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人鼻子里“嗯”了一声,转回身去,一打车帘,从车中扶出一个人来,掌柜的亲自引着那两人在店里落了座,烫上好酒,摆上好菜,用说了句:“慢用”,这才把伙计拉到了楼梯口低低吩咐:“你好生招呼着,我上去收拾屋子。”
伙计一头雾水:“您认识他们?”
掌柜摇了摇头,伙计更不明白了:“那您这是…?”
掌柜轻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那是什么人,但还晓得这样的人我们得罪不起,此人一身戾气,只怕是哪个门派的高手,小心伺候着好。”说着一溜小跑上了楼。
掌柜这番话着实勾起了伙计的好奇,他借着添酒,走到那两人面前,一边给他们斟酒,一边偷眼打量二人。这会儿贴近了看,他才发现那车夫压根不像是个车夫,面如冠玉,眉梢眼底透着傲气,身上的衣服虽不抢眼,料子做工却甚是精良。他身边那人着一袭青衫,容颜雅淡,一双眸子空蒙蒙的,原来是个瞎子,这人盲得一点都不丑,反有股子出尘之气,伙计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一时傻了,眼珠定在他脸上错不开来,正在出神,车夫“啪”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伙计吓了一跳,一抬眼,那人眼风直扫过来,伙计脖子后头便是一寒,连连倒退,话都说不出了。
“客官,房间备下了,可要早些歇着?”
听到背后掌柜的声音,伙计知道他来给自个儿解围了,这才舒出口气来。
车夫忽地一笑,将青衣人一把他拖进怀里,凑到他耳边,刻意放柔了声音:“早点歇着也好;你说呢?”青衣人皱了眉不说话,那车夫掰过他的脸便亲了下去,搭在他腰间的手也顺势滑入了衣底,好一番做作,掌柜饶是见多识广此时也呆作了木鸡,那伙计更是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车夫这才哈哈一笑,抱起了青衣人大步迈上楼梯,掌柜这才如梦初醒,“啊”了一声,赶上楼去,为二人引路。
漏尽更残,静夜寂寥,可伙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了,睁着眼也好,闭着眼也罢,面前总晃着日间那幕撩人光景,以前只听人说婆娘身子酥滑,有滋有味,却未曾料这男人也能叫人魂牵梦萦,想到这里,底下涨得难挨,不免自己撮弄一番,可泻是泻了,心下到底不足。又挨了一阵,那小子腾地坐起身来,拉过衣裳草草一披,推开门,光着脚,直上二楼。
到了客房门口,眼见窗户纸中透出光亮,显是还未熄灯,伙计大喜,强压着心跳,拿舌舔湿了纸,指甲轻轻一戳,便破了一线,他双手按在墙上,拿眼一张,下头立时又涨痛起来。
屋中那架雕花床上,幔帐低垂,隔着朦朦的纱帐望过去,有人正在那边颠倒不已,下头那人周身润白如玉,仰了头,四肢牢牢缠定了一个紫衣人,伙计心下奇怪,这床第之间怎么还有人穿衣服的,定睛再看,那人原来裸着身子,只是他由颈及踝纹满了紫藤,那花妖媚入骨,随着他的动作时展时收,淫糜冶浪,惊心动魄。
伙计双手握在胸前,太阳穴突突直跳,正看得气喘声促,耳边忽地起了阵阴风,不等他明白过来,背后袭来一股强劲的寒流,伙计立身不住,人往前扑,直撞到窗扇上头,那屋里的灯立时熄了,眼前一片漆黑。
26
不提昏在屋外的伙计,单说床上的纪凌,正揽紧了谢清漩泻火呢,只听“咔啦啦”一阵爆响,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子突然洞开,一股寒流直灌进来,桌上的蜡烛立时熄了,他来不及细想,按住谢清漩,两人伏倒在了床上。四下里暗沉沉的,耳畔风声尖利,这风着实古怪,吹在身上便如刀割一般,冷飕飕地痛入骨髓。纪凌吃痛不过,伸手抓过条褥子兜头盖脚地裹到身上。
“是翠微派。”谢清漩话音未落,只听窗边脚步轻响,似是有人跃进窗来。
纪凌把谢清漩往怀里一搂,卷住被子,翻下床去,刚滚到地板上,只听
“咔吧”一声,床板被利器生生劈断了。纪凌借着窗外的朦朦月色望去,眼前立着两条人影,身上都裹着碧磷磷的紧身衣,手中各执了一柄银斧,映着月华,寒光四射,冷意逼人。
那两人见到地下的纪凌,交换了一下眼色,不急着欺近,脚下腾挪,绕着纪凌和谢清漩滴溜溜转圈。纪凌给他们晃得眼晕,一面戒备着那两人,一边低声问谢清漩:“他们围着我转,这是作甚?”
“两个人吗?”听纪凌“嗯”了一声,谢清漩点了点头:“这是双秀合碧阵,他们怕你身上的戾气,想用法力削减。”
纪凌听得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该怎么办?”
谢清漩微微一笑,双手滑上他的胸膛,轻轻按住:“你不会运气,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一个碧衣人高举银斧,猱身扑至。纪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才举起胳膊纪凌就后悔了,再怎么说他也不过是具血肉之躯,这不是以卵击石么,可到了此时,收也收不住了,眼看着明晃晃的斧子就要下来了,纪凌胸口忽地一悸,心尖上窜出一股热流,刹那间直灌两臂,只听“喀嚓”一声,半空里激起团紫色的星火,碧衣人闷哼了一声,仰头后倒,银斧脱手,“呛啷啷”砸在地下。另一个碧衣人眼见形势不妙,转身要走,纪凌想都没想,冲着他的背影,张开手掌,五指一屈,做了收势,说来也怪,那碧衣人竟似被什么拘住了一般,双脚乱蹬可身子却定在了原地。纪凌瞧着好玩,顿时来了兴致,手掌一收一放,倒像是小猫遇着了老鼠,玩得不亦乐乎,正耍得高兴,谢清漩忽地收了手,纪凌只觉得肩头一沉,两臂酸楚难当,软软垂落,那碧衣人突蒙大赦,丢了银斧,连滚带爬地跃窗而去。
纪凌失了玩物,心下不乐,拧着眉哼了一声。谢清漩拿被子裹在身上,坐正了,淡淡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
纪凌冷笑一声,劈手扯下被子,撂到地下:“说得漂亮,别忘了,你我赤条条的样子,那人可都看了去。你道貌岸然的一个人,不怕人说吗?”
谢清漩也笑:“我几时道貌岸然了?既做得出,还怕人知道不成?”
窗外吹进一缕晚风,谢清漩的头发倌得不紧,有几丝落在了腮边,随风轻扬,秀色撩人,纪凌心里便是一动,此时他在暗处呆久了,眼睛也习惯了,再看面前的谢清漩,白生生一个人坐在黑地里,似静夜里绽了一朵幽莲,周遭再是纷杂混浊,他却总是干净的,那干净既不是纤尘不染,也不是白璧无瑕,而是淤泥里托出的一支花,根叶都浸在烂泥里,却兀自含香吐蕊,挺直了茎干,一派坦荡襟怀。
半天听不到动静,谢清漩眉毛轻扬:“怎么了?”
纪凌脸上一热,踢开被子,走过去攥着头发从地下拖起那个昏死的碧衣人,左右开弓一顿嘴巴,那人被抽得哀叫连连,倒是醒转了过来。
碧衣人一抬眼看到纪凌,便似见了鬼,身子直往后缩,纪凌最见不得骨头软的,照着他肚子就是两脚,也没使多大力,那碧衣人“嗷”了一声,竟又滑倒了。
谢清漩听声音,知道他狠劲又上来了,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你虽不会运气,手底也有了千斤之力。若是要杀他,你尽管下手,若要问话,还是我来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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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说下去,纪凌冷笑了一声,谢清漩正自疑惑,只听得床边一阵悉嗦轻响,忽地一团东西带了风直扑进他怀里,谢清漩伸手去摸,细滑薄柔,原来是自己的衣裳,心念一转,明白了纪凌的意思,不由怔了怔。
纪凌系好了腰带,回头一看,谢清漩还在慢条斯理地穿衣服,他到底是个盲人,行动间总是有些不便,这两日同行同止,纪凌也看惯了,此时却又不耐烦起来。纪凌眉头一蹙,到了谢清漩跟前,就势坐到地下,拍开谢清漩的两只手,帮他收拾衣服。
“我总以为…”谢清漩微微一笑:“你这样的人,连自己的衣裳都是穿不好的。”
这句原算不得什么好话,纪凌听了倒觉出一丝缠绵,他深知谢清漩性子寡淡,言语不多,跟自己说这样不痛不痒的闲话,倒还是头一次。想到这里,纪凌有意放慢了动作:“我七岁前确实不会穿衣服,后来不知怎么来了个老嬷嬷,耳又聋,眼又花,帮我穿个褂子足足要用上一顿饭的功夫,把我给恨的,骂她踢她,她也没什么反应,好没意思,我只好自己学着穿戴了。”说着他自己也笑了:“等大点了,我才明白过来,这分明是管家给我设的局。”
谢清漩脸上浮出一丝笑影,纪凌不禁捧住了他的脸:“这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脱下的,我自会帮你穿上去。”谢清漩却敛了笑,别过脸去,轻咳一声:“先问话吧。”
纪凌有些扫兴,看看外头,晓星在天,知道再耽搁下去恐怕得天亮了,只得提了碧衣人过来,拖到谢清漩的面前,那人还没醒转,纪凌照着他后腰一脚踏下,那人“哇”扬起上半身,周身痉挛,似是痛楚难当。谢清漩蹙了蹙眉,循声托住碧衣人的下颚,食指点上他眉心,半晌那碧衣人脸色由青转白,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好些了吗?”
碧衣人缓缓睁开眼,望见谢清漩一阵错愕,惊问:“这是赎心指…莫非你是…鬼眼公子?”
谢清漩淡然一笑:“你们是翠微门下吧?我们两家不曾结怨,今日怎么动了兵戎?”
“各家门规,公子也很清楚,就不要为难小人了。”说着那人眼一闭,又不开口了。
纪凌看他们磨磨叽叽,烦得不行,一抬腿,把那人撂到了地下,正要踢打,谢清漩手一抬:“说过了,由我来问。”
纪凌眉毛一立:“你问得出什么?!似这等不识相的奴才,不打还不翻了天?”
谢清漩冷冷一笑:“奴才?这天下人都是你府里的奴才么?”
两人相持不下,地下那碧衣人倒苦笑了一声:“谢公子,你也别做好人。今天我冒犯了你,又撞见了你和他那等事情,不管我肯不肯说,你终究不会放过我。”
谢清漩秀眉微扬:“人生在世,谁不被人说,说好说歹,也不过是一张嘴两层皮,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怕人说吗?你既然知道我鬼眼公子的名号,也该知道,我最恨枉取人命。”
碧衣人听了这话,沉吟半晌,又拿眼睛去瞟纪凌:“纵然你真能放我,只怕别人…”
“我若保你无事,便是无事。”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即便如此,翠微派门规森严,坏了一条,便是粉身碎骨,我若是说了,总没个好。公子真要好心,不如放了我,我自会感恩,今日所见,一个字都不与人说的。”
纪凌在一边听了早恨得牙痒,想了想,又觉着这样也好,谢清漩性情太过绵柔,合该遇上这种刁人磨上一磨,也好教他知道,这天底下的人,可不是个个都说得通道理的。
谢清漩却只是微笑:“我若放了你,你果然一字不说。”
那人见他言词和缓,觉着有戏,爬到他面前:“指天为誓,一字不说!”
“若是你家宗主问起呢?”
“我只说‘不知’。”
“如此么…”谢清漩抬了抬手:“你中了戾气,伤及心脉。既然你这么应承我,过来,我与你解。”
“谢清漩!”纪凌气得直冲过去,碧衣人一见,急急地将手放进谢清漩掌中,只觉一股暖融融的劲力突入脉门,周体通泰,正高兴着,眼见纪凌的拳头到了,碧衣人刚要躲避,忽觉那拳头定在半空里,且愈来愈远,再看一眼,心下乱成一团,原来,哪里是纪凌的拳头变远了,分明是纪凌和谢清漩变大了,谢清漩那只鞋竟有自己一人高。碧衣人心下害怕,正想跑,环顾四围这才发现,屋里的桌椅板凳,乃至门窗地板,全都变大了!他惊叫一声,却发出个“吱”来,再看自己身上,一袭灰绒绒的皮毛,倒似一只耗子,顿时瘫倒在地!
听到那声“吱”,谢清漩两手伸到地下,摸到那只小耗子,托在掌心,举到唇边吹了口气,那耗子又“吱吱”叫了两下,这才发出细微的人声:“公子饶命!”
谢清漩点点头:“你可知自己为何变了耗子?”
那耗子一味摇头,只求饶命,谢清漩伸出根指头,轻轻顺着它的毛:“你既这么守门规,一条都不肯破的,如何会对你家宗主扯谎,可见是句谎话。天罚你变个耗子,却又奈何。”
那耗子四爪抱定谢清漩那根指头,悲号不已:“公子,我知道你法术高明,我什么都说,只求你放过我。”
谢清漩摩娑着它的后背:“说罢,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了?”
“听说有个魔物入了暗华门,宗主派门人两人一拨,四下打探,傍晚路过这镇子,正赶上你们两个进店,我们看着觉得像,所以夜里来袭,不想…”
谢清漩“嗯”了一声:“怎么知道是我们呢?”
“宗主说那东西戾气在身,外形是个俊朗的男子,实则是个藤妖。”耗子哀哀地瞥了纪凌一眼:“他身上戾气弥天,想不认出都难。…公子,我都说了,你就收了法术吧!”
谢清漩拎着耗子尾巴,将它提到右手掌心:“我问你最后一句:你家宗主为什么要找这魔物?”
那耗子眼珠子转了转,拼命摇头:“这宗主可没说,委实不知。”
谢清漩左手虚虚笼在耗子身上,说了个“收”,纪凌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那耗子左看右看也是疑惑,一张口,却又冒出一叠声的“吱”来。谢清漩将它放到地下:“既然不肯说实话,会说人话也是浪费,干脆把这耗子做实了,也是干净。”说着站起身来,那耗子攀着他的鞋子哀啼,他脚尖一抬,将它甩到一边,叫了声“纪凌”。纪凌会意,拉过他的手,两人撇下耗子,掩上屋门,出了客房。到得走廊中,但见一派狼藉,窗户下横着个黄色的小东西,纪凌蹲下身子一看,原来是只昏迷的黄鼬,不由苦了个脸,把那小东西扔回地下。谢清漩虽看不见,听那动静,心里也明白,笑了问:“不是店家便是小二了,那是什么?”
纪凌“呸”了一声:“客栈是耗子开的,这酒楼又是黄鼠狼窝,好脏的东西,这里就没干净点的店家?”
“你不肯住客栈,单为了避老鼠么?”谢清漩挑着眉,嘴角泛出一丝笑来。
纪凌脸上挂不住,“咚咚”下楼,走出两步,这才停下,折回来,攥住了谢清漩的手。此时天色将晓,四下里极静,唯有扶梯在两人脚下“吱吱嘎嘎”轻响,纪凌随口抓了话来说:“你若再逼一下,只怕那人肯说真话。”
谢清漩淡淡一笑:“都知道了也就没趣了,再者,这世间的事,真真假假,谁又能尽知呢。”
纪凌听他扯得玄虚,好没意思,想了想又问:“你不是最肯饶人的么?怎么将他变了耗子?”
“生逢乱世,做只耗子有什么不好,我是厚待他了。”话说到此,恰踏下最后一级扶梯,青色的天光蒙在谢清漩脸上,竟透出几分诡异,纪凌看了心下一凉。
谢清漩探手入怀,摸出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来,让纪凌搁到桌上,这东西对暗华门里的人来说,便像是世间的银子一般,算是付了一夜的宿资。
两人出得酒肆,牵过马车,纪凌将谢清漩扶进车里,翻身上马。东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