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宝伤势并不严重,但他好像知道了宫子羽只剩一口气了一样,脉搏心跳也都慢慢衰竭了,让众大夫急得团团转,宫子羽他们不认识,但林三宝将军他们是不敢治不好的,当下只能拼尽全力都把宫子羽也救活过来,才好交差。
海宴平很久没试过这般烦躁了,他面前放着一本曲词,却是一行字也看不下去,小澄瞪着已经哭不出眼泪的红眼睛,呆滞地抱着他的腰。
上一次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手足无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一天是海晏河的生辰,六月盛夏。
但看着太傅柳之远被抬出太子寝宫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
不应该这样,明明他已经拼命变得更强,为什么还是会有这般无助的时候?
再强大的人力,都熬不过天命生死?
海宴平攥紧了袖口,太傅还活着吗?当日他把太傅所有的珍藏曲本都扔到父皇跟前,参他以淫词艳曲勾引皇兄的罪名,才让父皇震怒,去其功名逐出皇城,并勒令海宴平永远不得再见柳之远,才算把他从这炼狱中解救了出来。
但十年茫茫,海宴平竟是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寻到,生死两不知。
十年来他安慰自己道,父皇已经去世,海晏河并未向他炫耀,证明太傅并未落入他手中,正在红尘俗世中体会找寻各种风花雪月,那也是美事一件。
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另一种可能,被剥脱功名的文弱书生在这人情冷暖的世间的另一种可能。
海宴平逼自己从毫无帮助的过去抽离,他弯下腰,把小澄抱起来,“乖,你去睡一会,等他们醒了我叫你。”
小澄抓住他的衣领问,“如果醒不过来那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海宴平往小澄房间走去,“就好好地活下去,让他们毫无牵挂地离开。”
“……”小澄瞪着眼睛看着海宴平,她记忆中的王爷哥哥从来都是言笑晏晏温柔和善的,但他说出这句话时,脸色是那么的森然,比那日出时分绛蓝的天色更加冷静自持,恍若无心。
这份死静的冷漠让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只能怔着眼睛,任海宴平把她塞进床铺里,然后掩上门离去。
木门合上,房间里一片黑暗。
柳重书在陆家大厅里踱来踱去,中午时分突然来了一队士兵把陆家镖局查封了,把所有健壮男丁都捉了去,还把其他人都软禁在陆府不得离开,现在整个陆府只剩下他一个客人跟一班女眷。
他从医馆抓了药回去便已发现宫子羽跟陆展翔都不见了,当时心里已经甚为惶恐,再细问陆夫人,方知道陆展翔竟是那样出身,便已知道宫子羽这次九死一生了。
下半夜里士兵开始撤离,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柳重书说多有得罪请柳班主见谅。柳重书惊讶之下,才知道宫子羽现在的境况。
海宴平以为他是宫子羽的好朋友,所以特意吩咐不得对他无礼,也向他转达了可以到王府看望他的意思。柳重书向那位长官道了谢,却没有跟他一道去王府看宫子羽。
重书重书,他给自己改名,哀求同僚给他重编籍贯,重新做人,不就是想重新书写一段新的人生吗?
如果再见到他,那便只能再与过去纠缠不清了。
柳重书印象中的海宴平,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如玉,喜欢捧着脸听他胡诌戏文的小孩子。他本来在海宴平心中的印象,也该是及冠之年便已摘下状元之名,得相国赏识,平步青云当上太傅之职的意气风发的大丈夫。
所以从太子东宫里出来时,他一直用手臂盖着脸。
他能听见他跟着他走了一路,听见他死命咬牙忍住的抽泣,听见他威胁太医不得泄漏半句的阴森。
他能听见他趴在他床头,小声地唱着走音的曲目,把他一直强忍着的眼泪都唱了出来。
他没有哭过,即使被太子用各种方式凌虐,他都一声不吭,他的嘴巴只会来讲经世治国,只会唱自己愿意唱的戏,他宁可咬断舌头也绝不呻吟或哭求。
那日自己不该借酒闹事,唱什么满江红,平白被人按一个“现今太平盛世却唱着山河破碎的曲调分明对朝廷心有不满”的罪名,沦落得连个山寨头子,只要帮太子打了胜仗都可以来羞辱自己的下场,唱什么戏,唱什么戏啊!
如果就这么让他在绝望中沦陷,他大概一辈子都不想再听到锣鼓声。
可那在变声期的奇怪的男孩嗓音,别扭地唱着曲词给他听,一直唱一直唱,一直唱到他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泪,流了出来,便不再恨了。
他松开遮挡的手臂,日光刺得他双眼发痛。
天亮了,天总会亮的。
他转过头去,握住那孩子的手腕,笑着说。
小王爷,你想办法杀了我,好不好?
柳之远已经死了,他死在被逐出京城的第一个冬季,那年漫天飞雪,在京城窄巷里有一具不知名的青年男子尸体,是冻死的,腰上挂着自己的玉佩。
现在的他是柳重书,他已再世为人,上一辈子的爱或者恨,他都不想再有牵扯,他的爱恨只在那凡尘俗世痴男怨女的故事里,不再与己相关。
但宫子羽是他这辈子的知己,他怎么能对不管他的死活?
柳重书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几乎就要走出门去了,此时,里屋却一阵骚动了起来,一个丫鬟急匆匆跑了上来对柳重书道,“先生先生,不好了夫人要生了!”
“啊?!”柳重书一愣,正想说为何这事不向家人说反告诉他这个外人,蓦然想起这个家已经没有了男主人了,陆展翔既然尊称他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也算是半个主人,“别慌,快去请稳婆,找人烧开水,准备干净的布料,我去陪夫人!”
31
宫子羽这辈子得到最多的评论,除了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之类的贬斥,便是唯我独尊的自私自利。
他从来不否认这个事实,自私有什么不好,自利有什么不对,即使是蝼蚁也有求一点蜜糖的奢望,那他希望得到更好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所以即使在肮脏的铺榻上,他也尽可能让自己快乐,反正都要被人骑的,哭哭啼啼装那三贞九烈有什么用,不如得个两家便宜一同快活。
而那些评论他的人,此时都站在他身后,对他指指点点,无比吵嘈,他们的声音那么喧闹,完全盖过了宫子羽的声音。
于是他也懒得反驳了,转过身去朝着前面一道安静的大门走过去。
这条路最舒服了,只要走过去,关上门,那么这些人再怎么吵,都吵不到他了。
宫子羽走了一段,眼看就要跨步进去了,可在门前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那门后当真安静得紧,什么人都没有。
宫子羽猛回头,那些吵闹的人依旧在吵闹,可是他们的面容越发模糊,连声音也毫无差别。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你们在这里吵,我就要因为你们而躲开我最心爱的人?
宫子羽往回走了几步,那吵闹的声音果然又大起来了,他皱着眉头却步,突然又觉得好烦。
活着好烦,一个人活着,好烦。
左边胸口烧起了火灼般的痛,他拉开衣服来一看,一支腊梅穿破他的胸膛长了出来,开出鲜血般红艳的花朵来。
一只虎口长着粗厚茧子的手攀上了花枝,轻轻抚弄那柔软的花瓣。
宫子羽抬头,看见了林三宝的脸。
他笑,用力折下这花枝,塞到他手掌中去。
这梦他做过千百遍了,每次,林三宝都是摇着头把花枝扔下,背转身去消失的。
可是这次,林三宝把花枝握住了,朝自己的胸膛用力戳了下去!
“不!!!”
宫子羽大叫着醒了过来,一开口就喷了一口污血。
然后他听到几个苍老的声音欣喜地说着什么“淤血吐出来了”的话,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林三宝握着宫子羽的手,在傍边一张铺着软布的椅子上坐着,海宴平给他捧来一碗苦得直叫他皱眉的药,“给他喝下去吧”。
“嗯。”林三宝二话不说就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覆上宫子羽的嘴给他喂了过去。
海宴平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什么都没看见,几位大夫也都非礼勿视地转过了脸去。
那一夜对于大家来说都特别漫长。
林三宝、宫子羽在鬼门关前徘徊,陆夫人忍受丧夫跟临盘的身心剧痛,海宴平、柳重书陷于回忆与现实的僵局,就连一向天真无邪的小澄也第一次直面死亡,无处躲避。
但天总是会亮的。
时近中午,大夫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向小王爷报告两人已经保住了性命,陆家小儿发出了洪亮的哭声。
生命的喜悦让海宴平浑身都疼痛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紧绷着身体一整个晚上了,此时松懈下来不禁浑身发痛,他走到小澄房间,一推门便看见小澄蹲在门口抬头盯着他。
她在等海宴平叫醒她等了一夜,到海宴平真的来叫醒她时,她一边哭一边笑,倒是一头栽进海宴平怀里睡着了。
林三宝第二天傍晚时分便醒了,宫子羽却一直都在昏迷,虽然没有性命危险,却总是醒不过来,伤势恢复也非常缓慢。
曾经在太医院当首席的文大夫说,宫子羽胸中郁结之气太重,气血不发,药石都只能到皮毛发肤,除非引出那一口淤血,否则可能往后也会这么昏睡,即使醒来,也会落下很重的病根。
林三宝追问如何能引动气血,但各人体质均有不同,文大夫也只能泛泛回答,总之能让病人活血行气,激动起来就是了,就像有人会在暴怒中吐血,也有人会在剧烈运动中流鼻血一样的道理。
林三宝跟海宴平面面相觑。
第三天,海宴平叫人在床边围上屏风,独留下林三宝在围内陪伴宫子羽,让大夫们在屏风外等候。
能让宫子羽激动起来的事情啊……
林三宝慢慢褪下宫子羽的上衣,苦笑着在他耳边说:“你就这么贱,非要我来弄你,啊?”
埋怨过了,他便低头去舔弄宫子羽的乳尖,另一边则用指尖捏住揉弄,直到它硬挺充血了,才用舌尖抵着顶端摩擦。
哪怕在昏睡之中,宫子羽的脸色也出现了变化,他慢慢皱起了眉头,脸色肤色都一并泛起微红。林三宝把手伸进他裤子里,粗糙的指掌直抚弄得那腿间柔软慢慢挺立了起来,才撤了手抚摸他的腰背,待那欲望慢慢下去,又再一次握住套弄,反复数次,宫子羽已然浑身泛红,十分不舒服地颤抖了起来。
林三宝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轻轻搔刮着铃口,同时用力吸吮起左边的乳尖。
他永远记得那朵开在他左胸上的红梅。
指间沁出了黏腻的液体。
就是现在!
林三宝合齿咬破了宫子羽的乳尖,鲜血淌下的同时,宫子羽便大喊了一声“不”,喷了他一脸污血。
如果宫子羽知道自己是这么醒过来的,大概会选择长眠下去算了。
宫子羽醒来后,身在陆府的柳重书就接到了来自王府的口信,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放下了。
三天前他几乎为了宫子羽而再次面对海宴平,幸而陆家夫人临盘,他才收敛心神,忙着照顾陆夫人跟婴儿的事情,他就真的没时间去王府了。
但没想到陆夫人昨天竟然一尺白绫追随陆展翔去了。
柳重书觉得这事太大了,不得已修书一封给王府送了去,他怕海宴平认得他的字迹,还特意让别人抄写一遍才送去的。
海宴平果然第二天就来了,只是他来到陆府时,柳重书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封转交宫子羽的书信,说戏班有急事他必须回转,让宫子羽好好休养,必有再聚之日云云。
海宴平无法,只能把陆展翔那遗腹子带回王府,暂时照顾。
他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的,正是让他心生夺这天下的念头的那个人。
十五天之后,宫子羽能下床了,但也走不动远路,小澄整天跟在他身边像个小丫鬟,经历了这么一遭生离死别,她小澄懂事多了,不但没有再吵着一定要宫子羽留下来,甚至都没有在宫子羽面前提起林三宝的事情。
而林三宝在宫子羽醒来以后,就躲着不见他了,好像那十五天里衣不解带的照顾都跟他无关一样。
但现在宫子羽一点也不急了,既然林三宝愿意陪他死,那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能跨越的呢?他一心一意等伤势恢复,好反扑林三宝一把。
海宴平在中间当了个缓冲,有时候陪宫子羽下棋聊天研究词曲,更多时候在军营与林三宝研究军情。微妙的情势这么维持了个把月,已经是立冬时节了。
昭岚城的天气猛地转凉,清晨的树枝都凝着薄霜,宫子羽就不出门了,整天窝在王府里,小澄再懂事也是个小孩子,难免想到外头玩,宫子羽看自己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挑了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带着小澄到市集去逛逛。
小澄很是雀跃,但也记得宫子羽带伤在身,不敢走得太快,两人半天才走完东市市集,然后就在一个茶楼里休息。
一个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忽然急匆匆地跑进店来,焦急地问掌柜有没有牛奶卖,小澄认出那是林三宝的副将贺嘉声,高兴地朝他打招呼,“嘉声哥哥!”
“啊,小澄小姐。”贺嘉声看到宫子羽,愣了愣,礼貌地作了个揖,“宫老板好。”
“咦?你怎么会认识我?”宫子羽只在林三宝入城那时候见过贺嘉声,而当时他全部视线都在林三宝身上,哪里认得他呢。
“我是三哥的副手,叫贺嘉声。”贺嘉声风闻了不少林三宝跟宫子羽的传言,加上亲眼见过林三宝为他跳崖,已经自动把宫子羽当做自己嫂子了。
“原来是贺将军,失敬了!”宫子羽连忙起身还礼,动作太急扯到了内伤,痛得他立刻弯了腰。
“宫老板别勉强,我来买了牛奶就走,下次我到王府拜访就是了。”贺嘉声又再催促掌柜,“不是三天前就跟你说要订牛奶吗,怎么现在还没有?”
“贺将军,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有牧民来送牛奶啊,再说,牛奶送到了都冻成冰块了啊!”
“可这小孩不能没奶水吃啊!”
“小孩子?”宫子羽觉得奇怪了,“贺将军成家了?”
“啊?宫老板还不知道?”贺嘉声说,“那天挟持你的贼人的老婆畏罪自杀了,留下刚刚出生的孩子不管,三哥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就自告奋勇要照顾他。”
那日海宴平抱了陆展翔的孩子回来,林三宝说不要惊动宫子羽,便直接把孩子抱到军营去照顾,所以宫子羽并不知道这位故人之子,现在听说了,就怎么都不能不管了,硬是跟着贺嘉声到了军营之中,要看一看陆家小孩。
营房里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围着那哭闹不停的小孩子团团转,他们一看贺嘉声回来,马上露出获救一般的表情,“贺将军你可回来了!快喂宝宝吃东西吧!”
贺嘉声苦着脸摇头,“寒冬腊月的,没铺子卖牛奶羊奶啊!”
宫子羽看着这几个大男人,不禁摇头,三步并两脚走过去把那哭喊不停的宝宝抱着,“唉!怎么他手脚这么冰!”
“啊?已经加了很多被服了啊!”
“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样,小澄,你去找个薄皮的水囊,灌满热水给我。”宫子羽一边给小宝宝戳手脚一边使唤起人来,“贺将军,劳烦你叫炊事班开些米糊来,要非常非常稀薄的米糊,像水一样就好了。不用太多,小半碗就好。这位大哥,劳烦你把这些粗麻布料都拿走……”说到这,宫子羽顿了顿,“你们林将军还带着那一床白虎毛皮吗?”
贺嘉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