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如游龙戏凤,信手拈来的古怪剑招却偏偏一招一式都自然得如同每天接触的柴米油盐,好像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他融会贯通到剑法中。
霍去病诡异的套路避实击虚,让卫青的进攻全都落在空处,像拳头打棉花一样吃不上力,反而让他自己失去平衡。霍去病进攻时的每一招却都是看准卫青的破绽,刁钻至极,防不胜防,而卫青觑中的破绽有好几次都是诱饵。要不是卫青的反应够快,直觉够灵敏,只怕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当初看到霍去病在龙泉校场带着沙袋还能力挫群雄,卫青就知道外甥的武艺不容小觑,不料他的本事竟然还在他这个舅舅之上。两个人过了几十招,尚未分出胜负,但是卫青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汗珠,而霍去病竟然还是那副冷眼旁观世间风起云涌的表情,好像只是在一旁看别人比武。
兵不厌诈。卫青也卖了个破绽,霍去病果然上当,被他一把挑飞了剑。
姜还是老的辣,毛头小子还太嫩了。卫青刚想顺便说教几句,霍去病却对脱手的剑看都不看,只是戏谑地盯着卫青,抬起一只手到两人视线相交的地方,松开,手掌间落下一个翠绿色的小东西。卫青低下头,才发现衣服的前胸多了道口子,贴身安放的锦囊到了霍去病手里。
要是他的剑再深几分,被挑走的就是卫青的心脏了,而卫青都没有注意到胸前的衣服是什么时候被他划开。
“绣工真精细。”看够了卫青惊讶的表情,霍去病才有心思打量手中的锦囊。锦囊是湖绿色锦缎底子,上面绣着常见的鲤鱼跃龙门图案,鲤鱼却不是常见的红色,而是白色。
“是宋姨娘绣的?”看到白鲤图案,霍去病就猜到锦囊是哪里来的,可还想自欺欺人。宋姨娘就是卫青府上那个绣娘出身的小妾。
“不,是皇上赐的。”卫青没发觉霍去病神色不对,向霍去病伸出手,让他还回来,“那时我刚当上侍中,皇上怕我被人欺负,就在众人面前把随身携带的锦囊赐给我。鲤鱼跃龙门,是个挺好的口彩。”
卫青是想提醒霍去病,这是御赐之物,所以不能送给他,不料霍去病却如遭雷轰。
为什么?为什么刘彻要把锦囊这种贴身的东西送给卫青,上面绣的偏偏还是白色的鲤鱼。卫青只是长了一张和白鲤相似的脸,霍去病才是从前世追刘彻到今生的白鲤。
“你要是喜欢,让宋姨娘给你也做一个。”见霍去病没有将锦囊还回来的意思,卫青开口催促了一句。
“看来皇上喜欢的还是舅舅。”霍去病叹了口气,“把这么贴身的东西送给了舅舅,还经常抱着我喊‘卫青’。”
给刘彻做过嬖幸是卫青心中最碰不得的伤疤。听霍去病提起,卫青恼羞成怒下回头就是一鞭。虽然霍去病躲得快,鞭梢还是从他的脸上划过,洁白无瑕的皮肤上立刻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完了!霍去病不过是嬖幸,破了相就和没了命一样,这下怎么向刘彻交代?卫青吓得面无人色,霍去病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脸上的伤口,看到指尖上沾了血迹,反而露出满意的笑容,将锦囊还到卫青手里:“多谢。”
“谢什么?”霍去病破了相,居然还谢他。卫青不明白。
“我就是来向舅舅要这个的。”霍去病朝卫青举了举沾血的手指,“谢谢。”说罢扬长而去。
直到霍去病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卫青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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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霍去病捂着脸来找自己,韩嫣故作疼惜地去看他脸上的伤:“哟,这是怎么了?”
“被猫抓了。”霍去病的手被韩嫣拉下来,让他看到了他脸上的血痕,又马上捂回去,转过身去不给他看,“韩大夫,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能遮掩一下伤痕的东西?”
“胭脂水粉?”韩嫣围着霍去病团团转,硬要看他脸上的伤痕,觉得他这副又羞又窘的模样特别赏心悦目,“我怎么会有女人用的东西?”
“没有?那就算了。”像是受不了韩嫣的打量,霍去病匆匆离去,走出很远还能听到韩嫣幸灾乐祸的笑声。
韩嫣家的下人听到韩嫣大笑,接着就看见霍去病捂着脸匆匆忙忙跑出来,连忙拦住他:“霍侍中,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霍去病故意让人拉下捂在脸上的手,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脸上触目惊心的血痕,才逃一般离去。
离开了韩嫣的家,还能听到韩嫣的笑声,霍去病却是大大方方地放下手,摇头嗤笑:“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韩信之后,不过尔尔。”要霍去病想办法作弄这么一个一丁点警惕心都没有的家伙,实在是屈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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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听韩嫣家的下人说霍去病被韩嫣打了,刘彻还不相信。后来韩嫣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说霍去病的脸现在好看得很,刘彻就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最后看到霍去病戴着头盔,眼神躲躲闪闪,刘彻就知道不对,把他叫到面前,一把掀去头盔,就看到他左脸颊上一道血痕衬着洁白无瑕的皮肤,分外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像是看到稀世珍宝被毁,刘彻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被猫抓的。”霍去病躲着刘彻的眼神。
“被猫抓?你在十里外见了猫就跑,会被猫抓在脸上?”刘彻掐着霍去病的下巴仔细打量他脸上的伤痕,“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分明是鞭伤!是谁干的?!”
“韩大夫也不是存心……”
果然是韩嫣!刘彻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打你,你就不会还手?”
霍去病闻言苦笑:“不还手,不过是受点小伤,要是还了手,恐怕皇上就要少一个心上人了。”
“你不还手,他就能活了吗?”霍去病会忍气吞声,刘彻可不会!“来人,给朕把韩嫣押过来!”
好了,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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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韩嫣的榜样,杨得意再一次确信,这个小祖宗绝对绝对绝对惹不得。要是惹了他,别说是丢官,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爱财之心人皆有之,杨得意也不例外,经常仗着太监总管的职责之便向宫娥、太监甚至一些官员索要“孝敬”,给孝敬的就稍加关照,不给的就处处刁难。霍去病当上侍中以后,一则是对他两岁就会卖人情实在是印象太深刻,一则是看到刘彻对他宠得把韩嫣都扔到了一边,杨得意才没有对他“照规矩办事”。想不到霍去病长得一副贵公子模样,却是天生贱命,刘彻都在韩嫣面前向着他了,他还登门向韩嫣赔礼道歉,人前人后任由韩嫣欺负,倒虎子、缝衣服之类韩嫣故意刁难他的粗活他都肯做,还存心瞒着刘彻。
当年卫青当侍中时,也是这样一副任人欺负的老实样,只是当初卫青家里穷,榨干了也没多少油水,杨得意才没有要他孝敬。现在又来了个好欺负的小卫青,而且有个做皇后的姨妈和一个做大将军的舅舅,还有个做詹事的继父,应该颇有些油水可捞。杨得意正盘算什么时候向霍去病提出要孝敬的事,就看见刘彻仅仅因为霍去病脸上的一道小伤痕,就要把韩嫣拖下去杖毙。
刘彻怒不可遏,韩嫣喊冤叫屈,却只是往刘彻的怒火上浇油。霍去病一直在旁边冷眼看他们吵,等到韩嫣要被拖下去了才开口:“皇上,为什么要打韩大夫?”
“你这样任人欺负,叫我怎么放心让你随军出征?”刘彻心痛地抚上霍去病的脸颊,“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你不愿做恶人,我来替你做。放心吧,别说是这么点小伤,就算你完全毁了容,还是我心里唯一的人。”
韩嫣摇着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是真的。曾几何时,他才是刘彻唯一的爱人。刘彻与他同窗共读,同床共枕,登基后任由他乘坐御舆、用皇帝的仪仗出巡,赏给他的金钱足够他用黄金做弹丸来恣意挥霍,引得整个长安的小孩都知道跟在他后面捡弹丸可以发财,称他为“金弹公子”。曾几何时,不用在刘彻面前“小人”、“臣下”地自称,而可以说“我”,是韩嫣一个人的特权。可是现在是刘彻在霍去病面前说“我”,因为霍去病的一点小伤,就忍心把韩嫣处死。
“哦……”霍去病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是我脸上的伤是和舅舅切磋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和韩大夫有什么关系?”
刘彻刚想叫人把韩嫣拖下去,闻言愣住:“是仲卿(卫青字仲卿)打的?”
仲卿,叫得那么亲热。霍去病闻言点头,心里却为刘彻对卫青的亲昵有些小小的不快。
“韩嫣都把你弄成这样,你还帮着他说话?”
霍去病无辜地歪过头:“皇上明鉴,这真的是我舅舅不小心弄伤的。”
“霍去病,你这样出尔反尔可是欺君啊。”刘彻还不相信,“实话实说,别怕得罪人,朕给你做靠山,一定会给你做主。”
他是摆明要偏袒霍去病吗?韩嫣的心直往下沉。
“要说欺君,说这道伤是猫抓的,确实是谎话。”霍去病无辜地看着刘彻,“可是我从没说过这伤是韩大夫弄的。”
刘彻糊涂了:“你说王孙不是故意……”
“我只是觉得身为侍中,脸上带着伤,有碍皇家颜面,去问韩大夫有没有方法把这个伤遮住。韩大夫说没有,想来是真的没有,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那为什么王孙家的下人都说你是被王孙伤的?”
“我只是料到皇上怕我在韩大夫那边受欺负,肯定在下人中安插了眼线。在舅舅那里受了伤,我就去找韩大夫,进去时是躲着人翻墙爬窗溜进去,出来时是大大方方地走门出来,没人看到我进去时是什么样,只看到我出来时脸上有伤,而且韩大夫还在屋里笑得那么容易让人误会……想来大家都错怪韩大夫了吧?”
“那你说如果你还手,朕就要少一个心爱之人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也是皇上的心爱之人吗?皇上连随身佩戴的鲤鱼锦囊都送给了他。”霍去病一脸无辜,“我说错什么了?”
他动动嘴皮子,就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刘彻哭笑不得:“霍去病,你……你狠……”
“皇上,我们打的赌还作数吗?”霍去病缓缓地勾起嘴角,“只要我能让韩大夫吃亏,就让我随军出征的事。刚才我要是少说一句,韩大夫可就没命了。”
“霍去病,我真是太宠你了。”刘彻假意板下脸来,“你就不怕回头仲卿把什么都告诉我,我治你欺君之罪?到时候死的可是你。”
“舅舅确实老实,但是脸皮薄。要是把这事说出去,让人误会成他和我因为皇上的宠爱而争风吃醋,以至大打出手,想来他以后都没脸见人了。他绝不会说。”
“你……”刘彻终于笑倒在地,“你行。”韩嫣为人嚣张,容易得意忘形;卫青羞涩腼腆,容不得家丑外扬。他的内朝小丞相还真是算无遗策,几句话,一道伤,就把所有人都耍了。要不是他自己点穿,只怕韩嫣被处死以后,刘彻还被蒙在鼓里。
韩嫣差点没命,居然只是因为刘彻和霍去病打的一个赌。韩嫣挣脱制着他的侍卫:“霍去病,你狠!祸国殃民的男妲己,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承让。”霍去病却像是受到赞扬一般向韩嫣回礼,“昔日韩信能受□之辱,可怜韩大夫却学得像羞辱你先祖的人,受了点宠爱,便娇纵如斯,是生怕自己富贵得太长久吗?韩信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王孙的曾祖是姓韩名信的韩王信,不是点兵的那个韩信。”刘彻故意利用同名同姓的误会,想让霍去病知难而退,乖乖留在他身边,想不到霍去病平时的隐忍真的只是懒得和韩嫣计较。
“原来如此。”霍去病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都说将门虎子,我还纳闷呢。”纳闷韩信怎么会有韩嫣这样的后人。
曾几何时,他才是刘彻的爱人,现在竟然沦为他们取笑的对象。
“霍去病,你给我等着,这仇我记下了!”韩嫣愤然离去,“有我一口气在,你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随时恭候大驾。”霍去病恭送韩嫣离去,才回来面对刘彻,“怎么样?让韩大夫吃亏的赌是我赢了?”
“厉害!”是他!霍去病果然是他印象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白衣丞相。虽然还是不知道印象中神秘的白衣丞相到底是谁,刘彻心情大好。
“皇上也觉得我的计谋用来和韩大夫斗心眼,有些浪费吧?”
听他又提出想随军出征,刘彻的笑容沉下来:“还是想去吗?”
霍去病点头:“君无戏言。”
“可惜你聪明有余,心却不够狠。”刘彻却摇头,“有些事要做就要做绝,永绝后患,绝不可有妇人之仁。王孙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啊。”
“新欢旧爱,还真是天壤之别。他日我若是失宠,是不是也会和现在的韩大夫一样?”霍去病苦笑,“只是不知皇上那时的新欢是不是也有‘妇人之仁’。”
“去病……”刘彻站起身,“我不会再有新欢,绝不可能!”
“是吗?”霍去病却不看刘彻,扭头看向韩嫣离去的方向,像是还能看到他离去的背影。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对韩嫣做得确实过分了些,可是要刘彻放他上战场,做戏必须做足做绝。
“去病……”
霍去病抬起手,示意刘彻不必再解释:“这次是我过分了,皇上对韩大夫又是这种态度,换了任何人都不能忍。现在和韩大夫结了大梁子,想来以后我在皇上身边的日子……”霍去病缓缓勾起嘴角,“会非——常——非——常——难过。不如先让我去战场上避避风头。韩大夫敢在皇上面前放肆,但是应该还不敢插手军中事务。”
他原来连刘彻可能反悔不放人都算进去了。无奈之下,刘彻只能免去霍去病御营侍中之职,改授骠姚校尉,在御营挑选八百铁骑随军出征。
看到出征将士名单上多了个“骠姚校尉霍去病”,很多人都不明白刘彻怎么舍得让他的心肝宝贝上战场,直到看见霍去病脸上挂了彩,才“明白”他是因为破相而失宠了。有同情他一夜之间荣宠尽失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唯一让人看不懂的就是从此以后,太监总管杨得意逢人就劝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得罪这小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舐犊情
未央宫的宣室殿,摇摆的烛火照得刘彻棱角分明的脸阴晴不定,让站在他面前的董蔚只敢站得像根柱子,即使被烛烟呛到,也只能忍着,不敢咳嗽,唯独一双眼睛随着刘彻烦躁的脚步声转动。
董蔚已经二十六岁,自从卫青右迁为太中大夫,便接替他的建章监一职至今,年纪不大,但是久在宫中,已经老于官场世故,深知刘彻深夜秘密召见,必定是有大事嘱托,于是静静地等刘彻整理完情绪,洗耳恭听皇上指示。
此次霍去病随军出征,有传言说是因为破相而失宠,可是董蔚看到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霍去病的骠姚营八百铁骑中有两百是他自己从建章营的蹴鞠场上挖来的亲信,剩下的六百都是刘彻命董蔚亲自拣选的精锐,而且一再耳提面命一定要最好的。霍去病自己点了赵充国、荀彘为副手,刘彻还把董蔚也一起塞到他手下,三个副手各自率领两百骑,剩下的一个副手席虚位以待,由霍去病暂时自己亲自率领他亲手挑选出来的两百亲信。马匹、武器、粮草、辎重……所有的一切都由骠姚营优先拣选,真不知道刘彻是打算让这一支精锐奇兵突袭,还是仅仅是怕他的心肝宝贝受伤。看刘彻一副坐立难安、恨不得自己替霍去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