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忍不住一个哆嗦。
“可惜这个东方朔却不懂感恩哪,只想要高官、要一时的风光,觉得自己满腹诗书,却只是做个跳梁小丑一般的谏官,是屈才了,发现不了皇上对他的宠爱与信任。”
东方朔没想到会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说到如此地步,开始耍无赖:“谁说东方朔不懂感恩?我也见过东方朔几次,他可是一直笑口常开,到处追女人,老婆一年一换,还只要长安的小美女。看皇上被他一句话惹笑,一句话惹跳,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脸上常笑的人其实心里常哭,”霍去病看向东方朔,“却没看到皇上不给他高官,其实是不想失去一个难得的朋友。”
小小的少年,竟是他的知己,东方朔这下是真的想哭了。
“不过话说大叔你的官职也挺高吧?即使不高,至少也该是皇上的亲近之人。”
开始反击了。前面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大人训小孩的口气说了一通,东方朔也要扳回点颜面:“我看小兄弟的亲戚才是高官、亲近之人,不然为何对朝廷内的事如此耳熟能详?”
“大叔若不是高官,又怎知我不是信口开河?”
完了,陷入死循环了。幸好此时马车已经到大将军府前,东方朔替霍去病撩起车帘:“以后青史上必定也有你霍去病的一席之地。”
霍去病跳下车,却是愣住了。
“怎么了?卫大将军的外甥,我没送错地方吧?”可算是吓了这小子一下,东方朔心情大好。
霍去病其实只是惊讶于卫青自己住着这么大这么气派的房子,却记不得姐姐、外甥还在平阳侯府为奴为婢,稍微愣了一下之后,便回首对东方朔一揖到地:“多谢东方先生相送。”说完便随着门子进去了,留下东方朔傻在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小夫子
卫青在生父郑季家长大,回到平阳侯府母亲家以后没多久,便随着卫子夫一起进宫。深宫大院中举目无亲,只有姐弟俩在充满各种明枪暗箭、尔虞我诈的宫闱之中相依为命,卫青对卫子夫才比较熟悉,对其他兄弟姐妹的认识仅限于知道自己有这么些个亲戚。当官以后,卫青难得回平阳探亲,舅甥两个十几年不曾见面。在卫青的印象中,霍去病还是那个说话依依呀呀、走路跌跌撞撞的奶娃娃,乍一看到眼前的清俊少年,还以为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吓了一跳。
让家人带着霍去病在长安游玩了两三天,卫青安排好龙泉选军事宜,便和东方朔、汲黯一起前往龙泉,顺便捎上了霍去病。
东方朔一看到霍去病,便眉开眼笑:“汲大人,你瞧,卫大将军把他的儿子都一起带上了。”
汲黯信以为真,对霍去病上上下下地打量:“卫大将军,你这儿子长得和你还真像。不过你现在的夫人生的孩子没这么大吧?莫非现在的夫人是续弦,这是原配夫人生的?”
卫青听得哭笑不得:“不,去病是我姐姐生的。”其实他这个小舅舅只比霍去病大十来岁,只是刘彻的临幸实在是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尽管只有一次,还是吓得卫青如惊弓之鸟,总觉得洗澡、上厕所的时候有一双危险的眼睛偷看他,更是十分害怕面对刘彻的打量,稍微长大一些,便开始蓄须,以掩盖过于清秀的面容。后来南征北战,难免不修边幅,卫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和霍去病站在一起,还真有几分父子相。
汲黯却是被吓了一跳:“你和你的姐姐生的?!亲姐姐?”
卫青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下去,东方朔笑得前仰后合。
霍去病却还是挂着一副好像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平淡表情:“我是他外甥,不是儿子。”
“汲大人,你看看,这个小卫青哪里像卫大将军了,分明是小夫子一个。才十多岁,说话就这样老气横秋,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东方朔插科打诨,“不过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啊,缺少人生经验,太容易轻信于人,随随便便就上陌生人的马车,还口无遮拦地评论朝政大事。你就不怕……”
“怕东方先生劫财还是劫色?”霍去病连眼睛都不抬,“劫财没有,劫色么……莫非非年轻貌美的长安女子不娶还要一年一换的东方先生也好男色?”
“就你长得好看。”东方朔被他说得有些尴尬,“怎么?难道你上车的时候,就猜到我是东方朔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想再被人追着叫‘卫大将军’而已。”至于劫财劫色,霍去病自己的拳脚功夫就不差,更不用说还有个随叫随到的师父恶来,他不去劫别人就不错了。
“后来怎么看出我是东方朔的?”
“自从我到长安,先生是唯一一个没有一见面就叫我‘卫大将军’的人,可见必定是有备而来,我就知道先生一定不是平常人。看先生的衣着气度,像是居于人上者,肯定是个官。从先生的谈吐,不难发觉先生见识广博,但是看先生的双手,有握剑留下的茧子,可见不完全是个文弱书生。看先生的车驾布置,颇有春秋遗风。……”
东方朔十分得意。
“当然,最主要的是东方先生一听到我提及‘东方朔’三字,就开始两眼放光。我先前就纳闷为什么先生的马车上要写‘东方’二字,莫非另外三面还写着‘南方’、‘西方’、‘北方’,此时才幡然醒悟‘东方’是姓氏。”
东方朔又被他一棍子从天上打下来,卫青憋笑憋得脸通红,就连向来一本正经的汲黯都有些板不住脸了,只有霍去病依然是古井无波的平静面容。
不行,居然被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屡次三番的作弄,东方朔决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拆了他的台。东方朔想了想,又生一计:“霍公子既然是太学生,久师儒家之法,小小年纪就跟着老夫子们学得满口之乎者也,想来功课很好吧?”
他哪里懂什么儒家之法?霍去病只是奴隶出身,当骑奴练出的拳脚功夫当个侍卫或许还凑合,他认识字,已经大大出乎卫青的意料了,哪里懂什么“儒家之法”?
出乎卫青的意料,霍去病被东方朔戳穿假冒太学生的身份,却丝毫不见惊慌:“学得还不坏。”儒家之法?儒家的开山鼻祖孔子是他前世的侄子仲衍的十四代重孙,要论辈分,霍去病前世还是孔子的老祖宗。
“那我们来论论道,教学相长一下。”东方朔摩拳擦掌。
霍去病终于抬起头:“东方先生要和我一个少年人比口才?赢了是你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输了还是你以大欺小颜面无存,东方先生觉得这么做有意思吗?”
谢天谢地,被他糊弄过去了,卫青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叫比口才?我东方朔和你一个小毛孩子比口才?我这是考考你的功课怎么样,会不会在皇上面前丢你的皇后姨妈和大将军舅舅的脸。”
完了!卫青心虚地偷瞄汲黯。汲黯为人公正严厉,在他眼中只有是与非,没有任何缓冲地带,当面顶撞皇上都是常有的事,更别说对着他区区一个大将军直言不讳。这次霍去病是仗着卫青的面子冒充太学生,如果让汲黯发现霍去病做侍卫是走后门的,难保不会去皇上面前参一本,就算皇上有心放水,汲黯也不会善罢甘休。
霍去病却只是轻轻地勾起嘴角:“既然如此,请东方先生赐教。”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大汉第一智者东方朔和以执法严明出名的汲黯吗?卫青想不出圆场的办法,只能逃之夭夭:“我还是去外面骑马吧,坐马车不习惯。”
车夫在外面好好地赶着马车,没想到卫青突然钻了出来,一声呼哨唤过自己的坐骑,不用停车就跳了上去。
面对车夫诧异的目光,卫青只能笑笑:“骑马习惯了,不喜欢坐车。”
车里不时传来说话声,只是隔着车帘,听不清楚。卫青等着汲黯发现霍去病没读过多少书,来指责他以权谋私,想不到汲黯甚至都等不到龙泉,就掀开车帘出来,坐到车夫旁边。
车夫不明就里:“汲大人,外面风大。你身体不好,不能吹风,要不找个地方歇会儿?”
“外面……外面透气,里面太闷。”汲黯的脸色确实相当难看。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死早超生。卫青纵马到车旁:“汲大人……”还没开口,却发现他在哭,“汲大人,这是怎么了?”
“惭愧……”汲黯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妄我自认才高八斗,原来还不如一个少年。”
卫青看了看马车,隐隐听到里面东方朔和霍去病似乎在辩论什么,但只能从语气判断出车里的两个人肯定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辩论得十分激烈。至于他们在说什么,卫青一介武夫,自然是完全听不懂。
“汲大人,他们在谈论什么?”
“不知道。”要是知道,汲黯也不会惭愧得不敢继续待在车里,生怕东方朔和霍去病要他做公证人,“他们在讨论什么,我十有六七都听不懂。惭愧,实在惭愧。”
想不到这小子还有两下子,真给舅舅长脸。汲黯在外面为自己的“学识浅薄”惭愧得长吁短叹,卫青的腰板却直了许多。
没过多久,就连东方朔都出来了,看到卫青便骂:“你怎么教育你外甥的?这么不尊重老人。仗着他年纪轻、脑子动得快,就欺负我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来,对我死缠烂打。我告诉你,既然你这外甥一心要做武将,我就不和他一个小孩计较了,但是做文官绝对不行,不然我一定去皇上面前参你,说你排挤同僚。”
卫青被说得哭笑不得:“我怎么排挤同僚了?”
汲黯也不明白:“霍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学识,能把东方大人都说得哑口无言,这样的人才弃文从武,才是浪费。东方先生应该劝劝他别贪图朝中有人,就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才对。”
“汲大人,你傻啊?他从文了,皇上还不把我们都赶回乡下种红薯去,我们还有饭吃吗?不行!卫大将军,你这个外甥要是想做文官,我第一个不答应!”
汲黯顿了顿,居然没有反驳东方朔。
东方朔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马车的车厢:“我说,现在不是流行讲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有序吗?我们三个论官职是他的上司,论年纪是他的长辈,凭什么我们在外面骑马吹风,那小子倒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
车夫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刚才先后出来的三个人又回去了,把霍去病赶出来骑马。
“为——老——不——尊——”霍去病无奈地跨上马背。
“臭小子,我可听见了啊。”东方朔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我说你……”
霍去病抬了抬眉毛:“东方先生,刚才的讨论继续吗?话说……”
汲黯连忙一把拽回东方朔,重新把车帘拉得死死的,一直到龙泉,都不准东方朔重新拉开车帘和霍去病搭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跃龙门
到了龙泉校军场,卫青让家人卫忠带着霍去病去校场外录名,自己和汲黯、东方朔去考官席。东方朔临走前回过头看了看霍去病,想不到他平时儒生打扮的时候一身平和的书卷气,换了简洁干练的武生装束,照样英武不凡,站在来自各地的武生中间,只像个出类拔萃的青年武生,丝毫看不出是个博学到能说得东方朔哑口无言的“小夫子”。
东方朔突然又玩心大起,去找负责录名的官员耳语几句,才随卫青、汲黯入座。
入座以后,东方朔就开始闲不住了:“卫大将军,你贵为大将军,想来霍公子已经是内定的侍中了。”
“东方先生说笑了,我卫青岂是这种人?”
这时中郎将杨说将候选侍中的名册呈上,卫青还想翻给东方朔看,以示自己大公无私,可刚一翻开,连忙把名册合回去。
名册首行赫然写着“河东平阳县霍去病”。
东方朔不理会卫青,拿过名册仔细地看了看,还拿给一旁的汲黯看:“霍公子的名字就写在第一个。还不是内定?”
“只是……只是候选而已。”卫青看向候选武生中的卫忠和霍去病,只见他们根本没有上场比武的准备,显然连他们也不知道候选侍中的事。
东方朔在旁边摇头晃脑:“卫大将军的面子可真大,我只说了一句霍公子是你卫大将军的外甥,人家就把他的名字放在候选侍中的名单上,还是第一个。”
是他捣鬼!卫青的脸一下子青了。
汲黯也颇为不满地翻了翻名册,对写在第一个的霍去病嗤之以鼻:“霍公子小小年纪便博学广知,固然令人敬佩,可惜这份不想自己努力、只想仗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心思实在是令人不齿。卫大将军,皇上让我随你同来之意,你应该明白吧。”
刘彻让以铁面无私出名的汲黯陪卫青一起来选拔侍中,就是怕他徇私包庇外甥。卫青可能人老实了些,但要是在官场跌打滚爬这么些年,还连这都看不出来,也做不到大将军了。原本只要让霍去病太太平平地做个侍卫,卫青就能向姐姐交代,可偏偏又半路杀出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东方朔。选拔侍卫无需比武,可是御营侍中必须手底下见过真章,然后取优胜者。卫青原本以为霍去病做骑奴的时候学过点拳脚功夫,可是在来龙泉的路上听他能斗嘴斗过东方朔,想来在平阳侯府的时候主要是给平阳侯曹襄做伴读。事到如今,他只能祈祷霍去病就算输,也别输得太丢他这个大将军舅舅的脸。
“卫大将军,时辰已到。”汲黯提醒卫青。
无奈之下,卫青只能举起令旗,宣布比武开始。
听到宣召,霍去病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卫忠,不料卫忠同样莫名其妙。接着看向东方朔,霍去病就看到那个老顽童一脸诡笑,而旁边的卫青像是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下去,立刻明白了一切,反而向东方朔做了个感谢的手势,随即漂亮地翻身上马,直入校场。
第一个与他交手的是个看起来和霍去病年龄相仿的英武少年,隔着盔甲,炯炯有神的双眼还透着一股睿智。对方也注意到霍去病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在马上抱拳拱手:“在下荀彘,请问英雄尊姓大名。”
“在下霍去病。”霍去病也抱拳还礼。
荀彘迟疑了一下:“你就是卫大将军的外甥?”
“不,只是来参选的武生,还望不吝赐教。”
“你们这些贵族子弟说起话真奇怪。你我年龄相仿,有什么赐教不赐教的?”荀彘忍不住爽朗地大笑,“待会儿可要请卫大将军的外甥‘赐教’才是。”
霍去病勾了勾嘴角,没答话。
二人登台拜见主考官,随即策马来到场上,两人两马遥遥相对,霍去病拱手请先。
“既然你那么客气……卫大将军的外甥,请‘赐教’了。”荀彘毫不客气地策马而来,挺枪便刺。
先前看荀彘骑马的英姿,显然是精于骑射的老手,算得上青年武生中的佼佼者。看到他策马风驰电掣而来,霍去病却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般原地不动,卫青的心直往下沉,不知该担心汲黯回去报告刘彻以后怎么向皇帝解释,还是该担心卫少儿进京看到重伤的儿子以后怎么向姐姐解释。
霍去病像是被荀彘吓傻了,直到他策马冲到面前,才毫无预兆地突然挥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钧地以彼之矛供彼之盾。荀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幸亏骑术了得,才没被他打下马来。可是霍去病的枪像是流水,柔可百转千回,刚可一泄千里,先用巧劲架开了荀彘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