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是打算让这一支精锐奇兵突袭,还是仅仅是怕他的心肝宝贝受伤。看刘彻一副坐立难安、恨不得自己替霍去病上战场的模样,董蔚觉得后一个理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刘彻在原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脚步,仰头长叹:“董蔚,知道朕为什么安排你去骠姚营吗?”
“承蒙陛下厚爱,臣必定万死不辞,以谢皇恩!”
刘彻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董蔚不用说客套话:“去病还是个孩子,骠姚营又大多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这次偏偏是奇袭匈奴大本营,朕实在是放心不下,可那孩子根本不听劝。你为人老成持重,而且跟过卫青几次,比他们有经验。再者你的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多少,或许他们肯听你的话。不立功没关系,伤亡多惨重都没关系,朕只要他能平安回来。要是能让他在战场上受点挫折,从此死了随军出征的心,那更好。”
八百精骑,居然只是为了保护一个把打仗当游戏的嬖幸。尽管心里对霍去病鄙夷到了极点,董蔚的棺材脸还是像刷过浆糊一样纹丝不动。
他这是在干什么?自以为是在利用手中的权力保护霍去病,结果却又是给他树敌吗?像是猜到了董蔚心中的想法,刘彻突然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算了,别管那么多了,只要记住,不论战况如何,你一定要回来向朕禀报,巨细无靡。”
原来只是怕嬖幸闯祸,在他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这样的工作董蔚还比较能接受。
“要是去病出了任何意外,你也要记得回来……”
虽然是用来保护一个嬖幸,皇帝对他委以重任,还是对他的一种肯定,或许对以后的仕途也有利。董蔚稍感欣慰,不料刘彻后面的话却是……
“记得回来给你的九族收尸!”
“诺!”董蔚大声应允,尽管心里气得只想骂娘。
看着董蔚气哼哼地离去,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个什么霍去病碎尸万段,刘彻不禁苦笑。要让人乖乖听话,他向来习惯用施威多过施恩。骂就骂吧,他只要他的去病能安全地回来。自从找到霍去病,刘彻就觉得自己再也经受不住失去他的打击。
*****
挂心霍去病的不止是刘彻,卫青也同样担心外甥第一次上战场会不会出意外,邀他一起去马厩照料“鬼差”,絮絮叨叨地叮嘱需要注意的一切。
“这次的战场我们都不熟悉,所以皇上才让张骞也和我们一起去。不过荒漠地区气候变化多端,难以辨别方向,即使是惯于出征的老将也难免迷路,更不用说你是第一次出征。最要紧的是跟紧大部队,别落单。随身一定要带好地图,万一和大部队失散,就跟着地图走。要是实在找不到路,就跟着马走。动物的直觉比人强,就算不能带你回来,至少能帮你找到有食物和水的地方,或许能遇到往来的商旅……”
他居然质疑它会迷路?马面开始游走于神州大地收集亡魂的时候,卫青的老祖宗还是女娲手里的泥巴,他居然质疑马面会迷路?!霍去病安安静静地听卫青啰嗦,马面却是听不下去了,回头对着卫青就是一口咬去。
“‘鬼差’,不可以!”霍去病一把拉住马面的笼头。
可是他居然质疑它会迷路!马面满脸冤枉地回过头看霍去病,发现他只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对卫青的“废话”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其实霍去病自己也觉得可笑。原来男人可以比女人还啰嗦,这种啰嗦却让霍去病觉得很温馨。真是可笑!对他而言,凡夫俗子应该是蝼蚁一般的存在。除了花花,凡间的人只能分为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和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却对眼前的这个凡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凡人所谓的“亲情”。
卫青第一次遇到会咬人的马,被它吓了一跳,却只当是“鬼差”桀骜,难以驯服,继续一边给它刷毛,一边叮嘱霍去病上战场要注意的事:“找到绿洲也要小心,匈奴是逐水草而居,有水的地方很可能有匈奴。要是遇到匈奴,别逞强,记得你的娘亲还有舅舅、姨妈都在长安等你回来,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别嫌舅舅啰嗦,这些事到了战场上能救你的命。记得不管输得多难看都要回来,只要你回到长安,剩下的舅舅和姨妈能帮你解决……”
区区一个凡人,凭什么说得好像此战必败一样?国神大人不过是对他客气,他就真的当自己是根葱了?竟敢质疑国神大人的伟大!马面撅起后腿,作势要踢卫青,被霍去病一巴掌拍在马臀:“不可以没礼貌!”
他还真的把眼前的凡人当亲戚了?马面不满地打了个鼻响。他忘了吗?他是瑶池中的白鲤,是无父无母的天地精气化成,这些凡人不过是他陪着红莲投胎转世所必须附带的累赘而已。
“这马还真傲。”战场上生死之间的一念之差,很可能就在于战士与坐骑的默契配合,卫青一直都觉得在战前和坐骑交流感情很重要,尤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怕霍去病不会照料马匹,卫青替他来和“鬼差”交流感情,知道“鬼差”不近生人,还带了萝卜给“鬼差”做礼物,结果被“鬼差”毫不领情地当胸一脚踢出去。幸好当时卫青穿着盔甲,没受伤,只在胸甲上留下两个清晰的马蹄印。之后卫青又试过好几次,不料“鬼差”对卫青对付其他马都屡试不爽的各种手段软硬不吃。无奈之下,卫青只能带着霍去病一起来,“鬼差”才容他近身,只是一直不给他好脸色——卫青自己就是养马的骑奴出身,知道马通人性,能听懂人话,可还是第一次遇到马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你也嫌我啰嗦吗?”卫青仔细地帮“鬼差”梳齐鬃毛,“是啊,看你这么矫健,一定是军马。对塞外的地形,你可能比我还熟。去病,别笑,马是通人性的,人说话它们都能听懂。好好对待马,它们都知道。让战马信任你、依赖你,关键时候,它能救你的命。”
没有听到回答,卫青抬起头,就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其中像是蕴藏着宇宙万物,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为什么,卫青觉得自己不像是长辈在对晚辈唠叨,倒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在耄耋老人面前卖弄自己浅薄的学识。
“放心吧,舅舅,‘鬼差’一定会好好地保护我。”看到卫青略显诧异的目光,霍去病移开视线,歪过头抚摩马脖子,脸颊上的伤痕暴露在卫青面前。
“一下子失去了皇上的宠爱,是不是恨舅舅?”
霍去病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卫青说的是他脸上的伤:“没有。”这道伤不过是霍去病争取上战场的一个契机而已,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卫青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你,舅舅都觉得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一样。”
“我们确实长得像。”
“不止是长得像。”卫青放下刷子,“舅舅和你一样,也是不被父亲承认的孩子。我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我亲爹一直怀疑我是你外婆和其他男人生的,其实也不肯认我,我才只能冒用你外公的姓氏。原本我自己也怀疑过自己的生父会不会另有其人,直到你出生,才知道可能是长得像你外婆那边的哪个亲戚。”
白鲤变成人,就是这样的长相,原来卫青与他相似的长相,只为了让他的出生显得自然一些。实在是连累舅舅了。霍去病有些愧疚。
“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爹,只有我没有,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背、欺负。住在平阳侯府天天看别人穿金戴银、大鱼大肉,自己偏偏要住在草棚子里挨饿受冻,难免会心里不平衡,怨恨上天为什么给自己安排如此的命运。舅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想出人头地,想要功名利禄,想要过和平阳侯那样的人上人一样的日子。”
他到底想说什么?马面也好奇地回过头。
“人往高处走,想做人上人是人之常情,这种向往会成为进步的动力。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出卖的,比如尊严。”卫青看了看霍去病脸上的伤,“现在你看到了吧?以色媚上来博取高官厚禄固然轻松,可是这样得来的东西不会长久。你有美色的时候皇上爱你,什么都对你予取予求,一旦你破了相,皇上就不要你了,靠美色得到的一切都会消失。以色侍人就是这样的下场。对你而言,这次失宠或许也不是坏事。趁着年轻,还能回到正途上来。你比舅舅能干,舅舅相信你早晚能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
卫青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马面笑倒在地。他以为国神大人会艳羡凡俗的功名利禄?对神明而言,凡人不过是蝼蚁。神明看凡人为功名利禄争得头破血流,正如人类看蚂蚁为了一条死虫子斗得你死我活。人类会去和蚂蚁抢死虫子吗?霍去病即使生活在凡间,也只会在乎为了陪红莲轮回,荒废了几年修行。
霍去病悄悄地踢了踢马面,提醒它别笑得太夸张,万一泄露天机,就又要被雷劈了。
“舅舅和姨妈出人头地了,却还留着你和你娘在平阳侯府做奴婢,恨过吗?”
“没有。”霍去病比他们更清楚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不过他不敢过多地露出自己拥有超过年龄和身份的见识,“娘一直都说,舅舅和姨妈都是自家亲戚,能帮的话,就不会不帮。不帮我,只会是因为不能帮。”
卫青还担心自己刚当上车骑将军时没有及时对卫少儿母子伸出援手,会让二姐误会,想不到卫少儿这么明事理:“是,我们才是一家人,不论出什么事,都会互相帮衬。你娘虽然改嫁了,还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永远是她的心头肉。那次你和皇上去见你姨妈的事,姨妈也和舅舅说了。她可能说话的方式不太中听,可也是为了你好。”
“我觉得姨妈说得挺有道理。”霍去病摸了摸马面的脖子,“男儿志在四方。我原本以为当上了侍中,就可以像舅舅一样,一步一步地自己建功立业,想不到……”
“所以你给你的马起名叫‘鬼差’?你是早就想上战场杀匈奴,想让‘鬼差’做勾匈奴魂的鬼差?”
“是啊。”
“那你……”卫青指了指霍去病脸上的伤。
“这次奇袭是我的主意,我自然也得一起去。可是我要是不‘破相’,皇上肯放我走吗?”
弄了半天,原来霍去病完全是一步一步踩着卫青当年的脚印走,甚至连他最不堪回首的“侍中”生涯都一丝不苟地予以效仿。卫青哭笑不得。不过他好歹现在是走上正途了,做过的荒唐事,就等他老了以后当年轻时的笑料回味吧。
“早点去睡吧,剩下的舅舅来收拾。”
霍去病道了声晚安,便离开马厩,看看左右无人,三两下攀上房顶,轻巧地落到“鬼差”的马房外面贴在墙上,卫青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来。
“连你也笑话我这个舅舅比他的亲娘还唠叨,是不是?”
他也知道?马面不满地动了动耳朵。他这样摆明了是欺负马面不能随便说话,拿它来诉苦。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好好对他。去病真的很可怜。当初霍仲儒抛下他们母子另外娶妻时,去病还在二姐的肚子里。二姐怀着他的时候一直郁郁寡欢,身子也没养好。去病早产了两个月,刚生出来时又瘦又小,哭起来有气无力,我们都怕他活不到长大成人。”
牛头马面那一棍子确实打得狠了些,幸好霍去病虽然出生的时候身子弱,最后还是完整无缺地生下来了,不然马面的下场可能比做马还要惨。听卫青提起旧事,马面也觉得后怕。
“万幸,最后那孩子还是长大了,可是我总觉得他好像随时会离开人世一样。”卫青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平阳侯和去病同岁,玩具堆得像小山,去病却连个会给他做拨浪鼓的父亲都没有。”
不好意思,霍去病刚出生时就是六十多岁的心智了,不会对拨浪鼓之类的东西感兴趣的。
“可能就是那时候穷怕了,我总觉得那孩子有一股傲气,大概从我当上车骑将军的时候开始,就觉得自己也不该是人下人,装得对功名利禄都不在乎,其实心里很向往功成名就,一言一行都极力模仿贵族子弟。现在要是不说,谁会猜得到他其实是个女奴生的私生子?”
霍去病上辈子就是个王子,他的贵族气质还需要“模仿”?马面对卫青打了个响亮的鼻响,对他的浅陋见地表示鄙夷。
“看得出来,你也和你的主人一样贵气天成。你以前一定是大草原上的马王。”卫青摸了摸马面的脖子,“我觉得一个骑奴能做到现在的位置,已经是上天保佑、祖宗积德,可去病……”卫青发出一声嗤笑,“我也很矛盾。不希望他以色侍君被人戳脊背,希望他能自己建功立业,可是现在又怕他上战场会出危险。不希望他过穷苦日子,能在朝廷发挥自己的才干,凭自己的真本事出人头地,又怕他不知进退,一旦位高权重,一个闪失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分明只有这一个孩子,以前母子两相依为命,现在结了婚就不管儿子了……”
卫少儿不是不管,而是知道霍去病能照顾好自己,根本不需要她乱操心。
“我也是没父亲的孩子,至少希望去病能得到我没有得到过的关怀。”卫青最后拍了拍马面的脖子,“‘鬼差’,我知道你一定是通人性的神驹。就算不能做杀匈奴的鬼差,至少……请你别做带走那个孩子的鬼差。”
这么老实善良,他到底是怎么顶着朝中的明争暗斗做到大将军的?霍去病叹了口气,起身离去。原来人心是一种这么容易被收买的东西。他上辈子做丞相,靠的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卫青的这份温柔善良或许也是一种为官之道,至少……至少听过卫青的这一夜话,霍去病知道自己以后不论爬到多身不由己的位置,也狠不下心来害卫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剑出鞘
出征前夕,董蔚去骠姚营报到,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人兴冲冲地准备盔甲马匹,显然对第一次上战场兴奋不已。
这个就是霍去病吧?和董蔚想象的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但是也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闯劲。看他身材高大健硕,肯定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或许真是个猛将,只是性格单纯了些——不过年轻人就是这样。
董蔚刚安慰好自己,觉得跟着这样一个骠姚校尉,或许也不算太坏,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充国”,然后把他以为是霍去病的少年拖走。
原来那个是和他同为副官的赵充国。董蔚上前几步,拦住赵充国和拖着他的少年,抱拳行礼:“在下董蔚,来骠姚营报到。请问骠姚校尉在哪里?”
“你就是董副官?在下荀彘。”荀彘回礼时还不忘掐着赵充国,免得他再兴奋过度,在军营里乱跑,给霍去病添乱,“骠姚校尉已经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第一次见到霍去病,董蔚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骠姚校尉居然就是这么个不穿盔甲像书生,穿了盔甲像穿盔甲的书生的人?两人见过礼,寒暄几句。看霍去病长相温文儒雅,说话慢条斯理,董蔚越发觉得刘彻派这么一个人上战场,简直是胡闹。
尽管脸上没什么表示,董蔚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点不屑。霍去病看出来了,一笑了之,赵充国却看不下去:“你那是什么眼神。去病,他居然……”
荀彘十分老练地一掌劈在赵充国脑后,接住他倒下来的魁梧身躯,带着董蔚一起告退,轻松地扛起人高马大的赵充国就走,所有的动作流畅地一气呵成,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