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银耳羹全都翻在刘彻的衣服上。
刘彻跟着侍女去更衣了。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霍去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把他支开了。”
确信刘彻听不见他们说话,卫子夫还是压低声音:“去病,姨妈,对不起你……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霍去病听不懂。
“要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服侍人的事……”卫子夫似乎都羞于启齿。
霍去病却是坦荡荡地摇头:“我觉得和皇上在一起很幸福。”
“你……喜欢男人?”十四年没见面,霍去病对卫子夫而言,几乎完全是个陌生人,卫子夫对他一无所知。想不到他有和皇上一样的癖好,亏得卫子夫还曾为推荐他做嬖幸而愧疚过。
“不是喜欢男人,是只喜欢皇上一个。”
卫子夫没想到外甥真的是情敌:“喜欢男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打算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一直留在皇上身边吗?”
“有何不可?”他上辈子就是娶妻生子生出的祸胎断送了大邑商的命数,这辈子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后宫……有些很难听的谣言……关于你的。”卫子夫吞吞吐吐。
“说我是男狐狸精?美色误国?”霍去病反而笑得豁达,“那又怎样?没有失去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拥有是多么幸福。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流言蜚语不过是过眼云烟。”前世两人是亲叔侄,一旦被人发现两人的关系,就是万劫不复。这辈子霍去病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刘彻身边,而不用担心会影响到刘彻的名誉,已经是他前世盼了一辈子的幸福。
“皇上喜新厌旧,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年轻,如果是女人还可以生儿育女,人老珠黄以后依靠孩子,可是……”
“姨妈,皇上的衣服虽然穿起来麻烦,但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霍去病打断卫子夫,“能不能捡要紧的说?”
“你能不能让皇上多来看看姨妈?”卫子夫鼓足勇气才说出真正的意图,“姨妈受宠,卫家才能荣华富贵,况且你也无法为皇上生儿育女。据儿不讨皇上喜欢,不如趁着姨妈年轻,想办法再生一个儿子,如果讨皇上喜欢,或许卫家还可以显赫一阵子。以后再让舅舅帮你一把,在军中建功立业,好过只靠一副皮相邀宠,以后被抛弃……”发现霍去病居然是带着一副大人听小孩说傻话的表情看自己,卫子夫说不下去了。
当年清纯可人的姨妈变了,被利欲熏心的宫闱变得急功近利,变得沟壑难填。弟弟、外甥、甚至儿子……都不过是她往上爬的垫脚石。霍去病上辈子就看惯了宫闱险恶、世态炎凉,没觉得怎样;卫青也是大人了,官居大将军,位高权重,可以保护自己;只可怜刘据还是未谙人事的稚子,就在亲娘眼中变成了个筹码,发现他不好用了,就毫不留情地抛弃,想另外弄个好用的新筹码。可是刘据是刘彻的孩子,霍去病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毁在自己的亲娘手里。
“这么天真,怎么当的皇后?”霍去病叹出一口气。
卫子夫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才十几岁的霍去病说话会是和老于宫闱世故的平阳公主一样的口气。
“姨妈,你绝不能有第二个儿子。皇上早年被窦太皇太后整怕了,很避讳外戚,王夫人、李姬都是生了一个儿子,就再也没有被临幸过,这说明什么,还看不出来吗?皇上是在防止后宫的女人母以子贵,成为新的窦太皇太后。如今你已经贵为皇后,你的弟弟是大将军,儿子是皇长子,已经显赫得太危险了。如果再生第二个儿子,皇上恐怕只会找个借口让你去长门宫和陈皇后作伴。”
卫子夫以为霍去病是想独占刘彻的宠爱,因此对她危言耸听:“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帮忙了。”
“当然愿意。”毕竟如果不是通过卫子夫,霍去病连陪在刘彻身边的机会都没有,霍去病还是挺感激她,“但是你只能把宝全都押在大皇子身上,而我能帮的忙只有让皇上多亲近大皇子,培养感情,助大皇子早日立为储君。”
他不仅抢走了她的丈夫,连她的儿子也要抢走吗?外甥,还真是“外”甥,根本靠不住。卫子夫火了:“男子汉大丈夫不靠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却想靠出卖美色来谋生,你不觉得羞耻吗?”
“建功立业和与心上人相伴是两码事。”
“就算你对皇上是一片真心。你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为了陪皇上,不娶妻不生子,不觉得对不起你娘吗?”
“我娘都知道。她根本不在乎。”而且似乎挺乐意成全刘彻和霍去病。
卫子夫终于恼羞成怒:“霍去病,皇上是你姨父,你和他在一起是乱伦!”
“要不乱伦很容易。”刘彻的声音突然冷冷地□来,“只要拟一份诏书,朕就不是他的姨父了,姨——妈——”
颁诏……废后!卫子夫看到刘彻脸上黑压压一片,吓得噤若寒蝉。
“姨妈不过是开玩笑,何必发火?都吓着大皇子了。”霍去病连忙打圆场。
“玩笑?”刘彻看向卫子夫,脸上的冷笑让她胆战心惊,“你以为朕会看不出你的把戏吗?怕自己老了、丑了,会失宠,为了保住皇后的位置,不惜把外甥送进宫给朕做嬖幸、让你姐姐断后。现在外甥如你所愿的比你受宠,你倒吃味了?”
“要不是姨妈,我们可能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那也不一定。说不准哪天朕去皇姐家的时候,就对哪个小牧童一见钟情了。”刘彻拉起霍去病,“悄悄话说完了吗?我们该回去了。”也不等卫子夫说话,就硬把霍去病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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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走得极快,霍去病勉强能跟上他的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杨得意不知被撇到哪里去了:“皇上,杨公公……”话没说完,就被刘彻一把抱在怀里。
“这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刘彻用力得像是要把霍去病揉进自己的身体,“难得有个喜欢的人,就人人都要作践,外人也算了,就连你姨妈都要和你过不去。这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红莲不论转世几辈子都是一样,一激动就下手没轻没重。霍去病庆幸自己这辈子选择习武,果然是明智之举,至少不至于像上辈子的比干一样,一副孱弱的小身板对上受德一身能托梁换柱的蛮力,在他激动时稍微躲得慢一些,就有可能被弄得脱臼甚至骨折。
等到刘彻稍稍平静下来,霍去病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堂堂九五之尊,何必和女人一般见识?”
“我这样宠爱你,反而让你和你娘在卫家的亲戚面前为难了吧?还传出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他是皇帝,他以为他的权力可以保护他爱的人,结果却是让心爱之人因他而受累。
“无妨。”霍去病的回答只有平淡的两个字。
刘彻抬起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任由世间风起云涌,永远平静如水。凡间的纷扰倒映其中,都变得如南柯一梦一般可笑。
“你是下凡的神仙吗?”刘彻抚上霍去病的脸颊,“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凡间的一切都留不住你一样。”
“只要皇上觉得我有用,我就不会走。只是皇上真的把我当天子剑吗?”
“怎么不是?我不是一直把你佩带在身边吗?”
“是剑,不是剑鞘?”被天子“剑”插的。
霍去病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论多好笑的话,他都能板着脸说得极其严肃。刘彻闻言,直接笑喷,等到回过味来,才发现他是在抱怨:“以你的才学和武艺,做个‘剑鞘’确实可惜了。不能怪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是我错把雄鹰关进了笼子。要是你有所成就,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说你是靠出卖色相才陪在我身边,是我的宠爱束缚了你。”
霍去病突然换了个话题:“前几日我看到陇西官报,说河西浑邪王、休屠王派虚连鞮、呼延利、乌洛兰等大将驻扎边关,威胁大汉。看来去年漠南大捷令匈奴闻风丧胆,他们也开始戒备起来了。”
霍去病总能提出很好的意见,所以刘彻从来都是任由他随意翻阅各种奏折、军报,想不到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朕也有意挟漠南大捷余威,一举扫平河西。”
“河西是匈奴的咽喉,必须拿下。可是当地地势奇险,如果准备不足,恐怕难以求胜。”
“那么朕的‘小丞相’以为如何呢?”
“东离王已衰,匈奴上下肯定以为我国欲攻打河西,我们不如利用这个错觉,出塞直攻伊稚斜。”
从古至今,有哪一个中原君主敢直接出塞攻打匈奴?刘彻不禁重新打量霍去病,无法想象这样一副温文儒雅的外表下是和他一样桀骜不驯的灵魂。
“好主意。”刘彻心情大好,“朕向来愿做旷古未闻之事,也好给后世留点先训。”
眼前的中年汉皇正如前世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商王。一千年过去了,曾经的家人朋友都成了史书上的文字,甚至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万幸眼前的人还是一样的人,上天委实待他不薄。
“卫青曾经告诉过我,说他在漠南大捷中出兵白岭是你的计策。”
“些许拙计,不足挂齿。”蹴鞠真是一种挺好的军事演习方式,霍去病三天两头去建章营蹴鞠,其实是从卫青手下挖人。只是挖得多了,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给卫青出主意来还人情。换了是别人,肯定会把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想不到卫青这么老实。霍去病前世看惯了朝堂上的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尔虞我诈,卫青的老实让他觉得挺新鲜。
“别太谦虚了,有功就该赏!”
“寸功未立,如何封赏?”霍去病终于抬起眼,“如果陛下真的想封赏,就让我随军出征。”
“你想去前线?”刘彻吃了一惊。
霍去病不容置疑地点头。
“你别看你舅舅打了胜仗风光,这都是用性命拼来的。行军打仗可不是玩。”
“我知道。”
“留在我的身边不好吗?”
然后一辈子被说成是以色侍君的嬖幸?霍去病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彻,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是刘彻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心比天高,也知道你能力出众,可是和你舅舅一样,太温柔老实。”
温柔?老实?霍去病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词形容自己。
“你以为我不知道王孙一直在刁难你吗?他还算客气的,军营里可都是不懂礼数的粗胚。”
飞廉、恶来、费仲都是奴隶出身,难道军队里的“粗胚”能比奴隶还不懂礼数?
“我是怕你被人欺负。”
被人欺负?他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韩大夫精通匈奴的风俗、习性,而且匈奴话也说得很好……”
“所以你就送上门去任由他刁难、羞辱?”刘彻整天要和霍去病形影不离,就是怕他去韩嫣面前委曲求全,白白自取其辱。
霍去病不是整不过韩嫣,只是懒得和这种人计较罢了。
“还是执意要去吗?”
霍去病还是点头。
“好吧。”见犟不过他,刘彻只能让步,“要是你能让王孙吃一次亏,我就让你去。”
“君无戏言。”霍去病举起手掌。
刘彻与他击掌为誓:“但是我先提醒你一句,王孙是韩信之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刘彻以为霍去病会知难而退,乖乖留在他身边,不料他却是带着几分不屑勾起嘴角。韩信之后又怎样?霍去病上辈子和人斗心眼的时候,天底下还没有韩姓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试牛刀
出征在即,大将军卫青正忙得不可开交,听说霍去病登门拜访,卫青有些诧异。
卫青觉得男人就该接受女人的侍奉,一个大男人像女人一样给别的男人侍寝,简直是奇耻大辱。由己及人,卫青以为所有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想法。霍去病的学识、武艺都出类拔萃,把这样一个出色的年轻人送给刘彻糟蹋、帮卫子夫争宠,卫青觉得颇愧对于他。不料霍去病却对做嬖幸之事安之若素,甚至还挺喜欢和刘彻在一起,对后宫和朝堂上各种难听的流言蜚语听而不闻,好像和刘彻在一起的快乐就足以让他忽视其他的一切。
原本以霍去病的才能,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可他竟贪图荣华富贵到不惜出卖尊严!虽然卫青也知道,霍去病是奴隶出身,又是不被父亲承认的私生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罢,还经常被人骂做野种,过的日子比一般的奴隶更不堪。他会贪慕荣华富贵,可能是小时候实在是被人欺负得怕了。可是为了功名利禄,他竟然可以如此不择手段,卫青实在是为霍去病感到痛心。
霍去病和刘彻去看卫子夫的事,卫子夫对平阳公主和卫青都说过了。卫青也觉得霍去病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一个大男人以色事人也罢了,居然还像个女人一样争风吃醋,不分敌我地和自己的姨妈抢姨父。不料平阳公主却指着卫青和卫子夫的鼻子大骂:“你们卫家一家子的糊涂蛋,就这个外甥一个明白人。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直接送他一个人入宫,省得还得给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收拾烂摊子!”
卫青和卫子夫一样,都不是擅长和人斗心眼的人,要不是平阳公主一直为他们打点、帮他们出主意,他们别说是做到皇后和大将军,恐怕连命都早就没了。既然平阳公主觉得霍去病做得对,应该也有道理。可是想不到刘彻居然放着对大汉虎视眈眈的浑邪王和休屠王不打,反而要去主动攻击伊稚斜单于,听说这又是霍去病的主意。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个遗臭万年的佞幸吗?年轻人好高骛远本是常事,可是他不该乱吹枕边风,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无奈圣旨已下,卫青只能舍命陪君子。
“什么事?”看到唯恐天下不乱的罪魁祸首,卫青颇没好气。
“想和舅舅切磋一下。”
因为霍去病的一个馊主意,刘彻召集军国重臣一大早就召开廷议,拟定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分领六路大军,统归大将军卫青指挥,起兵十万,从定襄出塞。一道圣旨害得卫青忙得焦头烂额,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小祖宗”依然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面对卫青时没有丝毫愧色,好像他给刘彻出的馊主意不过是要了件无足轻重的小赏赐。
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卫青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可以,不过舅舅可不会故意让你。”让这小子吃点苦头,知道点天高地厚,也是为他好。
“让了就没意思了。”霍去病抽出剑,“还望卫大将军不吝赐教。”
卫青带着霍去病在院子里找了块空地,拔出剑,大将军的威严和沙场上的腥风血雨培养出的滚滚杀气顿时如黄河决堤一般而来。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看到卫青板下脸就该怕了,可是霍去病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你杀气如长江黄河滚滚而来,他自如泰山巍然不动,手上拿着剑,脸上却还带着赏花游玩一般的平和笑容,请卫青先出招,就好像不过是烹好了茶,请客人先用。
卫青的武艺都是在战场上实打实地磨砺出来的,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有长驱直入的攻、守,稳扎稳打。霍去病偏偏是剑走偏锋,抚琴般轻拢慢捻抹复挑,用的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自创招式,配上他长期带沙袋练出的轻盈步伐,飘逸潇洒如游龙戏凤,信手拈来的古怪剑招却偏偏一招一式都自然得如同每天接触的柴米油盐,好像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