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饿吗?”
受德把下巴搁在比干的肩膀上,刚想点头,就看见他身上也有一道血红的鞭痕,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叔父,父王连你也打了?!”
比干却是苦笑:“叔父要不挨上一鞭子,还没法救你回来。”
受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比干背上的鞭痕:“痛吗?”
“还好,已经结痂了。”比干挨了一鞭子就被抽趴下,受德居然一声不吭地挨了三十多鞭才昏过去,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受德小小年纪,怎么会忍受得住如此酷刑。
受德被帝乙打到昏过去都没有求饶,此时看到比干身上的鞭痕,眼泪却立刻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叔父,为什么你不是我的父亲?”
看到帝乙如此对待受德,比干也忍不住诅咒上天为何残忍得要让他的花花投生在王室。可是受德必须做一个伟大的君王,才能抵消天神对他的偏见,才能逃过形神俱灭的命运。偏偏天机不可泄露,比干不能告诉他真相,他什么都不能说。
“你做叔父的孩子当然好。”比干用额头顶着受德的额头,“以后你继承叔父的爵位,启继承你父王的王位。等你的父王宾天,就是启做大王,你做臣子。你以后见了他,都要给他下跪叩头,祝他万寿无疆,他爱怎么处罚我们都可以。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一想到启以后有可能会坐在王位上发号施令,受德就恨得咬牙切齿,“叔父,我不能做你的孩子了。我要做大王,以后我要启天天给我磕头。他要是再敢抓猫吓唬叔父,我就把整个大邑商所有的猫都杀了,再把他凌迟!”
至于吗?虽然比干很高兴自己在受德心中那么重要:“受德,启毕竟是你的兄弟。”
“他要不是我的兄弟,我今天就把他处以醢刑!”
“受德!”比干板下脸来,“启有再多的不是,也是你的兄弟,不可以这样。这次的事你也有错。启不过是想给叔父捣乱,你至于把他的猫都杀了吗?要不是你脾气太冲动,至于挨打?”
“叔父是我的,谁都不可以欺负叔父!”受德紧紧地搂着比干的脖子,“父王喜欢启,母后也不喜欢我,对我好的只有叔父。没有人可以欺负叔父,启不可以,父王不可以,就算是天神也不可以!”
“受德,不可以对天神不敬。”殷人原本十分尊敬天神,可是武乙射天以后,殷人便不再祭拜鬼神,只拜先祖,或许这就是天神给大邑商安排了亡国命运的原因。如果受德继位以后能重新祭拜天神,做个虔诚的模范,天神会不会改变主意,让大邑商继续国运昌隆下去呢?至少值得试一试。只要能帮他的花花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什么都值得试一试。
受德很认真地想了想:“那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大王,除了天神以外就是我最大,我就可以保护叔父不受任何人的欺负了。”
这么多年没有白疼他。虽然受德完全没有红莲的记忆,仍然依恋着转世为人的白鲤,比干知足了。
“去吃点东西好吗?再去和婶母说一声,让她能放心。”比干要放受德下来。
“再等等。”受德不想离开比干温暖的怀抱,继续窝在比干的颈间嘟哝,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叔父,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那个池塘很漂亮,上面一直飘着白色的雾,池塘旁边有一幢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比王宫还漂亮。在梦里,我是一朵莲花,可是不知为什么,别的莲花都不喜欢我。莲花都会思考,是不是很好笑?”
他记得前世的事!比干惊呆了。
“我记得梦里有一条白色的鱼,一直来找我,不停地说我很好看,别的莲花是因为妒忌我,才不喜欢我的。后来我变成人离开了池塘,要去投胎,那条鱼好像还很伤心……”
受德原本只是觉得那个梦很好玩,才说给比干听,可不知为什么,他越说越觉得那个梦和他的生活很相似。受德贵为王子,却是爹不疼娘不要,启和妇好还一直欺负他,只有比干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对他说“花花最棒了”。受德以前一直以为“花花”可能是比干小时候养的小猫小狗的名字,直到做了这个梦。在梦里,他是一朵莲花,还有白色的鱼……比干一直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还那么怕猫。受德抚上比干的脸颊:“叔父,为什么你那么怕猫?为什么见了猫会逃进水里?我上辈子是莲花,你就是那条鱼对不对?”
“我……”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照得整个天地亮如白昼,随即天上传来“轰隆”一声。
“我不能说!”比干吓得搂住受德,“受德,永远不要再问关于花花的事了!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能说!说出来会被雷劈的!你还小,我还要留着命保护你,我不能说!”
“叔父!”受德用小小的臂膀把比干护在怀里,愤怒地看向外面雷云密布的天空,“天,你不长眼!不放雷去劈启和妇好那样的坏人,却来欺负叔父。天神无灵,要来何用?天,你要是敢用雷劈叔父,我就和武乙一样,把你射穿!”
“哗啦”一声,倾盆大雨便劈头盖脸地砸向大地。
受德却是指着窗外大笑:“叔父,你看,天都被我吓哭了!”
像是为了反驳,天上又是轰隆一声。比干只会蜷在受德小小的臂怀中发抖。
“叔父。”受德帮比干捂着耳朵,像安慰小孩一样轻抚他的脊背,“叔父常说受德是你的一切,你也是受德的一切。叔父,别怕,不论发生什么事,受德都会保护你的。”
外面的雨下得天昏地暗,比干被隆隆雷声吓得只敢躲在受德怀里,受德则是怒视外面黑沉沉的天空,仿佛真的会有雷电射进来。膏油灯豆点大的光亮只能在黑暗的房间晕出一小团昏黄的颜色,两个人都没注意到端着肉汤站在外面的妫氏。
妫氏担心受德,也心疼比干不爱惜自己,想来替他照顾受德,让他去休息一会儿,不想听到的却是这样一段话。
受德是比干的一切,他们两人相依为命,那么她是什么?她才是比干的妻子,才是应该与他相伴一生的人。妫氏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十三岁时从父母口中得知如谪仙般的少年太师要娶自己,兴奋得夜不能寐,结果从新婚之夜起,两个人就仅仅是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陌生人,偶尔同床共枕,也仅仅是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谁会忍心指责一个误入凡尘的谪仙不懂人情世故?妫氏不忍心埋怨比干冷落自己,只能尽力做个贤惠的好妻子,默默地打点好他的生活起居,希望他也能注意到自己。可结婚十多年,妫氏唯一的成就只有在比干心中的地位从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晋升为能干的管家婆,比干依然对她视而不见。受德出生以前,比干到处找小孩,受德出生以后,比干就围着他一个人转,眼里从来没有妫氏的身影,正如他的眼中从来不曾有过除了受德以外的任何人。
一只小手搭上妫氏的胳膊,妫氏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妫氏看到是仲衍,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
仲衍懂事地没有拆穿她的话,只是掏出丝帛递给妫氏:“婶母,别担心,仲衍也会照顾婶母的。”
家里有个孩子真好。虽然丈夫依然待她如陌路人,她现在也有孩子了。妫氏拿过丝帛掖了掖眼角,牵着仲衍离开:“走,我们不理他们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情窦初开
“除了打理朝政、开疆拓土以外,身为君王,培养继承人也是十分重要的功课。在这方面,商王小乙就做出了很好的表率。小乙继位以后,没有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业绩,但是别因此而小看他。盘庚迁都为现在的大邑商打下了基础,他的继承人小乙暂时没有可以进一步超越前人的地方,但是小乙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要保住先王创立的江山,必须培养好的继承人,因此对他的儿子昭,也就是后来的商王武丁的培养十分用心。如果没有小乙的这份用心,也就不会有后世的‘武丁中兴’这段历史了。叔父对你的培养,就是效仿先王小乙培养武丁的方式……”
什么声音?比干闭上嘴,果然又听见了鼾声,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威武不凡的少年抱着胳膊站在庙堂之中,即使是低着头打盹的姿势,表情也十分严肃,甚至带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严,只有不和谐的小呼噜能引来抚养他长大的叔父一笑。
受德已经十五岁了,原本有些胖嘟嘟的脸颊变得如成年男子般棱角分明,笑起来像晴空万里,发怒时仿佛雷电交加,五官深邃的曲线越来越像当年白鲤在瑶池边看到的红莲少年,玩世不恭的表面下,其实是曲高和寡的寂寞。
受德稍微懂事了一些以后,在宗庙听比干讲列祖列宗的丰功伟绩已经不再是做错事以后的惩罚,而是身为王位继承人的必修课。现在受德已经能坚持到小乙才睡着了,比干很有成就感,唯一的问题是……十五岁的受德身材十分高大健硕,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他待会儿怎么把他弄回去?
宗庙里面空荡荡的,要是睡久了肯定着凉,再说让列祖列宗看到继承人在自己的牌位面前打瞌睡也不太好。比干想了想,还是咬牙背起受德,一边走,一边后悔自己一听到受德主动提出要去宗庙受教育,就兴奋过度,忘了叫上仲衍一起来。
同样的山路,同样的猿啼鸟鸣,同样的叔侄二人,却已经是不同的模样。以前受德还是婴儿的时候,比干能抱着他一口气上山下山,现在没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免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段山路似乎变得越来越长,像是永远也走不完。
自从受德七岁那年,比干把他带出王宫,受德便和仲衍一起留在了太师府,再也没有住回去。太师府多了仲衍和受德两个孩子,变得热闹了很多,但是家里有妫氏,还有仲衍,比干能与受德独处的机会只有通往宗庙的漫漫山路。难得的独处时光,只要能陪着受德,不论多累,比干都愿意和他的花花一起走下去。
不过愿望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比干扶着路边的树歇了半天,还是没力气继续背着受德走——其实受德已经长得比叔父还高大,确切地说,应该是比干拖着受德往前挪。可总不能在路上耽搁一辈子。比干深吸一口气,刚想继续往前挪,就听见背后传来调皮的笑声:“叔父,走不动了?”
“你装睡?”比干没好气地乜他。
受德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搂着比干的脖子撒娇:“我不装睡,叔父怎么肯背我呢?”
他倒不怕把他的叔父活活压死?比干仰天长叹:“下来自己走。”
“我不要。”话虽如此,受德还是不再赖着比干,自己站直身子,“叔父背了我这么多年,今天我来背叔父吧。”
比干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受德已经举重若轻地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便风一样地跑下山去。十五岁只是体魄像大人了,性格依然是小孩脾气。受德走路还有些蹦蹦跳跳,根本不肯好好地走,都是三级台阶五级台阶地跳下来的。可怜比干被颠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头晕眼花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能抱紧受德的脖子,提着一口气,还吓得心惊肉跳。
受德倒是很享受被比干抱着的感觉,故意总是做些危险动作,吓得比干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到他身上。
终于到山下了。受德放他下来的时候,比干及时扶住了一棵树,总算不至于因为头晕倒在地上。
“呼……跑了一身的汗。”受德看到山下有条河,三两下就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了下来扔在岸边,跳进河里洗澡。
终于踩到地了。比干扶着树喘了半天,才感觉心跳稍稍平息下来。
受德在河里戏水,闪闪发光的水珠顺着结实健美的肌肉曲线流淌,盘古、后羿再世,怕是也不过如此。比干摸索着坐到树荫下的草地上,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片龟甲,满是爱怜地抚摸上面从拙朴稚嫩到大气磅礴的字。
先王小乙在武丁二十岁时,就命他隐姓埋名离开大邑商,让他去民间了解百姓对商朝统治的反响,同时也是为了让武丁在民间学到更多的本事。于是武丁来到黄河边邑,隐姓埋名地和平民、奴隶等“小人”一起从事劳作,体会稼穑艰难,生活不易,更是在民间找到了不世贤者甘盘和奴隶傅说这两个能人。武丁成为商王以后,以甘盘为太师,以傅说为丞相,才有了后来的“武丁中兴”。
受德年纪还小,比干也还在朝为官,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民间历练,也不能陪着他去很远的地方,只能带着他在殷地附近体察民情。平时除了读书写字以及去宗庙学习列祖列宗的光辉事迹以外,受德最常做的功课就是跟着比干去各种地方体察民情——去农田看农民耕种放牧,去作坊看匠人制作各种青铜和陶制家具器皿,去神庙看巫贞祝祷占卜,去校场看军人操练,甚至去徭役场看奴隶做苦工。受德的好奇心很重,见了什么都要去试试,看到男人耕地放牛要去学,看到女人纺纱织布也要去学,看到巫医祈祷、治病要去学,看到军官指挥操练兵法阵型也要去学,看到工匠烧制陶罐、锻造青铜器皿要去学,看到乡下的老婆子去给女人接生也要去……这个没学成,甚至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比干拖走,让受德一直耿耿于怀。
在殷商学习,只有一点坏处,就是人人都知道受德是王子。为了把受德教育成和武丁一样伟大的帝王,不论他想学什么,比干都由他去,只有一点再三提醒:不准摆王子的架子,在这一天里,你只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吃、穿、住全都和他们一样,才能学到东西。当然,新手上路,难免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每次受德去学习完了,比干总要送出去一些粮食、布匹之类,以赔偿受德造成的损失。尤其让比干倍感欣慰的是受德真的做到了他所要求的不搞特殊待遇,和农民在一起的时候吃糠咽菜,和工匠在一起的时候照样住在锻造作坊里,然后认真记录下自己在民间体验生活时发现的问题,打算等继位以后加以改进。久而久之,百姓见王子受德没有一点架子,而是真的来与百姓同甘共苦,以便在继位后让百姓生活得更好,都不肯再收比干的谢礼,只求能让受德继位成为商王,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谢礼了。
比干手中的龟甲上写的就是受德体验生活时发现的问题:
1、祖上沿袭的夏历不适合殷地,但是很有参考价值,可以在夏历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制成大邑商自己的殷历(按照修改后的殷历来耕种,应该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酿造更多的酒);
比干看到这里,不觉莞尔。受德从小就酒瘾很大,比干至今还记得在受德的满月宴上,帝乙用指头沾了一点酒给他尝,他居然就向酒爵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依依呀呀地还要喝,最后居然把一爵酒全都喝光了,让宴席上的百官诸侯直称王子受德是海量。其实人间的酒本来就稀,和清水没什么大两样,哪比得上天上的琼浆玉液?比干还是白鲤的时候,有一次西王母举行蟠桃盛宴,不知哪位神仙喝醉了,把一壶酒翻进瑶池,结果一池子的莲花和鱼全都醉了。好像他就是那时候喝醉了,到处乱游,才会遇上同样醉得东倒西歪的红莲。那一眼的惊艳,便注定了生生世世纠缠不清的命运。受德会不会也是记得那醉了一瑶池的仙酿,才会那么好酒?至少比干至今还记得被一池子的水稀释后依然甘醇的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