年里也是这么醉倒温柔乡的,全都一式一样的。
  原本还当偷窥一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哪知道顶着一身酒气出引觞苑的时候,就被恭候已久的余晖甩了一巴掌。
  余晖连个由头都没给他。
  方景捂着脸,混着眼泪又笑了,他认为这是早年那一拳头的报应。
  “你打我呀!你再来打我呀!”更深露重的夜里,徘徊着他的撒泼声。
  
  再后来,宋默如和余晖一直好了一年,方景就像从不认识宋默如一般,能避则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过身外相遇,躲不过心里那份念想。
  方景学会了买醉,他也学着模仿纨绔子弟的那一套把戏,学的最多的还是余晖的行为举止。腰环玉佩,一袭白衣,闲来无事便去雕花楼里坐一坐。
  方木头过得没有自我。
  
  偏偏在这个时候,世事天翻地覆。
  余晖被请进了宫里,之后余家上下满门抄斩,留下余晖一人,还被赐了国姓。
  闹得都是哪出和哪出。方景不禁腹诽。待他细问之后,才知道了,那一纸罪状全是宋默如告的。分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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