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看对面的吧,别死撑着了。”
阿布硬是忍住不适,向后躲闪了些许,“晖少爷,这……”
看他讷涩的模样,我脸上又浮现笑意,“别磨蹭了,若是给你老父亲在天之灵看见还以为我待你不好,晚上来寻我麻烦可怎么办。”
阿布揣着小心思,一点一点再挪回来,小心谨慎地靠上我肩头。
“晖少爷,到了。”阿布凛直身子道。
我睁开微闭的双眼,入目的是突兀干瘪的虬枝。这是一处有些荒凉的山头,大抵是仍在寒冬里的缘故,铁青色的土丘只剩草根的颜色。
我与阿布互搀着跃下马车,向车夫属意在此静候。
斜阳疏林,日照无所遮拦地直射下来却不暖人。我站在山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浑身凉飕飕的。
这里高树多有参天,不过只剩枝秃叶零,如此雄壮可依然敌不过冬日里吹不断的寒风。
短短数十载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有苦难言。
阿布见我下车就没开过口,心里似战战兢兢的,他低声道:“晖少爷,这里冬天来的时候确实难看了些,春天的时候就好了,到处是草啊花的。”
“我没有觉得这里有碍观瞻了,你别多想了。”我抬抬下巴,示意他领路。
阿布在前走着,我尾随着他,也顺带欣赏寒冬里倔强的景色。
他并未胡言,这一带植物鸟禽不少,若是春和景明了,必是山色青郁,繁花暄妍,大树间鸟群熙攘,叫嚷定是不绝如缕。
光是想着,我也觉得万分畅快。
“晖少爷,就在前头。”阿布携我绕进了一处幽径,他遥指前方,正是一大片散坟。
寒鸦凄迷,聒噪突兀的啼鸣听得人揪心。阿布背实了身上的包裹,缓缓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坟头。
我跟在他后面,细细端详石碑上刻的字。上面仅仅用刻刀刻了个“父”字。
“这碑上的字是你写的?”我好奇地问道,印象中他目不识丁。
阿布跪在碑前,拂去上面缠绕的枯枝,“我请不起人洗碑,只好自己尽力刻刻。我脑子不好使,当时求阿虫哥来教我写几个字的,学了半天也只记住了这个。”
“你挑的这块地还真是风水宝地。”我轻声道。
“这还是用老爷给的纹银买的,若不是当年老爷出手相助,我老父亲只能抬到乱葬岗里去了。”阿布闷声说着,提到家父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酒杯,以酒酹地,敬敬逝者,“您在地下长眠,也定要保佑自己儿子长命百岁,欢欢喜喜地过了这一辈子。”
可别像我一样。
阿布能得见自己父亲一面,有说不完的话要和长眠的父亲说,每一件新奇的事他都不放过,反倒是劳苦被他一一淡化了。他还不望千求万求,让自己爹爹要保佑我余家上下平安无事。
我静静地听着,残忍地出声打断道:“等我爹娘被处决之后,我也要把他们葬在这里,我爹素痴美景,这里的春暖花开时定会合他心意。”
阿布闻声抬头,还没来得及辩上一句,我就抢白道:“阿布,倘若哪天我死了,你记得要将我埋在这里,就在我爹娘坟冢旁边。”
“晖少爷,你莫要胡说!你一脸福相,怎么会短命呢!”阿布头次和我红脸,语气怨怼。
我蹲下身来,靠在他身侧,揉着他杂乱的云发道:“是不是觉得我进来亲和不少?”
阿布实诚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我手上加重了力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若是活的长命百岁,那也是孤独终老,一辈子悔恨却死也死不掉,那样何其痛苦,不如就痛痛快快了结了。”
话说的一急,我按捺不住猛咳起来。
“我不过就是图个快活,死于我来说,是人间幸事。”我按着胸口,惨笑着说道。
阿布连忙替我顺气,他愁容不减,“晖少爷,老爷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何况你、你还有宋大人呢。”
北风猎猎作响,刮得人耳朵生疼。不知是因为这肆虐的北风,还是阿布本身,最后一句话竟是轻到无法捕捉。
“宋大人吗?”我昂首笑着,“究竟是他害了我,还是我害了他,只能说我与他都罪有应得吧。”
如今和宋默如撇清关系,既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我又怎能再去拖累人家。
我不是爱扯谎的人,说过不会恨他,就不会了。他因为我,不也被皇上牵扯进苦海里自生自灭了?
我拍拍身后扬灰,捶腰起身,“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晖少爷,那我、我不会弃你不顾的。”阿布握手为团,仍旧不死心。
此刻的我居高临下,“你若走了,谁替我料理身后事?
我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这一世谁都可以离我而去,唯独你不可以,你是我买回余府的,就是我的人了。”
阿布听得恍惚,他讷了良久,脸上的红色愈演愈烈。
我牵起阿布的右臂,带着他原路折回,就像是耕种了一日的丈夫牵着娘子的手,徜徉在田地间,循着回家的方向。
“是,家的感觉。”唇边混进了薄泪,浅尝之下,苦中生津。
车夫裹紧上身,靠着车厢,正迎风小憩。
我轻唤了一声,“小哥,咱们动身吧。”
车夫悠悠睁开眼,他紧紧盯着我牵着阿布的地方,复又揉了揉眼,才肯确信并非自己睡糊涂了,且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
“去趟原先的相国府,路你还熟吗?”我叮嘱道。
车夫大拍胸脯,自夸道:“我牛二的认路本事是京城里出了名,大爷随便报一处地方,没我去不了的,正是这样,我皇宫里当差的弟兄才找我来替大爷驾车的。”
“那便最好不过了,抓紧点时间上路。”我踩上踏板,弓身坐进车辇中。
车夫搔着后脑,面露难色,“大爷,这、这恐怕小的办不到啊。”
我愠怒之意袭上心头,不禁叱问道:“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说!”
“我那兄弟说皇上有个命令,就是大爷说去哪儿都成,唯独不能去相府。那里都被官差给封起来了,现在可是禁地,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能进皇城的绝非等闲之辈,车夫言辞恳切想必也不是胡诌出来骗我的。
“那你就驱车去相府附近,我到时自己走过去,出了事也和你挨不上边了。”
车外疾风一阵,枯叶如残卷横飞,尘土满天。我持弄着落在肩头的一片薄叶,它已是萎败得叶脉突兀。手上动作不止,我淡淡道:“咱们走吧。”
圣上他懂我心思,却对我了解甚微。
我是要回一趟相府,可我也仅仅想回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伪更新,三十一章之前上传失败了。。。
☆、第三十二章
“大爷,小的就停在这儿了,您看您要不要自己过去?”车夫奋力勒紧缰绳,将疾驰的车马停了下来。
我提着衣袂走下车马,道一声:“我去去就回,你就在此处等着吧。”
“哎,大爷放心。不过相府前日里就被人封了起来,只怕是进不去了,委屈大爷只能在门口瞧瞧了。”车夫取过近在脚边的水袋,闷头大饮了一口。
“回到皇城你不要多言即可。”
我携着阿布走进人堆里,那车夫许是以为我当听不见他说什么了,继而高声了一句,“好好的一家人家真是作孽啊!”
双脚似被镣铐死死扣住,步步不能移,我凝伫在原地,遥望不过百余步远的相府,雕栏画栋如故,周围府宅都不及他一半华丽。
“阿布,你看我们相府变了没?”我愁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道。
“晖少爷……”阿布欲言又止,他低首走至我跟前,道:“晖少爷,要不阿布给您笑一个,您别再愁眉不展了。”
我没有答话,看着他强笑的模样,只是淡淡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若是大好年华,我只怕做梦都会乐醒。怎奈我爷爷梦魇缠身,拖累一句将将枯槁的皮囊。父母即要双双西去,我该如何潇洒地腆一张笑脸。
只怕我这风雨飘摇的一生里是走不出去了,对爹娘的愧歉如软绳扶住我手足,越挣只会越紧。不都说情深不寿,在我看来,这情字且是形式不同,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不消圣上哪天腻烦了再动手,我也命不久矣了。
自觉能得以解脱,我畅快了不少,“阿布,别忘了在你爹爹墓前和我打的约定,你可不能言而无信了。”
阿布突地将头偏了过来,害我手上扑了一空。他颇恼地看着我,却又愤愤不敢回嘴。
从头至尾,我都待他异常残忍,我不敢面对的,就要统统抛给他承受,也不管他年纪比我轻上四五岁招架不招架得住。我复又继续手上的动作,“阿布,对不住了,我自知有愧于你。”
相府朱户紧闭,两道交叠的封条绝了人去路。
门口的石狮依旧雄健,只是它们要镇得周全的一户人家已是散的散,将死的将死。进不了相府,我面前在门口徘徊不前。被抄家之前,才办了阿虫和雪娘的喜事,贴在门上的红喜还来不及揭去,一红一白,煞是扎眼。
“混账东西!”我不由想起阿虫在大殿上信口雌黄的一面,积郁已久的怒气又燃了起来。我快步走到朱门前,将上面碍眼的东西悉数扯了下去,在脚底下狠狠地踩踏来泄愤,不论是白纸还是红喜统统都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烂纸。
阿布不明状况,上前拦住我,“晖少爷,这是怎么了?”
我挣开他双手,把他推得老远,双目猩红冲动地道:“我今日就要进相府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阿布跌跌撞撞地爬回我跟前,他死死揪住我的裤脚,哭道:“晖少爷,这可是杀头重罪啊!我求您,千万别进去啊!”
此刻的我脑中早就是一团糨糊,我猛地抽出被困住的双足,不留神踹上阿布面门,我凉声道:“杀头?!我会怕这个!我过的生不如死的日子,正好盼着狗皇帝取了我性命!”
我与阿布在相府门前闹出了大动静,引得不少过往百姓都侧目,更有甚者几个好凑热闹的还立在门前站着观望。
“你们几个也要一并进来?”我斜睨着门口站着的几位,眉梢一挑笑得极其邪气,“那好,到时皇上怪罪起来,要治我的罪,我也不怕路上没人陪伴了。”
几人互扯衣袖,被我一番话吓得不敢直视我,他们低声耳语想要就此逃窜走,却被其中一个壮汉拉住手脚。只听那壮汉响声道:“你还以为自己是相府的千金少爷吗?!”他就此捡起一块碎石,朝我我面门处用力砸来。
“晖少爷!”阿布扑了上来,一块尖利碎石锉开他额角一块血肉,砸开一个不小的窟窿来。血水顺着他指缝里留下来,滴在地上聚成一滩,可他偏偏忍住,一声不吭。
“畜生!看我不打死你!”我拾起地上的枯枝就冲到那人面前,狠抽了起来。那人比我壮了一圈,一身的横肉,枯枝抽到他身上虽然让他皮开肉绽,却也承不住他厚肉的力道,不多时就折弯了。
这壮汉也是欺软怕硬的,他见我一脸要吃人的凶相,动起手来也是用足了狠劲,他揉着绽开的皮肉,向我啐了一口唾沫,低低骂了一句,“卖屁股的兔儿爷!”
“还不快滚!”我对着他后背又猛踹了一脚。
阿布亟亟跑来,他一双血手在我身上摸索着,“晖少爷,没伤着吧?”
我一件簇新白衣被他印上无数血掌。
上一回看见他留这么多血的时候,还是被我用相府的家法伺候了。我不敢碰他的伤处,就连平日顶喜欢揉他脑袋的动作都没做,我扶着他肩膀,轻声问道:“阿布,还疼吗?”
他疼得直倒抽冷气,眼皮子都被血水黏在了一起,他强撑着半开右眼,笑道:“晖少爷,你忘了吗?我老父亲说了,男儿放放血,保准活个长命百岁的。”
他脑袋上的伤口足足有铜钱眼那么大,看得我触目惊心,“别嘴硬了,我带你先回去吧。”
“无妨无妨!”他攒住我宽袖,为难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口子,我小时候还从山上摔下来过,肚皮都被拉开一长道,我老父亲那时觉得我会死,我都活下来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晖少爷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再多留一会儿吧。”
我清楚他是为了让我多看一眼相府,才忍疼不说的。我拍拍他肩侧,苦笑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看不了就不看了,你额上的伤要紧。”
“余、余……姚晖!”正当我领着阿布回去的时候,不远处有人大吼着叫了害我蒙羞的名号。
我横眉背过身去,瞧看来者,不禁冷哼了一句,“原是王匡啊。”他身旁还跟了不少公子哥,各个都和我关系僵持,见我如今境地狼狈,他们都暗笑不已。我见状,再度嗤笑道:“你近来品味可是越发的差劲了,都和糟粕东西混在一起了?!”
“姚晖,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好笑地望着他,搜肠刮肚许久才忆起他的身份来,“你下次看中姑娘前,可记住了要问问人家认不认得我这号人物,不然再来个芳心暗许投河自尽的,我可担待不起害你孤独终老的罪名。”
“你!平平一个寄人篱下的,爹娘都身陷缧绁了还这么嘴硬!”他不便与我起冲突,只有举着食指对我指手画脚,恶言相向。
我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态度极为不屑,“只怕是你爹爹做梦都想让你和我一样,天天都能在天子身边。”
这些说辞并非空穴来风,我早就听殿里爱嚼人舌根的丫头说了,汪大人见圣上似有龙阳之好,也有意将自己儿子汪绎送到皇上的后宫里去,结果被削了一级官位,马匹拍到了马蹄子上。
“汪绎,我没说错吧。”
他被讽得连连摔袖,欲冲上前来给我一拳头,却被身旁的王匡拦了下来,王匡做个和事老,道:“汪绎,你也够了!自己爹爹做的好事也难怪别人不知道。”
他上前一步走到我身边,“姚晖,你在宫中多有不便,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让人给我捎信,你爹你娘那里我也会时常去看看,你不必多担心了。”
他说得至情至深,似与我那段交情不算是随水都流尽了,我扬眉看着他,寒声道:“你若真心想帮我,绝不会那么叫我。”
“这不是、”他双手婆娑不止,尴尬道,“上头都下令了,不敢不从。我是真心想帮你,只要你开口,我就尽量替你达到。”
“快点带他去大夫那里治治。”我将阿布推至身前。
医馆里的大夫替阿布擦干净脸上的血渍,再给他敷了点草药,说是修养几天就好了。我牵过阿布的袖子,和王匡一行人道了一声“再会”,便匆匆回到来时的地方去寻车夫。
“哟,大爷身上怎么平白多了这么些血印子来?”他正嚼着发黄的干馒头,说话含糊难辨。
我将阿布先扶上车,道:“别啰嗦了,赶路吧。”
“大爷这是直接回去了?”
我再看天色,默想片刻,“慢着,去趟大理寺。”
接连几日没去探望爹娘,趁此机会,我正好能去多看一会儿。
吩咐车夫将车辇停在大理寺外,我与阿布徒步走到大理寺的牢里去。
“余晖!”宋默如走得甚急,湖蓝色袍子都揽起一道弧线来。
我停在原地,待他走近,客气地笑问一声:“宋大人,何事这么急急忙忙的?”
他在我身上细细打量,突地握住我的手,望闻问切道:“身上怎么这么多血?你伤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