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天晚上就留霍去病在宫中连夜召开御前会议,商议打通河西走廊的下一步计划。与会者还有李广、公孙敖、张骞,可此时他们只有资格坐在一旁,听论年纪只是他们子侄辈的霍去病指点江山。
河西走廊易守难攻,所以霍去病以七千人的牺牲,也只起到了向浑邪、休屠二王示威的作用。当他提出他对付匈奴的“奇、猛、疾、狠”精辟总结,公孙敖露出钦佩的表情,李广却表示不解:“这猛、疾、狠都容易理解——猛就是悍不畏死,疾就是速战速决,狠就是不能心慈手软。可这奇是什么意思?河西走廊就这么一条羊肠道,我要是匈奴,闭着眼睛候在那儿等,都能截住汉军,怎么个‘奇’法?”
“确实,河西走廊地形狭窄,不利于大兵团展开作战;而且匈奴人刚在那里吃过败仗,一定会在正面构筑一些防御措施;再者即使获得胜利,匈奴军队也可以向西北方向逃窜,到时候就只能打追击战,无法歼灭敌军主力。所以……”霍去病的手指在地图上绕了个圈,离开汉疆后越过沙漠地带,绕到河西走廊西面,再从河西走廊直接回来,“谁规定河西走廊只能从东向西攻?”
公孙敖惊得瞪大了眼睛。李广更是直接喊出心中的惊讶:“你小子疯了!”只有刘彻听得两眼放光,只差叫好。
霍去病继续讲解:“匈奴中如今东离王已经元气大伤,不敢争锋;单于伊稚斜远遁漠北,鞭长莫及,只剩西离王能对我们构成威胁。我的计划是兵分两路,分别沿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南北两侧行进,最后会师于巴丹吉林沙漠西北角的居延海。会师后从居延海南下,切断匈奴的后退线路,将河西的匈奴军队困在库姆塔格沙漠和白龙堆沙漠以东、祁连山脉以北、巴丹吉林沙漠以西、以及狭窄的河西走廊,就此一举全歼河西敌军,完全控制河西地区。”
公孙敖和李广已经傻眼了,只有张骞一直在纳闷军事会议叫他一个文官来,到底是干什么。
看到公孙敖和李广满脸惊讶,霍去病一点也不意外:“诚然,这个计划非常冒险。夏季沙漠中气温极高,行军路程超过两千里,会十分艰苦。不过夏季正是季节性河流的丰水季节,有利于寻找到水源。而且匈奴王庭退居漠北,就是打算靠沙漠的天堑来阻挡汉军,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们会越过沙漠去攻打他们,尤其是在最艰苦的夏季出兵,我们的行军就可以十分隐蔽,不容易被匈奴人发现。再者这样将敌军的后方变为前线,恰恰可以达到攻其不备的奇袭效果。”
“大家以为如何?”公孙敖和李广的表情让刘彻像是小孩安排好恶作剧陷阱,然后成功地看到某个倒霉鬼中招。
“这……这简直是发疯啊。”李广还没有回过味来。
“那好,就这样决定了。”刘彻假装根本没听出李广的意思是不同意如此冒险的做法,“公孙敖与去病各率一支人马,出北地郡分道进军,迂回出击河西,务必求胜。李广出右北平,佯攻西离王,策应他们进攻河西。张骞,你跟着李广,免得他又迷路。”
不知是李广的心理作用,还是刘彻有意为之,李广总觉得刘彻把这个“又”字咬得分外重,因此十分不快:“骠骑将军和公孙将军别迷路才是。两个小娃娃,老子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公孙敖早就习惯了李广的脾气,只是笑笑。霍去病从来就没把李广放在心上,只当没听见。不过刘彻咂摸出了一些令他十分不愉快的味道:“公孙敖,你和仲卿是至交好友,去病是仲卿的外甥,算起来也是你的子侄辈。但这次出征,你要听去病的号令,若敢以长辈自居,不服调遣,朕定斩不饶!”
公孙敖听出刘彻的话其实是说给李广听的,满脸堆笑:“陛下放心。军中无长幼,臣定在骠骑将军马前效命,绝不敢违抗。”
“合骑侯是沙场老将,臣也会尊敬有加,随时聆听教诲。”霍去病怕公孙敖和李广面子上挂不住,赶紧给他们递个台阶。
李广倒是没听出另外三个人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此次西征回来,刘彻把霍去病手下的四个校尉也都升为裨将,和李广平起平坐。想他飞将军李广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发白了都没得到封侯,还沦落到和孙子辈的武将们平起平坐的地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霍去病都给他台阶下了,他还不知好歹,敢叹气?刘彻沉下脸来:“李将军为什么叹气?觉得骠骑将军年纪小,让你听他的是委屈了你?”
“怎么会呢?”刘彻毕竟是皇帝,他要是翻脸如翻书,后果非常严重。霍去病怕李广说错话,连忙抢先一步插嘴,免得在朝堂上不知进退的李广再不小心把刘彻惹火了,到时候就不是临阵斩将,而是临征斩将。“李老将军从文帝在位起,就打仗打到现在,资历比我们谁都老。军令不可违的道理连新兵都知道,李老将军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好小子!一句话就又灭了刘彻的火,又把李广顶上杠头,让他不得不乖乖地听年轻的骠骑将军的话。想不到霍去病年纪虽小,却是打仗行,做人也行,难怪刘彻那么喜欢他。公孙敖不由地回想自己在霍去病那样的年纪时在干什么。花天酒地?沉溺于初尝人事的滋味?好勇斗狠跟着一帮子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兔崽子到处闯祸?反正基本上没有干过正经事。活该他到这把年纪,还得给好友的外甥当下属。
看李广满脸不甘,公孙敖若有所思,霍去病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诚然李广开始军旅生涯时,霍去病的爹娘还裹着尿布,可是比干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时候,李姓人的老祖宗还在他娘亲的肚子里,连尿布都裹不到。霍去病只是长了一副年轻人的身体而已,里面的灵魂可是个只比盘古、女娲等等□神晚了一两辈的万年老妖怪,以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去和“看起来”比他年纪大的武将们争功争宠,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的感觉。
“臣万死不敢!”李广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匈奴欺我大汉已久,只要骠骑将军此战能扬我国威,清除边患,臣甘为马前走卒,万死不辞!”
“愿与李老将军同心协力,共破匈奴!”霍去病也跟着打圆场。
御前会议总算在还算和平的气氛中结束,公孙敖与李广告退,只是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李广在抱怨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一个小屁孩手下,丝毫不顾忌说得太大声,会让还留在宣室殿的刘彻和霍去病听见。
“廉颇老矣……”刘彻摇头,“雄心未了,可惜已经两鬓如霜了。”
“李老将军是在文帝时开始从军。文帝时对匈奴的政策是‘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对匈奴以防守为主。李老将军学的都是如何防御,对进攻自然就不是那么在行了。廉颇未老,只是运气不好。”不过此次李广只是作为策应部队,也多少让霍去病松了一口气。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李广却总还沉浸在整个大汉只有他飞将军能威震匈奴的辉煌中,不懂与时俱进,只会在年轻一辈的武将中倚老卖老。如果让他做霍去病的直隶下属,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以前以文官的身份站在朝堂上,比干总觉得当官的不论文武,不工于心计还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现在自己当上了武将,才发现武官真的是个挺特殊的群体,不止卫青能当上大将军,李广那样的性子居然能历经三朝还只是没有封侯而已。或许也是时代在改变吧?是他自己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一千年前,没有与时俱进,这方面他实在是没有资格说李广。
“别为他说话了。李广固然弓马娴熟,武艺高超,但是有勇无谋,只可为将,不可为帅。你却是天生的帅才!”刘彻搭上霍去病的肩头,没想到清晰的骨架硌得他手疼,“怎么清减了那么多?”
“出征在外,又没有辎重,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
“你就跟着士兵一起挨饿?”
“当然。”霍去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出征只有一万人,只有尽量发挥这一万人的作用,才能尽量多带一些人回来。我不陪着他们一起挨饿,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能饿急了眼,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而不会因为饥饿过度,反而无法战斗?”
“听说粮食不够的时候,你把食物都让给手下的将士,自己吃虫子?”
他怎么连这都知道?霍去病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董蔚是刘彻的耳目,赵充国又藏不住事,刘彻不知道才怪。
那次其实真的是个误会。虽然已经做了两辈子的人,霍去病的口味还是和鱼一样,比起人类的珍馐美味,还是更喜欢蚯蚓之类的鱼食。那次其实是霍去病自己也饿得慌了,挖了些蚯蚓来解馋。饿绿了眼的士兵们看见霍去病嘴里似乎藏着什么,还吃得很开心,以为将军偷偷地藏了好吃的东西,却让手下的士兵吃沙子一样的炒米。尽管心中不满,在找到确切的证据以前,士兵们不敢和将军正面起冲突,只能去偷那个似乎藏了好东西的盘子,要霍去病给他们一个交代,没想到偷出来的竟然是一盘子活蚯蚓!
人类怎么可能理解小蚯蚓在嘴里扭来扭去的美妙感觉?看到一盘子的蚯蚓,有人当场就吐了。听说李广、卫青都是士兵不吃饱喝足,自己就不吃不喝,士兵们原本还在埋怨霍去病纨绔子弟做派,不爱惜士卒,没想到将军其实是把粮食全都让给了他们,自己吃虫子。虽然心疼好不容易挑出来打算留到最后吃的最好吃的小蚯蚓被毫不吝惜地扔掉,军队最重要的是上下一心,霍去病没有放过这个收买人心的机会,表示自己不吃粮食也没关系,他少一份,大家就都能多吃一点。士兵们感动得从此以后霍去病不吃饱,他们就谁都不肯吃,两军交战的时候哪怕霍去病叫他们去送死,都没有人会皱一下眉头,弄得李广、卫青都看不明白霍去病如此不爱惜士卒,为什么还会在军中如此受爱戴。
“其实你吃虫子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吧?”刘彻从后面抱住霍去病的腰,“光是这份收买人心的手段,李广和仲卿永远都比不上你。”
“陛下……”
“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对你心存芥蒂。”刘彻把下巴搁上霍去病的肩膀,“能收买人心挺好,以后出征时待自己好一点,也能光明正大了。这次再征河西,多带点佳肴珍馐去,宫中的佳酿随你挑,再带几个御厨。别再吃虫子了,我会心疼。”
还带美酒佳肴,他当打仗是去玩?“军中最重要的不是粮食,而是公平。要是我搞特殊待遇,只怕士兵临阵一起造反,我就真的有去无回了。”
“凡随你出征,我可以给他们高官厚禄。”
“要高官厚禄,首先得有命享受这些。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什么高官厚禄都不如活下去重要。如果手下的官兵都只是冲着高官厚禄,必定贪生怕死,根本不可能打胜仗。”
“高官厚禄不是给跟着你卖命的人的,而是给你的裨将的。”霍去病过于年轻有为,在朝堂上难免受老将嫉恨排挤。刘彻作为皇帝,有些事不便太明目张胆地帮他,但是这方面的小手脚还是可以做做的。“这次出征除了你的四大裨将以外,再另外带几个出身世家的裨将。不用他们打仗,只是跟你出去转一圈,回来后朕就给他们封官封侯,让他们知道跟着你就有好处。老将们看到你能让他们的子孙出人头地,就不会再排挤你了。”
“恕臣直言,大汉有那么多粮饷可浪费在这些酒囊饭袋身上吗?”有这点钱去维护世家子的利益,霍去病宁愿用来犒赏跟他出生入死的三军,或者扩大军队,别再出现一次出征十去其七的悲剧。
“那你说怎么办?”
“抓大放小。”
抓大?现在武将中基本是李广、卫青平分秋色,卫青是霍去病的亲舅舅,却也开始妒忌他,而李广从来就不曾看卫青、霍去病顺眼过。
“廉颇老矣……李敢校尉倒是不错。”霍去病勾起嘴角,“时间就是年轻人最大的本钱。”
刘彻知道自己又瞎操心了。对,李广看不上霍去病,可是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看不顺眼霍去病几年?现在李广的三个儿子只剩李敢一个,孙辈中长子留下的遗腹子李陵才八岁,另一个就是尚在襁褓中的李敢之子李禹,这两个孩子以后还不是唯李敢马首是瞻?霍去病直接和李敢搞好关系,等到李广百年之后,军中支持李家的人都会随着李敢一起倒向霍去病。
“陛下,如果要裨将,我只要李敢一个。”
李敢早就听骠骑营里的人说跟着霍去病打仗感觉不像是去打仗的,而像是去欺负人的,对这种“上战场欺负匈奴”的感觉向往已久。霍去病提出要李敢给他做裨将,而且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同意,李敢大喜过望,可结果李敢回家以后只是被李广揪着耳朵骂了一通“你要是敢去给那个卖屁股的将军当裨将,老子就没你这个儿子”。两天后霍去病再次见到李敢,就看见他的招风耳朵又大了一圈,而这次李广做策应部队的时候,都没带上李敢一起去。
原本想讨好讨好霍美人,给久别重逢增加一点小乐趣,想不到他对各种殷勤都不吃。那好吧,刘彻就直接下手了。话说现在是吃夜宵的时间。刘彻抱得越来越紧,正准备把霍去病当睡前夜宵吃了,就听见外面杨得意的公鸭嗓子大声通报“卫长公主求见”,连忙放开霍去病,假装两个人还在讨论正事。
随着轻盈的脚步声,卫长公主端着甜汤和小点心来了:“儿臣给父皇请安。”说着将盘子放到一边,“父皇这么晚还没睡,儿臣担心父皇龙体,特意准备了宵夜。都是儿臣亲手做的。”
“难得你一片孝心。”刘彻饶有兴味地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准备了这么多?”
“去病哥哥也在嘛。”卫长公主偷偷地看了一眼刘彻身后,发现霍去病也看着她,连忙移开视线。
小丫头恐怕从一开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刘彻沉了沉嘴角:“骠骑将军,好口福啊,朕都是第一次尝到卫长的手艺。”
“荣幸之至。”花花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霍去病根本从来就没把卫长公主当做大人,听刘彻招呼,毫不客气地入座,准备享受“女儿”的“孝顺”。
卫长公主分别给两人盛好甜汤,就盯着霍去病看:“好吃吗?”
“还行。”
看在卫长公主这么晚还没睡来给他们准备宵夜的份上,他就不能说句好吃?不过在国宴家宴庆功宴上,卫长公主每次看霍去病,就发现他不论吃什么,都是一副吃沙子的表情。御厨做的珍馐都入不了他的眼,卫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做饭,他能吃得下去,就已经算给面子了吧?
好歹也是公主下厨,他就不能在嘴上客气一下?刘彻为宝贝女儿不平。不过看他们这样子,真有些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意味。刘彻不想再看下去,把注意力转移到卫长公主送来的宵夜上。虽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好歹是宝贝女儿第一次给父皇做饭,做老爸的就享一次福。刘彻舀起一勺甜汤送进嘴里,差点喷出来,硬是捂住自己的嘴,才勉强咽下去:“卫长,你这是跟谁学的?”
“御厨啊。”卫长公主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我一步一步都是按照御厨教我的方法做的,有什么不对吗?”
“风味……很……独特。”至少刘彻是没有勇气吃第二口了。
“独特?”卫长公主自己盛了一碗,一口进去,就全部吐了出来,“怎么会这样?”
卫子夫打算让卫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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