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似往日直截了当地动手动脚,见我乖乖躺在床褥之上,也只是眯眼打量了片刻。圣上侧坐在桌前,抚平微喘的气息。一路行来,他后背都大湿了一块。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余晖吗?”圣上挑眉邪笑,静候着我有何高见。
问题发落,我却仍是望着某处,难打起精神。瞧看大哥句句带脏地骂我也不是第一回了,被阿布像蛆虫那样躲着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了,心里那头还是空得生疼。
众叛亲离,这就是众叛亲离。
可我找来的那个算命先生不是说我一生美满,一生得偿所愿的?
“我要你做宫外的余晖,而不是宫里的姚晖。”圣上顿了顿,见我不为所动反到问询起来,“这不是你一直盼着的?盼朕能有一天将你放回去,不再囚禁在这深宫里。”
“你不是要‘留着枯荷听雨声’的?你不是说要让我长长久久地待在皓蛾殿里,你想来看就来的?”我总算是看向了圣上,他今天一身明黄窄袖纹龙袍子真是惹眼。我强持浅笑着,“君无戏言,你怎么会也好骗人这一口的?”
所有说过要从一而终伴着我的人啊,到最后我才发觉你们也不过是一句儿戏。
话只出口,从不过心。
骗子,通通的骗子,而我竟是活在虚妄和欺瞒之中,还、还乐此不疲。
圣上神情有些松动,他不再与我对视,偏头硬是望向别处,“这不就是你所要的,朕成全你,带着你和你那个阿布能有多远滚多远。”
“你当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我翻了身,脸朝碧青床幔,干涩的眼眶竟有夺泪而出的冲动。我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沉吟道:“给我辆车马,明日就走。”
“那你就一刻也别拖着。”圣上拍案起身,却死活跨不出步子。他身形被钉在原地,透过余光,我似看到了他打来的目光。
我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果不其然,没出十,他就迈步行来,捧着我架在床沿上的脑袋狠狠亲了一口,“路上当心,朕不送你了。”
“碧青色的床幔真是好看。”我淡淡地应了一句。
翌日大早,直到日上三竿我才悠悠转醒。
阿布一人背着几个包袱凝立床尾,不知是谁代我向他说了一句。我一睁开眼,俨然是要上路的架势。
我斜睨他一眼,发觉他仍是低头,鼻间不禁哼了一声,自顾自唱起随口捏的小调。在外人看来,我应当是心情明快。
“走啊,傻站着做什么?”我拿出最初对他的狠劲,说话丝毫不客气。
阿布右臂一抽,含混地应了一声。
“余晖,恭喜恭喜,我来送送你!“
我径直走着,莫不知殿外也有个送别客要为我践行。
徐徐背过身去,我也同他客套地抱拳攀谈:“哟,曹大夫,能把你这尊大佛请来,看来我面子不薄啊!“
“哪里哪里。“自上次一别之后,曹典更是日进千里,在圣上面前拍的一把手的马屁,满脸得意洋洋,似乎被我无意捕捉到的落寞,不过是昙花一现,又或是我的臆想罢了。他亲昵地搂着我肩头,“这次来我仍是受那至交之托,他不便露面,只好打发我前来了。”
“宋默如?”我脱口而出。
这次轮到曹典瞠目结舌了,他惊异问道:“你怎么倒是一猜即中的?”
我自己也是为之一愣,忙不迭换上轻笑,像是打趣寻常友人一般,“和他从前也有些交情,淡若水罢了,不值一提的。“
“可还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曹典侧身邀我先行,“王太傅家公子爷昨夜也赶去我府上,说是要送送你,还特地给你物色一匹良驹。”
“这事怎会连王匡也晓得了?”
谈及此事,曹典也是无语而笑,“多亏了他好打听的爹爹吧。”
我也不多细想,就由着这问题糊弄过去。
“余晖,这里!“王匡正斜倚着车轿,嘴里叼着一根掉毛的狗尾巴草。
他叫我名字的那瞬让人不寒而栗,从前也不知是谁一口一个“姚晖“喊得起劲。
我瞥了他一眼,嗤道:“劳烦王公子走这一遭了。“
“哪儿的话,我早说过了,你若有求,兄弟不会坐视不管。“他嬉笑着道,一张脸皮厚如牛皮一般刀枪不入。他蓦地吹了个响哨,眼神偏过我在阿布身上直转溜,“你家小厮也算尽忠尽职,此刻还跟着你呢?”
我循着他声,也趁机转身打量阿布。三两个包袱背在身后,脑袋像是被铁链锁着一般,就是强硬着不愿抬头。
“尽忠尽职?你要是看得上眼,我就打发他去你府上好了。”我冷声一说。
阿布肩胛一抖,一个笨重大包顺势掉落在地。
王匡哈哈作笑,道:“那可算了,听说阿虫那小子在宋默如府上闹得起劲呢,日日穿着孝服,也不嫌晦气,我可没那么大胆招惹你们家里的人。“
“是吗?“一阵沉默之后,我抱歉笑道:”这苦差事还是我挑给他做的。“
曹典在一旁也插不上话,他只得打断我和王匡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时辰也不早了,余晖你们先上车吧。“
“帮我带句话给阿虫,叫他休要胡闹,不是宋大人的错。“我凑近曹典身边暗道一句。
他频频颔首,借我搭把手行上马车。他挑开车幔,问道:“想好去哪儿了?“
“江南,姑苏。“我答得不容置疑。
曹典提着车幔的手不禁一僵,他用着我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默如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一定会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连更两章,,,我表示元气大伤,,周更的节奏我是那么的熟悉,,,下周憋憋看憋不憋得出两章了。。。
☆、第四十三章
曹典趁我上车之际偷偷塞来的一方纸笺,看来他们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我踌躇不前着是否要将它打开,心中盘桓良久,亦是忖度了良久,宋默如的一副形容也渐渐的缓缓的跃然于纸背。不经意之间,泛黄的薄纸已被我涔涔不断的厚汗浸湿大半,一角也是捏皱起来团作一堆。
我细致地将卷起的角摊平,横了横心才将它打开。
“翠竹巷何姓人家。”
纸上瘦削行书,似银钩铁画,墨色都晕开在生宣纸上,字自水中捞。淡淡七字头尾相接,笔画虽缭乱迷眼,但绝非卖弄伎俩之徒,要说这本该是幅佳作,可败笔就败在末端捺画之上。捺画起先自然勾下,只为贴合下面一字的起笔,偏偏笔者似是想起了什么,捺画就生硬地止在某处,候出一滩墨潭。
笔者心有余悸,连磨出来的字都成了惊弓之鸟。
是宋默如的笔迹,即便相去半年之余,我也能眼尖得及时辨出。
我莫名地开始想他。思念当初团圆夜里落魄潦倒的他送我的那一段馥郁红梅,从此之后我便也丢了魂;思念他在花慵柳困的夏日里与我一同在鹿亭里纳凉举棋,逼人的夏气甚至打湿了他翠青的儒巾。
匆匆如梭的岁月,再提起这个离我万丈的人名时,我竟满满地想起的全是他的好。
马车摆得厉害,摇来晃去将我颠回了现实。车夫驾起车来是卖了老命,敢情王匡那抠门小子也会塞不少银两给疲于生计之介。我遥望帘外之景,车马在无人芳甸疾驰而过,满眼解天苍翠碧色。
我也不禁佩服起自己的眼力来,在呼啸力行的车舆上,我还能将晃眼而过的花色辨识出来。如美人搵泪而后的红浥,看遍韶光锦绣,独独记住了这美得不明不艳的朱红。
是贴梗海棠的颜色,爹爹爱透了的花,种满了相府各处角落,也不知没人打理的时候它们还开不开的出本色。但愿不要败得太离谱了,那样遥在天边的爹爹该有如何的心碎。
六月里的花开得太杂,混在一起串成了油腻刺鼻的劣香,闻久了就易头晕脑胀。我不适地低下头,又不得以瞥见了手上那张发皱的纸笺。
我按捺不住,再看了看。纸上数字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就连笔法都摸得一清二楚。
和宋默如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
我苍白无力地笑了。
该散的还是要散,人的腿本就长的不尽相同,要去的地方能到的地方也都将是两样的。我和宋默如命里就该是去到五湖四海的异路人,注定他向东我朝西,一生一世碰不到头尾。
强聚一起,也只得是一盘散沙。
事实已经清楚再不过。
像是善男子般精诵自曰的一段定心佛法,体内蠢蠢欲动的感情萌芽终是再平息了下去。我长舒了一口气,速速将纸笺揉作一团,一鼓作气丢出了窗外。
名满京华的才俊,你从未让我失望过,如今这般受人景仰的快意生活才是你久久以来期盼着的吧。就让我自始至终地仰望你,也唯有仰望着你。
“车行折柳竞相留,未妨赠李话别离。”
从未有过诗兴的我,突然起兴编了个不三不四的杂句来。
我闷闷地回过了身,发觉松了口气的人不仅仅只有我,还有缩在角落里不愿吭声的阿布。
被我恰巧瞥见小动作,阿布手忙脚乱地不知作何反应,先是呆愣了恍惚,才想起了将脸别到别处。阿布似是身子不舒坦,蜡黄的脸色格格不入地嵌入青白之色,他胃里猛地一个翻滚,险些就做作呕之势。
我都忘了,他坐不习惯马车。
“吃点酸梅吧。”我从袖里取出一包装好的青梅,递到了他面前。
阿布亟亟摆手回绝,谁料车马又是连番颠簸,他一个不稳直直地被甩到车厢之后。我脑中也没做出判断,身子就先行了出去。阿布那榆木脑袋狠狠磕到了我前胸,砸得我一口粗气喘也喘不过来。
“晖、”名字都叫不利索,他一开口,甫得就吐出了掖在腹里的秽物。
衣摆上突地温热起来,想来分外不详,可直捣心门的气味搅得我委实没胆再垂头看上一眼。我昂直着了脖子,替反趴在我腿上的阿布捋气顺背,其间也抽空向外咆哮了一声:“你是赶车还是寻死呢!“
阿布架着哆哆嗦嗦的胳膊肘,神色愧歉,还未来得及张口,又倒头翻江倒海去了。
再一想来,我这件旧衣是保不住了。
身上秽物的酸臭味儿浓烈得连车夫都招架不住,他猛地一拉缰绳,连跑了多里路的马儿也得以在湖边歇息。
我脚步虚浮地扶壁走下车去,腿里无力到颤颤巍巍,更多的是头脑发胀的痛觉。
“拿件新衣来。“阿布脸色红润了回来,不复见方才骇人的惨白,这便意味着我待他也不必展露方才掩藏不住的关切。
阿布步步紧随着我,两人相隔至多三寸之遥。他谨小慎微地端着叠的齐整的湖蓝薄衫,面色比适才还要红润,赛过我瞥见的那棵贴梗海棠花。
“晖少爷,当心、当心水凉……“他咬着下唇,咕哝地憋出只言片语。
听罢他的说辞,我竟茫然无措起来,只道折过脸的那刹那,竟抑制不住地浅笑开来。
可万万没想到,退下一身酸臭衣袍之后,我也苦笑着只能再吟一声好景不长、乐极生悲了。
我迈着稳步隐入碧螺青玉搔层叠环绕的淼淼无名湖中,却听到了不合时宜的异样声,像是好端端的衣服一不留心砸到了铺绿叠翠的草间发出的窸窣声。紧接着,脚步磨蹭劲草的沙沙作响也在我耳边直响。
阿布没有走远,他倒退了几步,又回复了先前的模样,不敢再接近我。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脊背该是多少的羞于见人。除了早年间落下的纵横交叠的鞭痕,还夹杂着不明不寐的情爱之果,那些深得发紫的印记形状虽百转千回,但阿布不会不知道那是如何留下的。
怪不得,阿布又退却了起来,身后的那些奇形怪状足以推翻我方才的一切作为。
天知道我是多想告诉他,“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何况还是我这等朝不保夕、自身难保的亡命之徒。可他是想不明白的,在他眼里我就该是所向披靡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也有一天要靠着卖身薄幸来获得我们二人一丝安稳。
既然不懂,就不用和他费什么口舌了吧,我本就不是那般矫情的人。
“衣服就放在柳树边吧,我等会儿自己去取。“我捞了一瓢清水浇在身后,使劲搓了搓。
阿布没再搭腔,从他飞也似的的脚步声里,我好像听到了如释重负的解脱。
“晖少爷莫哭,再大的困难有阿布陪着呢。”
也不知为何,我突兀地回想起阿布曾和我说过的这句话来。我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手上又浸湿了一层凉水。
“没哭没哭,没什么好哭的。“我将头狠狠扎进了水下,拼死睁大了眼就是不愿意闭起来。
奶娘说了的,哭了是要触霉头的。我可不能再倒霉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5周简直要忙成汪了,又是六级又是几门杂七杂八的考试。。。老天保佑我一定要过啊。。。
☆、第四十四章
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完全打量不出我的异样。换了身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地再又上路。
阿布蹲回了来时的位置,静静地嚼着我慌乱之中塞进他手里的青梅,见我打扮得体地回来,也只是含混地喊了声“少爷好”。
干脆连“晖”都省了。放在人杂繁华之地,我怎还能知道他是不是在喊我。
去到姑苏的那半个月的日夜兼程,就无声无息地这么度过了。他懒得开口,我也无话可说,干脆当做省了一路的口粮和清水。
我从山丘棽丽看到河溪绵连,从苍秀涵静的参天疏林看到游鱼嬉闹的夹道川流,却再未看清过阿布的长相。
“大爷,前头就是翠竹巷了,里头道太窄了,车是进不去的。”车夫抹了额头一把潮汗,一边扇着开裂的草帽,一边口喘粗气和我说道。
“这一路劳烦你了,这些碎银子你收下吧。”我一跃而下,从前襟里拿出点碎银子塞进车夫手里。
车夫和我们一路也处习惯了,他实在爽快,也不和我忸怩地推诿什么,探出他黝黑粗糙的厚掌安安心心地悉数接下。他凌厉地将草帽扣回了头顶,烈日晒得他龇牙咧嘴,“那大爷好走,小的我先告辞了。”
我回首寻衅地看了阿布一眼,他不紧不慢地、不近不远地乖乖跟着我,三个大包袱压在他肩头,他走起路来都不得不要佝偻着背。
我嗤了一声,继续远迈大步往前走着。
日子已是逼近了六月中下旬,早听闻了江南一带一到这些日子里就要下起剪不断的愁雨,又正值梅子成熟之时,还被当地人家称作“黄梅雨”。
接连多日了,黑云不散细雨不退,每一抬眼顶上都是幅凄紧惨相。即便晓风轻微,也是夹带着绵薄针雨来的,泣湿了我的夏衣,我都觉得自己快在这片乐土中发霉萎缩了。
走了几步路,绕进了曲曲折折的小路中。翠竹巷的青石路松得很,时不时就会踩到一块摇得厉害的石块。多数人家都是临水而生,家家户户门面都是小小一地,再从地拔起几层矮楼,这些种种对我来说都甚是新奇。
“老人家且慢!”我瞥见一灰发老媪正出门倒瓢污水,连连将她拦下。
我还未开口想问,她倒是反客为主问了起来:“这位相公可是我们默如的朋友?”
“想必是何婆婆了,在下余晖,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子弟,婆婆可以直呼我名。”我作一揖,态度谦和。
何婆婆听罢立马福了一礼,“不敢不敢,余相公生得人才出众。默如已经把事情都在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