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他一辈子都这么无人可依。”我恶狠狠地暗道。
我恨他恨之入骨,连提及他的称呼都能让我恶心起来。
“晖少爷。”阿布突然出声唤我,他像是和我心有灵犀一般,“别想那么多,别活那么累。”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替我扭好了松开的衣扣。
“咱们回去吧,我准备了东西送你。”他旋即就笑开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似的,我恍惚间觉得他看似糟粕的脸其实也有可取之处。
“还是老规矩,你先闭个眼啊。”阿布捉着我的手,引我到院中。
我撇撇嘴,虽嫌麻烦,但也照做不误。
“叫你睁眼你再睁眼啊。”阿布啰里啰嗦,又关照了一句。
即便闭着眼,我能感觉到外面蓦地灯火通明,这份大礼用不着猜我也知道。
在阿布指示下,我缓缓睁开眼,“不是我说你,你老规矩不变,连份礼物也没什么心意,真是、”
我不由得顿住了,阿布他送我孔明灯我是意料之中的,早在他几日前忙活裁布削竹篾我就能猜到了,可心里还是被敲了一下。
就飘在头顶的光亮,把希冀带到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真是叫人感动。”我轻声道。
我一把将他捞进怀中,笑道:“这回换你许愿吧,我的愿望早就达成了。”
阿布折过脸来与我对望,乍一笑开,极为得意,“我也都如愿了,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啊。”
“知道为什么是余生吗?”
静默许久,我劈头盖脸问道。
向来都是阿布问我这个问题,反被我一问他就愣住了,连摇头都忘记了。
“你的余生,就让余晖陪着吧,至死方休。”
说完矫情的话,我不禁恶寒起来,揉着还在一旁听痴发愣的阿布,喜道:“进屋吃醉鱼可好?”
年年有余,咱们二人都是年年有余。
☆、第四十九章
日子难有顺风顺水,不然不也会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说法了。过惯了人生坦途,不免有人就得意忘形起来。比如我,将将就忘了自己是老天视如敝屣的那个。
我接连的几个月过得太舒心,舒心到他现在要和我连本带利地全讨回来。
出事的那天,都到了初夏。
一树金枇杷,熟梅霪雨天,芭蕉绿柳叶青,芙蕖红芍药粉。该有的风物,该有的人情,一样都没有少,平静如往日。
风波就是躲在风平浪静的窗户纸下的,委实调皮。
夏天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异常短暂的季节,我以为只要把一日一日的汗流浃背熬过去,把一夜一夜扰人的蚊虫驱逐出境,那这个夏季就过去了。
谁又知道,偏偏是这个不放在眼里的季节,就真到了熬不过去的时候。
阿布照常早起樵采,和张叔吴叔组成了雷打不动的“砍柴三人行”。我也劝过他,夏日里没必要那么起早贪黑的,贱价卖了自己吃辛吃苦做出来的炭块,还不如等到冬日里大捞一笔。
可阿布是个死脑筋,有的钱赚,就是再薄利他也要去争一争。我犟不过他,也不想他难受,只能首肯任他放手去做。
这日是个晴日,就如去年这时一样。
我和阿布关照了一声,好不容易得见天日了,我要先把衣柜里的冬衣拿出去晒晒,再不晒就得要发霉了。
晒好了冬衣,我便去寻他,我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
“晖少爷,那你自己当心些,不用管我的。”他背起锄头,脚步轻盈。
他回首和我言语的刹那,我正忙着从柜子里把冬衣一件一件拿出来。我只含糊听到了他说什么,却没能看到他是如何和我说的。
“恩,有数。”我也轻巧地答了一句。
爹爹送的那件缯绡褂子被我压在了衣柜底下,本还当它是被好好收着的,哪知道衣柜底部的那块木板并未打磨干净,毛利毛躁的表面把好好一件褂子勾出了好几道丝帛来。我取衣的时候也没注意,顺手就提了出来,抓开了后襟一块口子。
我愠怒地“啧啧”几声,只好谨慎地把褂子抱在手里,女红活计吴大娘她们铁定是做得来的。
连敲了吴张两户柴扉,都无一人应答。
我忙原地干跺脚,这才记起,这两个婶子相约今日要去镇上买些干货蜜饯的,想必此时正周旋在小店小铺里头吧。
我揣了揣兜里的十多个文钱,去镇上补件衣服当是足够了吧。
徒步上街也难为不了多长时间,我想着要早些去山前遇阿布,更是奔走不停。
张大娘和我提起过,吏舍旁就有处摊头是修衣补褂的,做活的是个斑白头发的老大娘,背都佝偻了,也就眼神手艺还灵巧着。
我正回忆着吏舍约莫是在哪出方位,背后就有人大声喊我:
“余晖!”
这声音我似是听过几回,但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是谁,看来又是哪个曾不被我放在眼里的故人。
既然是遭我诟谇过的故人,还不如不见。我重又提起步子,往前赶去。
“哟!死了老爹了,还敢这么硬气?!”那人声音不减,追也追得极快,我没走几步,他就搭肩走到我一边来了。
顺带着还有他那群狗仗人势的奴才狗腿子。
“方景?我还当是谁了。”我暗自告诫,今时不同往日,我惹不起也还躲得起。我微微一侧肩,将方景那对脏爪子甩至一边。
他手就这么僵着,斜眼睥睨我,像是提醒着我做了大逆不道的错事。他突地奸笑,凑在我耳边道:“就刚刚,我就想这么给你一巴掌。”
“哦,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从容地笑笑,眉眼弯弯,“我从前就扇了你一巴掌。”
他声音高亢,我的亦不会弱下去。
方景吃了瘪,依他一报还一报的性子是不会轻易放过人的,特别我是这种在他眼中俨然是拔了牙齿的老虎。
他击掌而道:“余晖你好样的,咱们的旧账新账一齐算。反正我爹也是带着我来江南游山戏水的,来日方长。”
既然他与我重遇的那时就不打算让我好过,我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要报复的对象也只有我,想来不会伤及阿布他们。我耸耸肩,直言道:“别说什么褒词,你爹这时有闲工夫带你出来玩,你当能是什么好事。”
我轻笑不已,“该不会是被贬了?多少年了,你爹爹升升降降,也只有马屁能一直拍到了马蹄子上。”
街上已经有人停步围观了,他方大少爷的脸面自然无处可挂。
“看什么看,滚!”他狗急跳墙,黑脸差使身边的狗腿子道,“蠢货,还等什么!给我把他按住!”
我护着手中的褂子,三五个壮汉一起上,我双拳难敌四腿,也只有任他擒住。
“不过想要我跪地求饶,你还太早了些。”我嗤笑一声,目光冷冷地投向他。
“手上抱着的是什么?瞧你那心疼样子。”方景咂着嘴,邪笑着走到我身前。他拍着我的右颊道,“不妨也给我瞧瞧?好东西要共享才是。”
我冷不防就朝他啐了口唾沫,这个动作自从看到吴叔做过之后,我也屡试不爽,“呵,还当你这几年里长进了多少,竟还是个窝囊货色,老子的脸就搁在你手边,你他娘的也打不下去!白长人脸的王八!”
一口气连蹦几个粗话,我顿觉身心舒爽。
也不知方景在强忍什么,我察觉到他浑身的暴戾一触即发,可他硬是抗着,冷笑地吩咐道:“给我把他怀里的东西拽出来。”
几个侍从都是五大三粗,上手就生拉硬扯,我死死箍住褂子,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几重力道施加,丝帛料子的衣服本就不能承重,不过多时,好好一件缯绡褂子四分五裂。我几近颤抖地看着怀中的残骸,脑中爹爹的形象随之崩溃,喷涌的怒气再忍不住。我挣开那群人的捆束,直冲到方景面前,对着他眼窝就是狠狠一拳。
“你他妈的!”我口不择言,一拳一拳落下,骑在他腰间,脚里狠狠碾着他的彩缎华服。
方景带来的随从一时被我怔住,团团围住我,没一个敢上前。
我目眦欲裂,双眼猩红,又吐了口唾沫,“狗奴才们。”
“还不快按住他!”方景孱弱地低吼。
一旁的侍从方被骂醒了过来,他们交头接耳低语了几声,从各方齐齐攻来,逮住我就报以拳脚。
我被其中一人提着衣襟掀翻在地,小腹接连中招,绞痛如影随形,我闷哼着承受他们毫不留情的暴行,不禁苦笑腹诽,这群乌合之众也只有些欺侮人的能耐了。
“余晖,你这种要本事没有,害死人一票。”方景被左右从地上搀起,吃痛地探了一把泛青的眼窝,“他都是被你给连累的!”
胸前像是碾碎了的痛,克制不住的咳喘也没能缓解丝毫。我故作轻松,道:“听你的意思,你还是帮人出头的?”
“那人稀罕吗?”
“他会对你感激涕零,从此跟了你,了你毕生心愿?”
“方景,你别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宋默如他比谁都固执。”
我缓缓吐出一字一句,抬眼看着方景愈发扭曲的脸,这不是一张清秀的脸,也不是一张英武的脸,却深深陷阱了另一张摄人心魄的脸中。
他喜欢宋默如,我一直都知道。要不然当时宋默如被贬去桥水镇的时候,他也不会彻夜不眠地随着车马,不敢靠太近,也生怕就此跟丢。
早年间,我喂了他一巴掌,也是出于愤怒,宋默如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要他操心?
方景心中的怒气终是被激了出来,他提脚就踹向我胸口。我喉间一甜,血丝都从齿缝里滋滋冒不停。
“你早就知道了?!”方景簌簌地抖不停,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从石地上拽了起来。他又逼问道:“你他妈早就知道!”
我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答:“我的确知道,而且个中细节说不定比你自己还要清楚。不过,有用吗?宋默如恐怕都不知道有你一人倾心于他,从四品文官之子,你但他会记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混蛋!”他又奋力将我推搡倒地,对着我膝盖骨就是扎实一踹,“凭什么!你爹当初不就是个丞相吗?!到最后不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钻心的痛袭来,瞳孔骤然收缩,我连叫喊都忘记了,抱着像是被剔骨的腿蜷缩成一团。脸上豆大的含住顺着发际爬下,我喘着粗气,道:“就凭他宋默如惦念着余晖,你就连报我羞辱之仇都不敢。方景,我还当你是条硬汉,谁知你是前怕狼后怕虎,你又凭什么要他喜欢你?”
“凭我,我待他好啊,好上天了都。他去桥水镇三年,我就不归三年。你在京城酒足饭饱,醉倒在多少女人怀里,可他就是对你念念不忘。”他捉着我的衣袖,自喃道:“什么坏话什么丑事我都和他说了,他怎么还能喜欢你?为你赴汤蹈火,沦落到今天不人不鬼的样子,官阶一贬再贬,他又得到你什么好处了?失了人陪,还死了一颗心。”
“过年的时候,他一个人,那么大的宋府就他一个人,他竟然把所有的仆人侍女都斥退了。我赶到宋府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穿着一身晦气白衣坐在正厅里,地上倒了一片瓶瓶罐罐。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都神志不清了。我承认我那晚抱了他,做了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宋默如是把我当成了你的,他死死抱着我,尽是说些他已经功名利禄纸一张了,他后悔,悔透了……”
方景也快说不下去了,眼眶红了一周,这世间也唯有宋默如能让他情难自已。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我一掌拍开他的手,“他一定和你说了这句话吧。宋默如他自己都懂,你又何苦替他惋惜。”
我本以为听到方景谈及宋默如的旧事,我也会和他一样的崩溃控诉。但,现在的反应再清楚不过。与宋默如相干的事里,我稀里糊涂了太多次,唯有这次算是真正清醒了。
“我和他之间,早就说不清是谁欠谁的了。又或者说,我和他已经两清了,既然两清就没必要纠缠不清。他的仕途余晖已经为他身先士卒两回,当是光明坦途了。”
该有的后悔,宋默如他早就有了,结局不还都是一样,不过徒增人感伤罢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帮我和他说声吧,余晖已经记不得他了,让他做的好官,改日青云直上了,余晖心里也替他开心。”我舔舔嘴唇,心里空的难受。
我亦分不清那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我清楚我不能再枉拖他下水了,依他过刚易折的性子,定要折腾到你死我活。
方景擦擦眼角,蹬地站直道:“余晖,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毕竟太多的人不想就此放过你。”
他抚掌吩咐道:“把他压到县官那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前戏?我突然想加写一篇方景的番外了,哈哈~
余晖他没忘了宋大人吧,,反正我喜欢宋大人~
☆、第五十章
被架到县官府上的时候,正是一派芙蓉暖帐乍现春光,鹿城的小县令怀拥着他的美娇娘,衣带大敞,隐隐露出他白色亵服。
他小娘子倚在他胸口,娇喘连连,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显是被折腾累了。
两人自醉其中,都不知有外人到访。
“咳咳,咳咳。”方景脸上挂不住,好言出声提醒道。
我摇摇头轻笑,他方景骨子里是个正经人,却偏偏爱学些纨绔子弟的放荡不羁,画虎不成反类犬。分明扭捏造作还要大放厥词,真不愧是人称的一块“方木头”。
县令被撞破光天化日行夫妻之事,脸上也顿飞晕色。他忙理理衣襟,斥下娇妻,尴尬道:“方少爷,您找下官是有什么事?”
“不忙不忙,先给你介绍个人。”方景击掌,示意侍从将我带到他跟前去。他抬抬手,指着我面孔,道:“这位可是相爷之子,皇上跟前的红人,多少人都巴结不来。”
“方少爷,你不会是在揶揄我吧。”县官斗着一双鼠眼在我身上兜兜转转,心里发虚,“若说这样貌气质,一看是出自富贵人家没错,可这一身衣裤都是市井里的便宜货啊。还望方少爷言明,下官愚钝。”
方景接过丫鬟奉来的茶,不疾不徐地吹了口凉气,“谁同你说是现任丞相之子的了?他啊,是被判死罪的余杭之子,全家都死光了,皇上独独留下了他,可不是大有来头了?”
县官长舒一口气,他方才都是吊着心眼,生怕一个不留意得罪了两个主子。如今我身份大白,根本不是名门望族,他自然也不必谦恭伺候着。县官猛地一拂袖,朝我怒瞪一眼,又亟亟换上一张拍马溜须的嘴脸,迎合道:“这小杂种得罪方少爷啦?”
“你狗娘养的。”我剜了他一眼,回骂道。
县官大惊,斥袖就欲拍到我脸上。方景见状,“咦”了一声,放下手里端得稳当的茶盏,“县官大人,你就这么处理案狱的?不问问来路,只靠屈打成招的吗?”
方景发难,县官也无可奈何,只有扁扁嘴,再躬身问道:“方少爷你说你说,下官仔细听着,不敢落了只字片语。”
一出闹剧,我看得起劲,乐呵呵笑道:“真是狗娘养的。”
“余晖他偷了我府上的一匹布,手脚不干净,既然被我抓到了,一定是要交给县官的,你就看着处理吧,秉公执法可是首要。”
“自然自然。”县官点头哈腰。嘴上应和着秉公处理,下一句就差了狱卒就把我关进牢里。
才松了捆束,又被冷兵器按着,我骨架都是拆散的痛。
我昂首,正视着县官,反诘道:“他说我是盗就是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