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又掏出三只酒盏,爹爹期期艾艾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已是枯骨节节,同我一样是彻骨的凉。
“住手吧,晖儿。不要自欺欺人了,终有一死,爹都不曾惧怕过。”
我笑得更深,更手将家父推了回去,“分明就是今日,你们都记错了,只有我记得是确切的。”
爹爹讷讷接过我递去的酒盏,闷头将其中花雕一饮而尽,他咂嘴道:“真是好酒!能再饮上一回,也当真是无憾了。”
我抬袖与他碰杯,道:“我这辈子自命不算得贪心,本以为些蝇头小愿老天都不肯满足了,如今看来倒不是如此。”
“爹爹从前严苛的待你,也是下下之策了。”家父望着牢墙窗边印来的残月,莫名苍凉地道,“官居丞相,不过是说出来时有分量罢了。我的项上人头被无数人惦记着,于我自己来说,丢了我一人性命并非大事,却万万伤及你们。”
家父劈手将花雕夺了过去,揭开壶盖便是浇喉狂饮。他声音愈发凄凉,在死期将至时,他终于愿意吐露多年来不与人说的心底事。
原来,爹爹早就心知我爱念书,当他亲手毁了我的喜好时,他也有过不忍。不过,这一切与我的性命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清楚的知道,我这辈子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才情天下人知,与他一样为官踏上仕途之路,区区余家,两个朝中重臣,日后必会是他人急欲要除去的对象。我与爹爹会成为他们迈上高楼的石阶,我终会惨死在刀光剑影下。
第二条路,便是我如今的日子。抛却一切文墨喜乐,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挥霍他吃辛吃苦得来的俸禄,即便心肠黑透了,也起码能保我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两种无论那一条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可我只能选择一条伤害较小的。”家父话说尽了,他惨笑连连,轻声道:“晖儿,你不要恨爹爹。”
牢内黑魆魆的,只有清冷月色偏打了进来,好让我勉强看见家父的神色。
家父仍是印象中的那般隐忍,我原以为自己能一如既往地体谅他。
眼皮子蓦地不可控,直直掉下两行泪来。我淡淡道:“宋默如让我不要恨他,你也让我不要恨你,皇上还说了这是为了我好。你们几个凭什么左右了我的人生,还要让我像狗一样的来巴结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余杭杀青倒计时。。。
☆、第三十五章
爹爹眸子闪了闪,目中浊光迎着淡朦月色忽明忽暗,他轻叹口气,“人都是各求所安,我痛失一子,好不容易再得子之时,也已是不复而立。若要把你也送上了仕途,早晚有一天我还是要重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路上。你大可权当我是胆小怕事了,也可以觉得我自私难堪,这都无所谓……”
“我想了二十多年,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再受一次丧子之痛……”
家父眼中浊光黯淡下去,他说得急了,一口气调不上来,拊膺猛咳起来。牢里阴寒湿重,他咳得愈发不可控。我却讷讷地看着自己垂于一边的手,想要替他顺顺后背,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去。
这样相似的场景,似乎还在那年腊八节我被家父狠抽了一顿里也曾出现过。他脚量规矩黑靴,上头也混上不少泥泞,我那时也叠出一个念头,想要替他拂去那些不合衬的颜色。
彼时退却了,而今日我依旧是畏惧的。明明芥蒂都已消除,怎的还会隔了千山万水?
我揩去眼角逼出来的泪,眨巴着眼问道:“爹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那时候也是被宋默如他他们诬陷的?”
爹爹咳得面红耳赤,他只能勉强颔首以示回应。
还是娘亲替爹爹捋平了气,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插话进来。娘亲也一并望着我,没有不悦,不舍却是浓浓。她只是淡淡地望着,像极了她不言不语的性子。我不禁回想起她从前的模样。鬓若浓云,时常长发绾髻,步摇入发中,当真是一步一摇,一动生情。
而现下呢?我竟是不忍再看了,一头散发就似他们正盘坐着的枯草一般。
“晖儿……”娘亲顶喜欢这样悠悠地叫我,她柔柔浅笑,“我们晖儿生的俊俏,娘亲真是百看不厌,想要多看看呢。可惜,后日就再见不到了……”
她探出手来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这是粗糙刺人的接触,一瞬让人以为这是做惯了粗活的老媪之手。
娘亲淡淡一句话,让我全线崩溃,耸着肩膀低泣起来。
“晖儿莫哭。”娘亲先前挪了些许,将我抱在怀间,她拍着我后背,像哄着儿时方被父亲责骂过,在一旁嚎啕大哭的我一样,“生离死别,人之常情。我们总会这么有一天的,不过就是提前了几年罢了。”
爹爹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脑中莫名盘旋了这一句话。家父当时扶着门框,佝偻着身子和我如此说。
如今的我,全懂了。
我尽力克制颤抖的自己,逐字逐句地道来:“我二十来年都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你们为了保住我注定短命的一生,怕到连对我直接的疼爱都没有。每次听你们提起大哥的事情,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你们待他是捧上天了的好,可我呢?”
我深吸一口气,昂首佯装倔强,又逼问道:“可我呢?过的是什么日子?”
咄咄逼人,换来的只是二老的噤声。
我似是嗤笑,又像惨笑,最后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抚抚笑疼了的小腹,道:“我来告诉你们。这二十年间,我都是一个人。形影相吊简直活脱脱的就是我的写照,这么多年来,我都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
从没有人置会我。
我的一番苦水只有倒给自己听,然后再自己悉数吞饮。
“当初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性格乖戾又阴晴不定的时候,你们除了责怪于我,还做了什么?”我心知此刻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是缺口一旦打开,我被践踏烂了的心肠又会叫嚣地作痛起来。我无法自控,开口就是接连的质问,“凭什么到你们该向我偿还的时候,却要草草离开了?!你们欠我多少,为什么连补偿都没有,就要撒手而去了!”
“我是你们甩不开的烂摊子吗?……”我说到痛处,眼泪已是巴巴地流不停,弄得一张脸湿漉难忍。双掌紧紧贴着脸,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掉在石地上滴滴答答响着。我这一生活到现在,从未哭得如此狼狈过。
整间牢房里,徒余我低声控诉。而我来来去去也只有一句——
我只是想要点补偿而已,只要你们陪我更久一些就好……
我扶着牢房的木门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身后的人不再挽留。
“流水落花失臂于春,兀自游水,却是逐流行致远。”我像是中了疯魔一般,伴着口中喃喃地也只剩了杂乱的文字,冲到了牢狱外。
宋默如正傍着开的恰到好处的红梅在外守着,瞥见我仓促的身影,他连连走上前来,“余晖,你这是怎么了?”
他只听到我碎碎念念的回应他一串分崩离析的话来。
宋默如摇着我双肩,神情急切,“别念这句话了!”
“这是我爹爹唯一为我落笔写的文句。”我泣然一笑,双眼有些不适,这正意味着我已将它哭到红肿,“逐流行致远,其实就是让我过得像傀儡一样。”
宋默如一瞬怔了,他亟亟将我揽进怀里,两套白袖拂过我脸,淡淡如幽兰之气萦绕口鼻间。我双手贴在衣边,任由他抱着,却也不回应。
“失礼了。”他视我一动不动,渐渐松了手,缓缓将我推开,“我忘了,你早已经有阿布了。”
我在他耳边盈盈笑了一声,手间突然用力,将他死死箍住,下巴抵在他单薄的肩头,道:“默如,从今日起,你再喜欢谁,和我无关了。”
我决绝地将他推开,迎着高风亮月,走得头也不回。
默如,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道别。
今日一过,爹娘便只剩一天时日了。看着人在面前逐一死去的感受,我总有一天要让圣上也尝一尝。一报还一报,我会证明给他,我这人是几何的斤斤计较。
我并没有回到令人生厌的皓蛾殿里,就在牢外寻了一处荒草地,坐在其中混过一夜。
脑子虽然累得昏昏沉沉,却比我平日里用来睡觉安稳多了,起码我不会再梦魇缠身,不会再听到成群结队的人来向我索命,或是听他们齐刷刷地咒骂我那些侮辱的名号。
坐在荒草上,地上的湿气渐渐袭上身来。爹娘在牢中的苦痛我也感同身受了一遍,心里的愧怍这才收敛不少。
我拾起一根枯枝,在烂泥上一一写下时辰,过了一个便划去一个,看着它们的列队愈发单薄。
天色一亮,我便大摇大摆走进了牢狱中。
“我爹问起来,就说我不曾来过。”我向狱卒吩咐道。
他知道我和他们顶头宋大人关系匪浅,一脸的阿谀,“大爷说的小的一定照办!”
我悄声走着,隐到一墙之后,看着在不远处爹娘的动静。
这最后一日显得异常好过,我趴在墙后,不觉腿酸腰疼。
爹爹今日似是分外期待,只要牢中发出一点声响,他就立马把住牢门,高声疾呼道:“可是晖儿来了?”
回应他的永远只有狱卒的声音,“省省吧,他今日不会来了!”
爹爹问了十六次,每一次我都用心数着。到后来,连狱卒都不再理睬他。一问就是石沉大海。
我看着他渐渐失了生气,重听到外头动静时,又活泛起来,然后再是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
我双手紧紧抠着墙面,白灰碎渣在脚底落了一圈。
几次三番想要冲到他面前去,却仍是住了脚。
“爹爹,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欠我……”我掩着嘴无声而泣,“我不想让你们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月饼节快乐,大好时光看这种虐文,实在有点煞风景啊。。。
☆、第三十六章
我始终伏在灰墙上低泣,涕泗流了一身。前日里染上才好的风寒,又因恸哭有了卷土重来之势。喉间痒到发涨,像是非要深咳一阵才能有所缓和。
正当我强按住喉结,吃力地憋下接连的不适时,鲜有人问津的牢里竟又传来跫然足音。
不等家父开口相问,那人便先自报上家门:“余相,是宋某人。”
“晖儿看来今日是断不会再来了。”家父颓丧地倚着陈木牢门,又道:“本来就是我这个做爹爹的不好,也怨不得他什么。晖儿这辈子,也够苦命了。”
宋默如回望身后一眼,我赶紧闪入灰墙之后,为防他眼毒地将我辨出。岂料他丝毫没注意到我这里的动静,不过是示意尾随他后的狱卒掏出牢门钥匙罢了。
宋默如手提一坛醇香,怀里还夹着两只海碗,径直入了牢屋内。他同置了一只大碗在家父面前,在两只碗中均是斟了满满,将要溢泄出来。我所熟知的宋默如从不是现在这般意要大口饮酒,洒脱非凡的人,只见他稳稳托住海碗,惨笑道:“余相,今日一别后,就是生死之别了。管他这世多苦难,来世你认识施展鸿鹄抱负的一代忠良。虽名为上刑场,但转念想来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种时候,就应大口喝酒,尽兴尽兴!”
家父见他先干为敬,不能拂了他人好意,端起正垫得高低不平的大碗,与宋默如碰碗一饮而尽。他用白袖擦擦嘴边酒水,咂嘴道:“有来生,老夫也不会再做这辈子做腻了的官了,当个寻常农夫,耕田锄地有何不好?”
家父话锋一转,遮脸逆向月色,让我无计看清他此刻表情,只能勉强看到他眉头紧锁。他低叹一声,“酒也喝过了,兴也算是尽了,只是临了心愿怕是难遂了。”
“余相是说,相见余晖一面?”宋默如独自饮了良久,一碗续一碗,不曾断了,他官服下摆上尽是浸了他漏下的酒水。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没走两步路,又歪在倒地,“余相何必忧虑,余晖他定来瞧过你,指不定此时此刻他也躲藏一地看着咱们这处呢。”
“晖儿他若真是狠下心来,也是好事一桩,就如我先前训斥过他的那样,‘牵肠挂肚,不过是区区废物’……”
宋默如面色酡红,显是酒劲浮了上来。他痴痴地笑着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余相,你说好不好笑,把余晖弄到今天这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田地的分明是我们几个。”他突然昂首,迎面望着家父,嗤笑着又道:“可我们还在这里假慈悲地切问他还要不要紧。所以,他恨我是应该的,是应该的……”
“况且,余相你不也应该也对我恨之入骨了?!是我口出妄言,栽赃你们余家两回,你今日坐在这里等死,余晖坐在宫里等死,都是我一人所为,没人甩鞭子逼我干,你怎么还能、还能和我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喝酒聊心事?”
宋默如一把甩落手里的大碗,碗落地即碎,弄得遍地碎渣。他亟亟拾起一片碎片,死死地握住,浓血顺着他手指缓缓滚到地上。我与他相隔几尺,似也能闻到那股难闻的气味。他举着碎碗片直至家父面门,几乎是张牙舞爪道:“余相,算我求你,用这碎片伤我,有多恨就划多深。我不躲,绝对不躲,求你给我洗脱罪孽的机会……”
话到最后,已是磕磕绊绊,一字抖成一音。宋默如闭上他姣好的星眸,一脸的视死如归。
家父却只是握着他手臂,引导着宋默如搁下手上的利器。他见对方眼里的不可思议也只是浅笑一番,“宋大人不必自责,你过往的种种哪是做错了?想当年我也是涉足官场未深,仅仅是个编撰的小文史罢了,混到今天这个高管爵位,一路上也是用了不少他人性命来奠基的。有的御风而行,得以一日千里,何必要舍近求远呢?官场本就是鱼龙混杂,有几个人能大大方方说自己是清清白白,没用过手段害人?”家父自斟一碗酒水,饮尽,“我余杭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前半生作孽太多,才会害怕报应到自己妻儿身上。我愈发的如履薄冰,却还是敌不过宿命。一个贪得无厌的老儿,得此下场是应该的。”
宋默如眼下一张白脸也扑了几层的灰,看上去好不狼狈。他仍是解不开自己的心结,问道:“所谓的谩骂天子和贪污受贿全是我杜撰出来的,你怎么能就放任我了?”
“晖儿才是最受苦受累的那个,我与夫人一刀下来也就快活了,可晖儿一人还要苟活于世。纵是之前有诸多埋怨,到了今时今日也都皆空了,何况若是连他都不怪罪于你,我又岂会怪你。”家父安抚地拍拍宋默如后背,道。
“余晖他应该恨我的,应该要恨我的……”宋默如循环地将前话复又提起,他费力甩了甩头,“他应该要恨透我的,可他却偏偏说,对我没有恨。只有真正形同陌路的,才会一点情感也不愿去施舍。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只因我身体略有抱恙,可以连饭都不吃就匆匆赶来我府上陪我至夜深的那个余晖了。”
宋默如眼边泪未干透,就着手上的血就探手去拭。浓烈的血气让他也不禁干呕,他像是体力不支,吃力地道:“我害了我最喜欢的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寄人篱下,还要天天被那群贼子恶相相向……”
他把住家父双肩,却又立即俯首啜泣:“余相,你知不知道,就在昨天余晖他和我说,从今往后,我在喜欢谁,都和他无关了。从前,他和我说过很多次再见,我没有一次是理会过他的,第二天还是会腆着脸挨到他身边去,但惟独这次,我知道,他在和我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