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血涌上脑子,亟亟辩道:“和他有什么干系,我要想什么他还能拦得住了?皇上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圣上倒也不恼,他笑得无害,“不同你咬文嚼字,一堆堆要你脑袋的折子还等着朕一一驳回去。”说罢,他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草民还要谢过不杀之恩了。”我讽他道。
他扯过大氅,边走边说:“以后别和朕说什么鬼魅缠身的胡话了,你以为你自己比我干净到哪儿去?”
手中玉樽落地生花,圣上说完了就迈步而出。我方还稳当握着酒杯的手现下克制不住地颤抖,全因他最后那句话。
因为我知道,其中的每个字都是对的。要不然,我也不会看见大哥来向我索命。
阿布回来的时候,我还卧坐在水曲柳木椅上,看着一地的碎渣怔怔地出愣。
他一言不发,只是蹲到地上拾起了碎片。
一夜未见,他是满头的风霜,青丝凌乱不堪,身上的那件褴褛破袄也咧开了一道大口子,大朵大朵的棉絮从里头钻了出来。
见他回来,我才微微回了点神。阿布跪在我面前,掌心托着满满的碎片。他散乱披下的黑发几乎要盖住了整张侧脸,总而言之,是惨得不能再惨。
我轻手轻脚地将他的头发别在耳后,半张脸总算让我看了透彻。光光脸上结痂的伤疤就随处可见,看来皇上还是动手了,就更别说身上还带了多少伤了。
我按住他肩胛,约莫是触及他伤势,阿布猛地抖了一下,可他却不闪,紧咬着嘴唇硬是一声不吭。
还疼吗?我好想这样问他,可就是说不出口。是我害得他,我又哪来的资格去猫哭耗子假慈悲。
“晖少爷。”还是阿布先开的口,终是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不语,“他们说,你夜里又吐血了。”
一瞬之间,竟有了哭腔。
他这才抬起脸来叫我看个真切,灰头土脸又沾染一脸磕磕绊绊的伤口。塌眉塌眼塌鼻梁,我清楚这是再丑不过的长相,与宋默如那般俊脸小生是更无从相比,但于我来说,看见他就是心安。
“没有的事。”愣怔过后,我随即大气地摆摆手,安抚他道:“他们都是拿谎话骗你呢。”
阿布吸了口鼻子,在胸前掏了一阵,良久才摸出一方被他细致叠好的黄纸,纸头边角处已是被压得皱皱巴巴,还染了些微绛色的污渍。
他念叨不停,“这是那个好心的曹医馆趁没人的时候塞给我的,他说晖少爷连喝五日就一定能够长命百岁的。”
阿布说话的时候又把头低了下去,不敢与我对视。
要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在无人之际收下的,那纸上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的?阿布以为苦心孤诣地编个胡话就能瞒天过海,可他又怎么知道曹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况这些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所以,你就信了?”
阿布昂起脖颈来,郑重其事地猛一颔首。原先的躲躲闪闪已变成满眼的理所应当,透射出来的无辜之意死在喋喋不休道“难道不该是这样吗?”
“于是,你就把它当成是身家性命一样,宁可自己受伤了,也没把这张纸弄丢了?”我苦苦逼问着。
他当即就愣住了,只差开口问我一句,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要长命百岁做什么用处?”见他还欲矢口否认,我连连打断:“你若是被他们打死了,我往后的日子该有多烦闷。”
若是连你都没了,我还能接着为心里的哪个人活下去……
阿布抿住了唇,惨白的两瓣并作潮色,他嗫嚅道:“晖少爷,我知道错了。”
“知道就好。”我轻轻拉过他右手,领他走到床前,从床榻下面摸出一瓶金创药,“我先给你上药,也不知道都伤成什么样了。”
缓缓揭下他贴身的薄衫,灰白的亵服上已是血莲朵朵,我也不敢大力,生怕又扯到了他的伤口。背上青紫斑驳,纵横交错,想是用了藤条一类的,才能抽的如此皮开肉绽。结痂的伤处像是焦灼一般,我都不忍再看下去。
“你就不能躲躲?!硬撑着把自己捣腾成这样做什么!”我不禁高声嗔怪了一句。
阿布被吓得一抖,我也因他这动作手一抖倒出了一堆粉末。这金创药本来就刺激,悉数洒在了他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阿布倒抽着冷气,“照顾晖少爷不周,被教训是应该的,我不躲,也没有理由去躲。”
手上一僵,我轻声道了一句,“傻子。”
阿布他没有听清,偏过头来就憨憨地直问:“什么什么?”
“我从前也被藤条抽过,是我爹亲手抽的,不比你这一身伤好到哪里去。”也不知我此刻的表情是如何的,我努力笑着说下去,“那时没人替我上药,我还被拎去堂屋里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被皇上召进宫里,别提有多狼狈了。”
“那么,晖少爷恨老爷吗?”
“恨?”我轻笑着重复他的字眼,“那是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第四十一章
话一出口,我们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慎言起来。阿布半袒着胸脯,黝黑精瘦的皮囊紧贴着胸前肋骨,他憋了良久,凹陷的腹部也浮动得厉害,他干涩地开口道:“晖少爷、”
“不知道讲什么那就什么都不要讲了,都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往前凑了凑,替他捻好了衣服,“才上的药会痛些,到晚上我再帮你换一次。”
阿布难得闲下来一次,特别是被我一堵之后,他干坐在板凳上委实是如坐针毡了。阿布木讷地搔着后脑,羞赧地东张西望,就是没胆和我对视。他支支吾吾推诿说自己是天生的劳碌命,不让他做活就和千万之蚂蚁可劲儿地在咬他似的。
“去吧,留心点后背的伤。”我歪着脑袋,使力按了按眉心,这日子过得太累了。
不是我不让他开口说话,也不是不想把他圈在身旁,而是我不想让他生出他的晖少爷仅仅是一个无用到要靠他人的宽慰才能活下去的人如是的想法。
我也有我的不屈,纵然我当真是无用了些,面对这些绝境也只有逆来顺受,可就算是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候,我也要将他护在身后。
刀光剑影我不曾畏惧过,生命无常我不曾退缩,怕只怕这些都报应到了他的身上。
那我又怎能在他面前先软弱起来。
“晖少爷,今天、今天是,”阿布迈了寥寥两三步,就又折了身。他停在这当口上,冥想着是否要续下去。
我被他扯回思路,沉声问道:“什么?”
“噢!今天是我、我老家远方花姊姊的生辰,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的!“阿布捏不来谎话,欲盖弥彰地高声亮了这么一句匪夷所思。不知他是急还是怕,害得满面酡颜,红如天边烧惨了的艳云。
我也从容不迫地挤了个笑来,好让他看不出端倪,“想来她一定是待你不错的,要不你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阿布咧开唇瓣,笑得畅快,伴几句应和的嘟哝,提起门边水桶又欢天喜地地忙活开来。
我也不用再强颜欢笑着什么了。
今天,是腊八。
阿布无非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我曾经满心期待的样子,时不时赶他去问问离腊八还差多少日子……这些种种早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是有多久没掰着指头细数了,一眨眼而过,腊八竟就这么叩门而入了。
毫无设防,无从招架,我构画了良久的场景到最后仅剩得一间空落落的屋子和一个空落落的我。
这天太冷,我不由地束紧了缯绡褂子。这褂子前襟的脏污仍在,印出一大滩洗不褪的深色粥斑。好在从没想过把它丢了,我此刻十分感念当初的抉择,这成了我唯一能怀念爹爹的东西。他林林总总送过我不少东西,但自懂事以来,这是仅有的一样。
我探手伸入后襟之下,脊背上突兀隆起的肉疤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脚步不由自主带到门前,我推手就将木门敞直。阿布提着木桶在殿前的小院里忙得不亦乐乎,忽而折梅嗅香,满手满手的嫩黄腊梅卧在他掌心,再被恭恭敬敬地呈到我身前;忽而和那个小丫头片子私语一番后双双偷溜出去,携一碟子糕点在我面前得胜似的炫耀。我就抱着手斜倚门框看着他一整天的把戏,从日升中天,到日落人息。
“第一年,两个人的腊八。”斜阳已至,我望着嫣红的残阳色,喃喃道了一句。
自今天的腊八过后,我就再无如是胆战心惊地捱过日子,大部分时候,我都不知是今日还是昨昔。
宫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也不用费力去外面闲晃一圈,可我依旧瘦成一副羸弱模样。这便是圣上时常问我的问题。
当然他日日都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圣上提了无理的要求,他硬是要我将锁窗敞开。北风如刀,几个凌空旋转就打进了殿中。我与他交叠于床,几乎是j□j相对,单寻得到的衣裤也拖到了脚踝。风缘割着身上每一寸暴露的肌肤,霎时就冻得通红。而伏在我上的他也没捞到什么好处,整具薄躯冻得瑟瑟如纸。
“抱着朕,朕想听听你的心声。”他单刀直入,直接将唇袭了上来,在我脸颊脖颈处游走流连,渗下丝丝缕缕的津液。
这种粘稠感让我觉得浑身发寒,双肢却又被他死死钳住扣在了他后背上。我强忍不适,顶撞他道:“你那些忠臣好汉通通都说我没心没肺。”
“是吗?”圣上语气上了一调,他微微侧身,硬是将我头别向朝对窗口的方向。他舌尖正抵着我一道延伸至肩头的疤,被他轻轻一舔,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看看窗口。”他含混地说着。
这才是他究竟为何要我大开窗户的原因所在,阿布已经来来回回跑去三四次了,没有一次不是落荒而逃。手上揣着的果盘也甩落了不少果子,可他仍是疾步而过,不曾想过回头,我甚至只能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玄衣。
那是我替他新作的,就是靠身上这种勾当换来的。
他从未如此惧怕过看到我,怕看到我被压在他人体下,那幕幕毕现的丑态。
“你当真无心吗?”圣上已是调转船头,蹭着我胸前那道狭窄剑伤柔声问道,“若不是真正痛了,你当初又何必退缩了?”
他动作极轻,却触痛了我那块小伤,痛得我想要蜷缩成一堆,盘在墙根,不需要任何人打听,就连阿布最好也像现在这样避而远之。
我都痛恨我现在这副模样,这与市井中口中流传的“兔儿爷”有何分别。
我向来安抚自己,如今的我不同往日那般呼风唤雨,既要保得阿布安生,又要护得自身周全,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的,风雨飘摇。我不得不向圣上屈从,不得不……
可到了这种时候,任何字眼都显得苍白无力,都掩盖不住我所行之事是何等的龌龊。这副丑相若是被在天的爹爹看到,想必他一定会狠狠用藤条抽我。
我竭尽全力缩在圣上身下,力避任何撕裂黑暗的光明。
“有一句话你是说对的,朕赢了,朕一直都是赢的那个。”他渐渐停了动作,撑直着手臂俯看着我,依旧沉浸在他自言自语的游戏里。
他从我身上爬了起来,已是数不清的次数了,他每每到了这一步就会停下来,离最后仅差一步之遥。圣上面上潮红未褪,呼吸也是波动得厉害,看得出来他一把内火还没来得及及时灭了。
他就是如此的假仁假义,故作镇定地穿衣戴冠,还不忘他们皇家里的贵气仪度。
“朕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把心捧出来给朕。”他已经许久没叫过我的名字,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喊我什么。姚晖,还是余晖?他竟也彷徨了起来。
那就干脆就取缔名号这一说吧。圣上精明如斯,他一定是这么打算的。
“我要是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了,那便就是真的生无可恋了。”艰涩地第二次开口,又是难听暗哑的声音,一如寒鸦,立在枝头对着脚下荒凉残垣无助地嘶鸣。
他麻利地穿好靴子,头也不偏地落了一句,“朕还真是满心期待那一日。”
不会远的,不会远的。
我总是这么说着。
可是,冬去春来,接着夏至,不会太远的日子在渐行渐远中还是遥遥无期。
被阿布撞见过香艳画面之后,他在我身前也没了往日那般叽叽喳喳的活力。每日他都是例行公事地奉一杯茶,极为讽刺的服帖地穿好我为他做的新衣。偶尔,臂里酸痛的无力,我唤他来替我捶捏几下,阿布也都苦着一张黄脸,勉为其难地提起我的衣袖在那儿凭空捶捏布料,他全当我是做那些勾当留下的弊病。
“就这么脏吗?”几个月以后,我头次按捺不住怒火,寒声问了一句。
夏日里的闷热天气,屋外还是雷声大作,霹雳开来的雷电像是在头顶炸开一般。
阿布一哆嗦,吓得不轻,脸色都青黄不接了起来。
“罢了,你走吧。”我一斥衣袖,和着酸到提不起的手臂翻身上床,强逼着自己合眼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努力地发展二更,,二更可能不是梦。。!~
☆、第四十二章
阿布也不回应我何,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没良心的东西。我又难憋住火气,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后悔吗?”脑中浮现熟悉的男音,清亮无瑕,我知道那又是大哥。他说:“犯得着吗?人家都不记你待他的好。”
“不后悔。”我干脆的三个字打断了他接下来的一切说辞。
大哥戏谑轻笑,秀目都笑成了一条细缝,他的形容在我眼前愈发清晰起来,“你浑身上下也只剩下嘴硬的本事了,反正到头来你也只是一具死鸭子。”
“爹爹,爹娘他们还好吗?”我闷声了良久,问出来心中最为关切的问题时双目还是糊作一团迷雾。
“你既然关心他们,何不自己去看看?”大哥声音飘忽了起来,像是夜半时分手握摇铃的红衣女子一般,鬼魅而妖冶。这是一道不容回绝的诱惑,跟着他向着他,我就能见到我再无相见可能的爹娘。
声音不受控制,我近乎迫不及待地大喝一声:“好啊!”
“那你跟紧了……”大哥已是领路领了一段,垂袖甩下一段与他衣袍颜色无异的白绫。他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勾魂摄魄如故:“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下手、下手吧。”
此刻的我并不自知那自尽白绫就是我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意识早已迷离,冰冰凉凉的右掌攀上颈项,缓缓施力。
许是手太过冰凉,碰上温热的脖子一下就叫我惊醒,我急急忙忙收回手,心下仍发怵着我方才的所作所为。
“怕雨又怯风,我余家尽出你这样的人才。”大哥随口一句就将我骂的狗血淋头,他水袖一收,晃眼的白绫缠绕着手臂回归原位。
我凄切地咧嘴而笑,“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啊,我都答允他了,又怎能还像从前那样视命如草芥。”
“永世不能超生的杂碎,你还嫌在阳间干的好事不够多吗?!”大哥啐了一口地,面色阴沉如黑石,他复又向我逼近,要将我逐入他口中的十八层地狱。
他眼中业火灼烧赤练,鬼祟四起,化作缠人藤蔓死死捆束着我。
“余晖,朕来了。”
圣上恰巧推门而入,真龙之气乃苍天浩然正气,顷刻而已就逼走了我脑中那股子邪祟执念。我怔怔地发愣,通体冰凉,殿中的冰块都不及我身上半分寒。
他不似往日直截了当地动手动脚,见我乖乖躺在床褥之上,也只是眯眼打量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