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随口那么一说。
过了三四日,雪便融了干净。又过了几日,小年都已过完,另一场雪也下过了,仍没有一丝动静。张岚星也懂的,皇帝事情那样多,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该是早不记得了。虽然还是会有些许的失落。
新年依旧是风雪无阻的来了。京城中这阵子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夜间各坊门已不再关闭,宵禁亦解了,百姓们可以通宵在外,访亲探友、饮酒作乐。除夕晚上,皇城含光门前面放了一整夜的焰火,门前大广场上还有歌舞杂耍的表演。今上与一些皇亲贵胄也来到城楼上,边举行宴会,边观赏焰火,与民同乐。广场那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张岚星试了几次,过不去,只得在远处看看。那些绚丽的焰火叫张岚星惊异极了,真不晓得那些到底是怎样制出来的,那么多的花样颜色,有的还能升得那样高。乡下可是寒酸多了,完全不能比,他从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直看到熬不住困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
房主林大哥早几日便与弟弟一同去了平山老家,如今这宅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张岚星独自坐在里屋,吃下几块年糕,又剥了把长生果。他父母既不在,没有需要守岁的长辈,明日又恰好轮上他当值,吃饱后便早早歇息了。
第二日里在太医院所做的仍旧是平素那些事,张岚星都已经十分熟悉。
早间无甚大事。午饭后,有一名公公过来领着张岚星去了外朝西面的七间楼子。“七间楼子”该是个俗称,反正大家都这样叫,也不知是何人最先想出来的。这里既不见一座阁楼,连处高台也没有,不过是太监们的居所,张岚星是去为这些宫人做些例行的诊视。说实在话,他一开始对这些人还是有些好奇的,初接触时还有些的别扭,不过相处久了也就忘记了这回事,觉着都一样是些寻常人罢了。还遇着了三两个庆州的老乡,虽说离家时尚在幼年,时日也久了,但说话间还是格外得觉着亲切些。
闲着的内侍一个一个轮过去,例行的诊视检查费去了二三个时辰。完事后,那名公公又再来带着张岚星回太医院。这一段路有一里多脚程,可是不近呢,还好张岚星从前也是走惯了,并不会累,就是这时节风有点冻人,吹着怪难受的。
经过安远门的时候,遇着一队人,前后几名卫士,中间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张岚星他们即立在一旁,候着这些人先过去。在皇城中,得需皇帝特别恩典的高官王侯方能够乘坐轿子,就是一般官员亦没这种待遇,自然更不是张岚星他们可比的。待这队人走远了,领着张岚星的公公才咂舌道:“是文清侯爷。这几个晚上宫里都有宴席,文清侯爷都是午后便来了,有一两晚还留宿在宫里呢,可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啊……”
之后这一路上,这位公公可是没少讲文清侯爷的事,当然基本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闲话。只说这位侯爷从前是今上的东宫伴读,年少时如何的风姿神采,之后又如何深明大义,襄助陛下入承大统。其实张岚星还算认识这位侯爷,之前已打过数次照面。如今承继文清侯这一封号的正是肖延墨,还未到京城之前即在今上的营帐中遇过了,不过并未交谈过。瞧着该是位颇为孤傲的贵公子,面上总是一丝表情也不带。
来了京城之后,关于这位侯爷的种种轶事更是时常有所耳闻。京城的风气便是这样,凡是有些个名气的,姑且不论好坏,总免不了被人拿来作为谈资。如肖延墨这般家世才貌俱佳的皇亲国戚,且又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掌着多少权势,可就更没法逃过了,不论做什么也是会有人大肆议论的。张岚星对这些东西也不好乱插嘴,从来也只是在一边听着。
当了五日差便又轮到了张岚星的假,这次一直能在家中待到上元节。整个年下最热闹的大约就数上元节这几天了。十五这天晚上,春明街那块有花灯会,张岚星一早即吃了晚饭出去观灯。那么多式样的花灯,纸的、绢的、琉璃的,制成各种的形状,花草啊,鸟兽啊,摆了一大片坊区,几条街都是五光十色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道上行人很多,张岚星走走停停,四处看着。路过处走马灯时,停下来瞧了会儿。那纸制的灯身上绘着三世佛、四大菩萨像,张岚星最近读了不少佛家经典,可是能分清了。
愣神间,忽然听见旁边传过来几声呵斥。张岚星转身,看见个大哥一手拉着个四五岁的娃娃,一边在数落个少年。现在满街的花灯,亮如白昼,张岚星容易便瞧见了那正挨骂的少年竟然就是他上回在安国寺遇见的那个小兄弟。不知他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家人也不在身边,听那大哥训斥的内容,大约是这小兄弟要抢他家孩子的灯笼,还给人弄燃了。看那少年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张岚星赶忙跑了过去,劝解道:“小孩子不懂事,大年下的,大哥您就别跟他计较了。”说了许多好话,又掏钱给那小娃娃重新买了个灯笼,那大哥才总算消了气,一面念叨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少根筋的,也不看好了”,一面带着孩子离开。
等人走了,那少年反而哭了起来,边用手背抹着眼泪边抽泣道:“你是谁呀?谢、谢谢你。我刚才没要抢他灯笼的!我跟他说好了,就玩一下就给他,我没想要他东西的……我没想弄坏他东西的……”张岚星回过头,就看见那小兄弟一副委屈伤心又不知该如何说的模样,忍不住想笑。掏出手帕子给这少年擦眼泪,边哄道:“我们之前在那个寺庙里见过的,你可还记得我呀?”
少年本来正哭得伤心,听张岚星这样说,揉着眼睛抬起头:“啊啊,我记得了,你是那个很坏的人!”
张岚星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啊,我?坏?”
“嗯,坏!”少年重重地点点头,“给我辣!坏!”
“哈哈哈,”张岚星笑出了声。他想起来了,他给过这小兄弟一些糖姜片让人含着的,肯定是小兄弟最后嚼了,被辣到了,就觉得自己是坏人。张岚星笑着摸摸少年的头,继续哄道:“让你含着别吞的嘛,肯定是你给吃下去了。”一见少年扁着嘴,又要哭了,张岚星赶紧改口,“真那么辣呀,那是我错,我赔你个灯笼可好?男子汉呢,别哭啦。”
少年一听,不哭了,仰起脸很期待地问:“真、真得啊?”
张岚星笑着拉起少年去旁边挑灯笼。少年高兴坏了,兴奋地左看看、右摸摸,最后选了个鲤鱼灯,听他嘟囔的话,大约是因为喜欢吃鱼吧。买了灯笼,张岚星又给小兄弟买了几块糖瓜吃,少年随即感动的搂住张岚星,连连喊他是“最好最好的人”,直让张岚星哭笑不得。张岚星也知道了少年叫“水水”,估计该是小名吧。反正问他叫什么,少年只会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反复说着:“水水,我是水水”。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家人呢,少年回答得很理直气壮:“看花灯呀!我是大人了,才不要跟他们一起!”老是问来问去任谁也会烦的,张岚星最后彻底没辙了,只好放弃,还是回头再想法子联络他家人吧。
虽然与这少年也不算熟悉,但有个人伴在一旁,尤其这样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张岚星还是觉着开心了许多。水水就是个小孩子,孩童心性,很容易亲近人,也能觉出谁是对自己好的。虽是爱撒娇,但也不会到耍赖的地步,那副模样只会更令人觉着好玩。更多时候举止还带着点小孩子的那种讨好,像是生怕你不喜欢他了。如张岚星这种好脾气的,更不会恼了。他拉着张岚星跑来跑去的,毫不知疲倦,张岚星也只能无奈地跟在后面,当然心情还是好的。
逛了好一阵子,水水有些害羞地说自己:“好累呦,好饿呦。”张岚星笑着将人抱起来,问:“去吃馄饨可好?”水水坐在张岚星胳膊上,搂着张岚星兴奋地直点头说“好、好”。张岚星“哈哈”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如今不论让他吃什么他也会开心地说好吧!
才走了几步,却看见李陌大哥竟出现在面前。张岚星很高兴,正要唤他名字,只听李陌沉声说道:“张大人,陛下有请。”
张岚星愣了会儿方点点头,回道:“是,烦劳大人领路。”
李陌却没动作,只是盯着把头埋在张岚星坏里的少年,顿了顿,见了个礼:“下官参见王爷。”
张岚星这回是彻底呆滞了,看向他抱着的人,疑惑道:“王爷?”
☆、第 十 章 阴晴寒暑总见惯
“王爷乃是今上兄长,封号熙宁。”
张岚星听见李陌这样说,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股无法言说的情绪。他慢慢松开手,想将怀中的人放下,可是却被抱得更紧了。
楚水一双手紧紧扒住张岚星,整个人都好似要嵌在他怀里。张岚星微微吸口气,道:“您,王爷,您还是……”话未说完,张岚星觉着脖颈上有丝丝凉意,他一滞:“啊,怎么哭了?”楚水只是将头埋在张岚星脖颈处,呜呜地小声哭着,也不答应。张岚星慌了:“臣是哪里惹王爷不快了吗?您别哭啊。”
楚水昂起头,一抽一抽地回道:“你喊我王爷,以后就不理我了,就再也不带我玩了。我、我坏,我没告诉你实话……”
张岚星明白,方才心里那种苦涩的感觉与楚水又怎么会有干系呢。他蹲下来,让楚水坐自己膝上,从怀里掏出手巾给人擦眼泪,边慢慢说道:“怎么会呀,你这么乖,我怎么会不跟你玩呢。刚才不是还说好的,等草绿了,你要是来找我,我就跟你一块去外面玩,去放风筝的吗?”
“真、真得吗?你不觉得我很坏吗?还愿意跟我玩吗?”楚水眼巴巴的看着张岚星。
张岚星无奈地笑笑,摸摸楚水的头,回道:“当然愿意跟你玩啦。”不过,以后大约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与他一起玩了吧,张岚星不由地在心里这样想。
又安慰了些话,楚水终于破涕为笑。虽说是那什么王爷来着,不过仍是个孩子,张岚星又如何能与他计较。张岚星再将人抱起来,朝李陌躬身致意下:“耽误李大人了。”
“芳馨居”大约是京城最风雅的去处。靠着一处颇大的园子,内有亭台流水、名花奇石,既可品茗饮酒,也有专门听曲观歌舞的地,那花魁优伶亦是京城最出名的。张岚星从前自然不曾来过这等地方;他便是听书也不过在一般的茶园子里,花几文钱买碗茶就能听上大半天,却没想到皇上这回微服出宫会选了此处落脚。
张岚星拉着楚水;随着李陌在园子里七拐八拐的石子道上走了会儿,就看到皇上正端坐在那临着池塘的小亭子内。皇上束着式样简单的发带,穿着玉色的锦袍,看着比实际年岁要小上许多,好似一位不谙世事的年轻公子。石桌对面坐着的正是文清侯肖延墨,着了件黛蓝的袍子,披着暗色开氅,手上正摆弄着一个小花灯。他二人身旁立着的几人该是侍卫。皇上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而肖延墨正笑盈盈地同他说着什么,见到了李陌他们,他俩便打住了,朝这边看着。
李陌一跨步上前行了礼,张岚星也跪下拜过皇帝与文清侯。楚水见张岚星跪下,也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还奶声奶气地跟着念道:“叩见陛下、侯爷。”
肖延墨立时站起身,作势去扶楚水,边说道:“王爷折煞延墨,延墨怎能担王爷如此大礼。”楚水只是抬起头呆呆地看看他,再看看楚焰,最后仍看向张岚星,不过仍是没起来。楚焰摆了摆手,说道:“在外面,不拘礼了,起来吧。”面上仍是淡淡的,语气也无甚波澜。
张岚星谢过皇上恩典,起身之后将楚水也扶了起来,还顺手替他拂去膝上的灰尘。楚焰指了指身边的凳子,对楚水说道:“王兄坐这里,张卿家也一并坐下吧。”
楚水在外面时一直活蹦乱跳的,可从见到楚焰他们后便一直瑟缩着身子,微微露出种害怕的表情,此刻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楚焰身旁。
张岚星这时候正犯迷糊呢。他愣愣地再一次谢过皇上恩典,坐下之后,脑中仍是有些混沌。他方才听陛下喊出那一声“王兄”,那一时间即有些恍惚起来。他可是如今方意识到,楚水竟是那位熙宁王爷。熙宁王与陛下同年,仅仅大了月份,是陛下的哥哥啊。从前只听讲这位王爷身患顽疾,故而不常露面,甚少参加各种庆典的,可如何会想到他竟是这等懵懂少年的模样?
张岚星呆坐着,片刻,忽然记起如今这种时候是该说上几句场面话的。正想说上点什么,却是楚焰先开了口:
“大哥上回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这回为何身边又是一个人也不带着?”楚焰板着脸,“莫不是又要等到出了事才会后怕!”
楚焰训话的时候,楚水一直低着头,忸怩了会儿,就起来跑楚焰边上,拉着楚焰的衣裳讨好道:“可是他们都不许我出来呀,说我会闯祸的。可外面好多好玩的呀,我就想出来看一看,马上就回去的!什么事都没有呀,焰你别生气啦!”
楚焰只不过想让楚水知道教训,倒也没有认真生气,又说上几句也就罢了。张岚星看着他们,心想“原来陛下与王爷的感情这样好。他方才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
一旁安静坐着的肖延墨手内仍玩着那花灯的穗子,往张岚星这边瞥了眼,才好似随意的说道:“有张大人在,陛下其实无须这般担心。这样佳节,张大人也愿意陪王爷一道赏灯游玩,足可见大人与王爷交谊甚好。看王爷难得这样欢喜,陛下可要好好奖赏张大人才是。”
楚焰尚未做声,张岚星已急忙谦让道:“小臣不过是偶然间遇上了王爷,不过陪着王爷逛了会儿,实在没做出什么值得奖赏的事,侯爷可千万别这样讲啊。”
肖延墨勾着嘴角轻笑:“张大人可不必推让,陛下是最最看重手足亲情,能引得王爷开心,这就是大功劳一件。”
张岚星尴尬地笑着,他这趋炎附势的形象大约是改不了了。楚水转头看看肖延墨,又看看张岚星,有些不明白地问道:“星,你也是归焰管吗?你也是焰的手下啊?”
张岚星心想,陛下自然是万民之主了,他点点,回道:“是的,王爷。”
“哦!”楚水高兴地直拍手,马上又凑到楚焰身边,讨好道:“焰,我知道的,你手下有好多好多的,你就把星给我吧,我好喜欢星的,好不好呀?”
张岚星一阵莫名,他没太弄明白楚水这些话到底是何意思,心想别是自己想得那种吧!不由自主地,往楚焰那边看了眼。
楚焰也好像是愣了下,停顿片刻方平静说了句:“他可是御医。”只这几个字立即叫楚水变了脸色,看着张岚星的眼神也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不甘心、幽怨等许多种复杂极了的情绪,又用那种父母数落不成器儿子的恨铁不成钢口气说道:“你、你怎么能那样呢!别做御医了呀,御医都是坏透了的啊!”
听了楚水的话,楚焰微微笑了笑,张岚星却是又呆滞了。他这时候自然不知道楚水与御医之间那纠缠多年的“爱恨情仇”。 楚水打小就体弱多病,被逼着不知吃了多少药,他又是最怕苦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