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末,我也不清楚算命先生究竟替我算出了什么卦数,他同家父说了大半个时辰,但我对其内容却是一无所知。
后来,还是家父转述给我听的,他说“长命百岁乃真正行之大事,如独为小节,必死无疑”。这与人滔滔不绝的谈论,给卖与我听了一句让我似懂非懂的关子。
我朝他卖弄地笑笑,“不懂,则不必遵循。”
“少爷!”阿虫似有几日不曾见到我了,他此时分外激动。
我冷眼打量着他,问道:“兴冲冲的,有好事近了?”
他的激动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阿虫惊慌地低声道:“宋大人差人送了张请帖过来,我给您放在屋里了。”
“那个宋大人?宋默如不成?”
阿虫又鬼鬼祟祟地道了一声:“就是他。”
“少爷,你不回去看看?”阿虫见我并非朝回屋的方向走去,不解地问道。
冬日里说话,一口一阵白雾,我甫张口就迷了视线,“再说吧,我和他不熟。”
年关注定家家户户团圆,家父也推了不少酒席,顾念着要与家人共桌用食。他今日早早地就下朝回府,与娘亲一同再清点一回过年的大小事物。
“这几日都不曾见到你,又去哪儿耍性子了?”家父体贴地扶着娘亲走来。娘亲在生我的时候落下了毛病,阴湿的天气总会犯些腰疼头风。
我起身行礼,恭敬地回道:“这几日都在自己屋里呆着,未曾出去过,只是今儿个午时的时候让阿布陪我去了趟花鸟市场。”
“你年岁不小了,理应不当束缚在家里。倘若下年想要出门游历你便去,无需顾忌我同你娘亲,这总比耗在这京城终老等死的强,当年的算命先生也是如此告诫的,要你勿要只看眼前是非。”
近来,家父待我多话了不少。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每句话似乎都期望着我能一世无忧下去。如果这是我个人的错觉,我也宁愿偏信下去。
家父咽下一口饭食,道:“宋默如送来的请帖你可有看过了?”
我险些噎住喉咙,拊膺徐徐而道:“还不曾呢,阿虫放在我屋里头了。爹爹他也有邀你了?”
“你不是官场上的人,据我打听下来,也只有我们府上还请了你这直系一族的,别的都是独身前去,不带家眷。”家父面色凝重,话有千金重。
“孩儿明白,爹爹放心。”
家父说的直白,他敲醒了我当局者迷的浅薄。宋默如这份延邀,来者不善,虽不至于是波涛汹涌的鸿门宴,但也必定藏龙卧虎。
我又补了一句,想让家父宽心,“我自当小心谨慎,爹爹那日不必多分心在我身上。”
“赴宴的礼数不要忘了,免得落人口实。”
“孩儿谨记。”
晚膳过后,阿布跟在我身后服侍我回房歇息。
“明日你起得早些,去秦淮艺那里让最好的绣娘做一件紫貂裘衣,务必要在两日之内赶出来。告诉他们,钱我是不亏待的。”
阿布唯唯诺诺地点头道是。
三日之后的酒席,如约而至。
家父千叮万嘱要我穿的素色些,万不可夺人风头。
宋默如重回京师效力,圣上新赐了一处府宅,比原先的宋府要气派宽敞多了。不少官员以小见大,纷纷揣测圣意,认为圣上必是要重用他,不计前嫌。
因此,待我和家父提前一刻到宋府的时候,已是人满为患,朝中官员无论官职卑盛,几乎是全部到场,挤了满堂。
晚宴定好了酉初一刻便开始的,我随家父坐在厅堂中。时辰已到,不见宋默如这东道主,却只看到利欲熏心的各色官员。
“宋某多谢各位赏光,败了在座除夕团圆的兴致,宋某惭愧得很。”宋默如疾徐有致地从偏厅走来,声音泠泠,煞是好听,前几天的病态一扫而光,京城果真是养人的地方。
他眼神有意无意地拂过我一处,我亦举杯前倾,似笑非笑着回应。
“既然宋大人都这么说了,不如罚酒三杯。”
底下一位官员撺掇起来,很快几个好事的就随同起来一起叫喊。
我扬眉望着宋默如,想看看这磨盘两圆的高手如何周旋其中。
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细腻绵长地道:“宋某理当受罚,不过皇上尚且未到,各位操之过急了些。”
台下一阵惊呼,连一旁一直不动声色的家父都不禁颤了一颤。这些官员只料的是寻常宴请而已,各个大显神通,寻四海之宝,要求得这日后皇帝跟前红人的一顾,但如今圣上来了,也只能适得其反。
我握着酒杯,低头轻笑一声,“物极必反。”
“皇上来了,你可千万不要毕露锋芒了,求个安生饭就好了。”家父又提点起来。
“是谁说朕还没来的?宋卿可要再罚酒三杯。”
圣上仅带了几位公公前来,他一身湖绿宽袖长衫,又加了件祥云牙色褂子,低调而华贵,傲然之气不泯。
宋默如亟亟出去迎驾,伴在圣上左右,突梯而道:“微臣有失远迎,当罚当罚。”
“众卿家平身,既然如家宴,那便不必拘礼了。”圣上坐上主座,嘴角带笑。他一一凝视在座的官员,到我一处时,他似吃惊低呼一声,可我看得出来他眼神中显然是意料之中,“余晖,你也来了?”
“草民参见皇上。”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知情,我与他此时不过是做戏给他人看罢了。
圣上举杯说笑道:“方才才说过是家宴,同为家人岂有见外的道理,你也应罚,与宋卿一同喝下六杯,杯杯不许偷工减料。”
家父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不过是开席,多少刀剑竟无形地朝我刺来。
我托着酒杯起身,与对面的宋默如遥遥碰杯,道:“既然皇上都开口了,草民不得不从,宋大人请吧。”
我进来酒量见长,六杯下肚毫无知觉,宋默如反倒一直紧紧地盯着我不放,忐忑不安。
“既然余公子都已经先饮了,不如就由你开始向宋大人道贺吧。”不知是哪位,见圣上对我咬牙不放,也硬是要掺和一脚。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我颔首而道,示意阿布抬上我为宋默如宋大人备的大礼。
“这是在下命人连夜赶制的,一件紫貂裘衣。”我走到宋默如身侧,在杯中倒满酒水,道:“在下祝宋默如日后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宋默如脸色明显一僵,杯中酒都倾出不少,不过他一掩而过,“承蒙余公子吉言了。”
我与朝中那班人马关系处的紧张,不少人都恨不得踩几脚,加之圣上都拿我开涮,他们便愈发得意。我方说完了这句,就又有人寻衅道:“余公子莫不是读书太少,连褒词贬义的都分不清楚了?”
“怪不得上次去赵府提亲也是一败涂地,如此文韬赵大人又岂会看得上眼。”
这位搭腔的官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他儿子本要娶亲,过门媳妇家里家道中落,才勉强应了这门亲事。可那小姐偏偏看上了我,不愿嫁给他们家里玩物丧志,把妓院青楼当作老家的儿子,便投河自尽了。从此,这位大臣与我便结下了梁子。
如此大好机会,他怎会不落井下石。
忽而,大厅之中一声投箸脆响,正是圣上。
“并非是老夫看不上眼,老夫就认为余晖当是乘龙快婿,不过小女早有心系蔡将军,强求不得。”赵大人替我开脱道。
一时缄默的各路官员,才重又七嘴八舌开来。
圣上的忽晴忽雨,不仅他们,连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那情况,我不便出面帮你,否则只会让你深陷泥潭。”家父替我夹了一道我爱吃的小菜,低低地道。
我笑着向他敬酒,道:“无事,我应付得来。”
☆、第二十章
酒过三巡,众人也都疲乏了。那群曲意逢迎、见风使舵的宦官们也总算词穷了,一顿难以下咽的宴会家父与我都不曾主动开口过。
“宫中还有不少奏折朕不曾翻阅,就不与各位爱卿一并守岁了。”圣上朗声而道,端正地笑望众人。他复又看向家父与我,话中暗藏玄机,“余相国,听闻你前日里带余晖去提亲了。若是急于成婚的话,朕也可以替他留意一二。”
家父受宠若惊地道:“犬子小事而已,无需劳烦圣驾了,微臣谢主隆恩。”
“既然相国推诿,也必是不急于一时了吧。”圣上别样地拐望着家父与我,言辞幽微。
“且随缘吧,时候到了自也是挡不住的。”家父拱袖抱拳,道,“老臣来送送皇上吧。”
圣上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道:“不必了,如今相国年岁大了,于情来说,你也算朕的长辈。像今日这般日子,还是让你宝贝儿子来送送我吧。”
我开脱不得,只好又从椅子上坐起,尾随着皇家人马。
“你们不必跟着了,去外面候着,朕有余晖陪着就好。”圣上又斥退身边近侍,将裹挟人群中的我又召到近身处。
身后群臣起身道“恭送圣驾”。
宋默如坐在主位之旁,我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一下。他竟也不顾礼数,在众人垂首之时,冒大不韪地抬眼与我相对。他薄唇轻启,吐了两个字出来——留步。
我张狂又无声地笑笑,冲他邪魅地一眨眼,亦以唇语回道:“好。”
他今日的诸多举动,都勾起了我的好奇和鄙夷,忽而圆滑老练,忽而打破陈规。
走出宋府正厅,圣上在无旁人之际,将我拉住九曲回廊。他用力地扣住我的手腕,两人的关节相互磨着,生疼生疼。
“你知不知道朕拉你来此处的目的?”圣上背过身去,用他一贯威严的腔调说道。
我仍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道:“草民愚钝,还望皇上指明。”
我正垂头思量着,他却又武断地扯过我的手臂,强带到他身前。圣上自幼习得狩猎之术,臂力大得惊人,他单手就将我双手反扣于背后。
我被钳制着,也不顾他身份,嘶吼道:“放开!”
“你尽管自己试试,受苦的也只有你。”他轻佻地说着,又点着身子愈发地靠近我。
我不断地挣扎,换来只是两人之间越绞越近的距离。
“这么久了,你不会不懂朕的意思。”
我蓦地止住了一切反抗,轻视着眼前正深情款款看着我的人,淡漠地回了一句,“咫尺天涯。”
“什么意思?别和我说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混话!”他又腾出一只手,将我暴力地怀在他身前。
圣上略高过我,我费力地从他身前抬起头来,道:“皇上一片心意,草民只能心领,同为男儿之身,谈情说爱恐怕不妥。”
“和宋默如就可以了?”圣上将脸贴了下来,蛮横地袭上我的唇,他不讲章法,只像他的圈地之道一般,用武力宣誓主权。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他如何。圣上也终感无趣,渐渐松开了手。
“皇上也已得偿所愿,草民与您当两清了。”我倒退些许,躬身而道。
他抹着嘴唇,寒声道:“余晖,你不要以为朕先前说过的话都是不过心的,你自己掂量掂量。要记住,没几个人会把到嘴边的鸭子给弄飞了。”
他独身出府,送了我最后一句,“朕以后不会对你手软,这是最后一次忠告。”
“谢主隆恩。”我双手交叠于前胸,轻浮地道。
重回正厅的时候,不少宦官都已离席,准备告辞。
我悄声走到家父身侧,道:“爹爹,您先回府,我有阿布陪着就好。”
“事情了完就回府,切莫多逗留了。”
我一直坐在坐席上看着宋默如点头哈腰地送客,偶尔和阿布搭几句闲话。
“你站了这么久,可还饿了?”我侧偏着头,问道。
余光瞥见阿布拨弄自己的肚子,他憨憨地道:“晖少爷一说,倒是有些饿了。”
“我这儿一只鸡腿不曾咬过,你先吃了垫饥吧。”我拍拍一侧的座位,道。
“晖少爷,这不妥吧。”阿布局促地叠着手指,不好意思抬头看着让他垂涎欲滴的佳肴。
我嗤笑一声,抽走了搁置一旁座椅上的手,道:“你觉得宋大人有闲工夫顾暇你我吗?不如速速解决了,我们也能早些动身回府。这地方憋闷得很。”
阿布得令,兴致高昂地坐在我身旁,抓起鸡腿就啃咬起来。他嘴里塞了不少鸡肉,还来不及下咽就含混地说话了:“晖少爷,趁除夕没过,我待会儿就把它给你。”
“它?什么东西?我今日乏得很,明日再说吧。”我撑着脑袋笑看他不雅的吃相,脸上不禁挂起了一丝笑来。
阿布起初还躲躲闪闪的,后来也放开胆子与我对视。他颇不怕死地道:“晖少爷,你这么笑真好看,比平时还好看,有种仙气在。”
我顺手弹了他脑门一下,假嗔道:“若是吃好了,咱们就回府了,别磨磨唧唧了。”
不过起身的那刹那,我还是由衷地笑了出来。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说我好看,也是头一回有人真正在意过我的表情。
宋默如送走了最末一位官员。
我缓行到他身边,礼节性地拱手道别,“多谢宋大人款待,我也告辞了。”
“留步!”他扯着我衣服的下摆道。
我已是迈了一大步,被他这一吼弄得怔怔,旋即我又道:“留步,已是留到最后一个走了,还能留到什么时候?宋大人不也开到过余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转过身去,弹走他的手,浅笑道:“好聚好散。”
“余晖,我知道你轻看我溜须拍马的样子,你向来就不喜欢低眉顺眼的人。”宋默如深吐一口气,移步走到我面前,坚定地道:“可是为了保住我要保住的人,我会无所不用其极。被你轻慢又如何,你知道我这人只求结局。”
我缩短着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双目凝视着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初见时我便说了的。如今我们自食恶果,还要再违逆下去吗?”
“余晖,你懂什么!”
宋默如又咆哮道。他今日情绪不稳,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游走。
“当年就算不得重用,我也不曾向任何权贵低头过。被罢黜到桥水镇,那样清贫的日子恐怕你这么娇生惯养的都呆不了半日,可我呆了三年!三年,你以为会扭转我的性子?!我只有更恨,每天在千里之外都是提心吊胆的。可我斗不过他,我就算使劲浑身解数都不一定保的周全。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他只是要从我身边夺走一个人!”
“轻而易举,是吗?”
月光冷冽,哀戚的白光照得我毫无血色。
宋默如似为说尽,但他却怠惰了,他挥挥手,道:“你走吧,走吧。我不会强留了。”
“默如……”
我平静地喊道,很早很早就想这么称呼了。
宋默如讶异地抬起头,看着我,“再说一次。”
“默如,有句话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和你再遇的时候能说上。”我向前走了些许,好离他更近些,轻声地道:“或许当日的错过也是在提醒你我今日不必再执着。”
“好、好——”回应我的只是他哽咽着的支离破碎。
我与他擦身而过,道:“不知日后相见,该如何称呼宋大人?”
他木讷地站在原处,平平道:“正三品大理寺卿宋默如。”
“方才余某拙见,还以为宋大人金银不断,定用不上我送的薄礼,如今看来是错了。”我遥指着他冻僵的手,关切道,“宋大人日后外出,记得要披着在下送的裘衣。”
“余晖,你的意思是……”宋默如又追了上来,亟亟问道。
“今日不必执着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