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乙接过比干的酒爵,喝了一口,确实和普通的酒没什么区别,可是他自己的酒爵里的酒就是带着一股奇怪的咸味。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奇怪了,分明是同一只酒壶里面倒出来的……”帝乙百思不得其解。
看帝乙一头雾水的模样,比干突然抚掌大笑:“王兄恕罪,臣弟不过是和王兄开了个小玩笑而已。”
“你呀……”自从即位以来,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敢和他恶作剧了。帝乙看了看笑得前仰后合的比干,感觉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说吧,你做什么了?孤恕你无罪。”
“臣弟在王兄的酒爵里擦了盐水,然后放在太阳下晒干,两只爵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只要倒入酒,盐水就会混进酒里。臣弟刚才拿酒进来的时候,把擦了盐水的酒爵放在靠近王兄的地方,王兄自然就顺手拿了,所以即使是同一只壶里面倒出来的酒,王兄的酒里面有咸味,臣弟的酒里面没有。”
“原来如此……”帝乙想了想,随即脸色大变。如果酒爵里面擦的不是盐水,而是毒药呢?以比干的聪明,在帝乙继位生子以前毒死他,其实易如反掌。如果比干真的觊觎商王的王位,只要在帝乙还是王子羡的时候毒死他就可以,何必通过让王后受孕、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来让自己的子孙登上王位?
比干敛衣跪到帝乙面前:“大王,臣弟知道大王偏爱王妃妇好,也因此偏爱她生的王子启。臣弟一直对大王一片忠心,王后更是贤良淑德有口皆碑,可是妇好心肠如此歹毒,为了让她自己的儿子以后能继承王位,诬陷臣弟与王后也罢,居然连尚在襁褓中的王子受德都不放过。暂且不论嫡庶有别,心肠如此歹毒的女人,能教育出多优秀的孩子?何况先立嫡后立长是乃祖制,王妃妇好正是因为知道只要有受德在,王位就轮不到王子启来继承,才会想出如此毒计。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道理连妇人都知道,难道大王就不明白吗?”
“比干……”
比干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妇好毕竟是王妃,暂且不论谣言的起源无凭无据,即使证据确凿,也不便宣扬家丑,贻笑天下。臣弟知道王妃妇好是王兄心头所爱,不求王兄处置王妃妇好,也不求王兄因此而忍痛疏远她,这次的谣言息事宁人便罢。臣弟只求王兄立储君之时能以大邑商的江山社稷为重,别因为偏爱一个妇人,便把大邑商六百年的江山都毁了。”
“比干,你我兄弟二十年,孤还不了解你吗?关于你和王后的谣言,孤从来就没有信过。”帝乙扶比干起来,“会出现这种挑拨你我兄弟的谣言,孤也十分气愤,很想还你们清白。可是孤是大王,孤也有孤的难处。”
“有何难处?”比干把手伸进袖子里,“王兄是大邑商的大王,是代表天上神明说话的人。不论是什么谣言,只要大王不信,神明便不信。”说罢掏出一片龟甲,轻轻地放在帝乙面前。
*****
第二天,帝乙上朝时特意让王后妇戊作陪。众大臣正纳闷,帝乙却主动提及众人暗中流传的比干与王后偷情的谣言,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宣布宫里的谣言已经严重危害到大邑商的稳定,如果继续放纵下去,必成祸害,如今必须做个了断。
听闻此话,箕子出班启奏:“大王,为了大邑商国威,事到如今,唯有宁愿错杀,以平息悠悠之口。”
数位大臣也出班附和。
作为当事人,妇戊王后一听到帝乙提及谣言,就开始怕得秫秫发抖,如今听到箕子居然建议帝乙杀了王后和比干,以平息谣言,更是吓得晕了过去。
真是想不到,站在妇好一边的居然还有箕子,为了帮王子启,居然不惜让亲哥哥比干陪葬。站在朝堂之上的比干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不问世事的面容,只是默默地记住所有随箕子出班的大臣。原来要妨碍花花的人那么多。不过没关系。如今谣言四起,比干反而因祸得福,能趁机分清敌我。现在受德还只是个婴儿,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他们。
“荒唐!”对箕子的提议,帝乙却是盛怒,“因为几个下贱之人乱说话,孤便要杀王后和兄弟,岂不让人心寒?孤乃是天命之君,不是能让下贱人胡乱说几句话,就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傀儡。箕子,现在为了平息悠悠之口,你就可以不顾兄弟情义,要孤杀比干。以后要是有人诬陷你谋朝篡位,孤是不是也要杀了你,‘以平息悠悠之口’?”
“臣不敢。”箕子诚惶诚恐地跪下,“大王……”
“够了!”帝乙挥手阻止打断箕子的话,“谣言是否属实,人不能判断,那就让神明来判断。”随即命人取来龟甲和凿子,按照占卜方式在甲背上凿出一个椭圆形凹槽,在凹槽边上钻个圆圈,然后放在火上烤。
占卜是极其严肃的事,朝堂之上也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待神明作出判决。
不多时,龟甲发出“卜”的一声,出现了不均匀的裂纹。
帝乙仔细看了看龟甲上的裂纹,随即大惊失色:“神明发怒了!王子受德乃是神明赐给孤,以振兴大邑商的儿子。如今居然有人质疑神赐之子的身份,神明发怒了!赶紧准备牺牲,去神庙赎罪,或许神明还肯饶恕我们,不至于降灾于我大邑商。”
百官齐齐下跪,高呼:“吾王圣明,奉天承运,万寿无疆!”
比干也伏在群臣之中,心里却是在暗笑。他在瑶池住了几万年,亲眼看到过无数神仙如何处理凡间事务,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会理会龟甲占卜的。偏偏大邑商就流行龟甲占卜,大到朝廷迁都建国,小到民间婚嫁乔迁,什么鸡毛蒜皮都要问过神明的意思以后再做决定,好像天上的神明除了通过龟甲传授旨意以外,便无事可做一样。或许是怕神明劳累过度,后来规定只有帝王、祭司、神官才有资格用龟甲占卜,并根据裂纹解释凶吉。但是凶是吉,都是占卜的人说了算,所谓“神明的旨意”,其实是帝王自己的旨意。
不过这样也挺好。受德现在有了天授之子的身份,更加有利于他登上王位,比干被谣言害得几天不能见受德,也算值了。
*****
散朝以后,箕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比干:“二哥,我……”
“无妨。”比干依然挂着仿佛凡间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的笑容,美丽而遥远,“你也是为了大邑商国威,想尽快解决目前的窘境,才会如此提议大王。我不会因此而介怀。”
箕子松了一口气:“二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真怕二哥会误会我。”
“没什么可误会的。”父母、兄弟从来都只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妻子更是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在比干眼中,这些人仅仅是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以后必须附带的累赘,他对他们本来就没有任何情谊可言,遑论误会。他的整个世界,从来都只有花花一个。
走出昏暗的朝堂,明媚的阳光照得比干眯起眼睛。花花,这只是你以后要经历的无数战争中的第一战,叔父帮你胜了。以后还会发生无数类似的事,不过别担心,叔父一定会与你共进退,直到你成为一位千古明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王子受德
七年过去了,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各现峥嵘。比干觉得是应该让帝乙立受德为储君的时候了,进王宫求见,偏偏遇上了同样来要求立启为储君的箕子。于是两人一同去见帝乙,没过多久,整个王宫都充斥着他们的争吵声。
“大王,应该立王子启为储君。王子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又是长子,实在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大王,应该立王子受德为储君。王子启虽是长子,却是庶子,王子受德才是嫡长子。况且王子受德文韬武略样样都比王子启和王子仲衍优秀,他才是能将大邑商发扬光大的人。”
“大王,王子受德学业固然比另外两位王子优秀,但是脾气太暴躁。还是王子启敦厚善良,宽容大度,有容人之量。大邑商已经是盛世,只需要帝王脾性温和,就可以继续繁荣昌盛。如果让暴躁的王子受德继位,只怕会横生祸端。”
“脾性温和?善良敦厚?他那是笑里藏刀。小小年纪,就知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长大以后,还如何了得?”
“太师何出此言?”
“难道你忘了七年前的谣言了吗?王子启到现在还到处说受德是我的儿子,人前人后叫他‘堂弟’,甚至还大不敬地称呼王后为‘婶母’。”
“小孩说话本来就没遮没拦,太师还和一个小孩较真?”
“王子启已经十岁,不是小孩了。就算他真的不懂,如果没有王妃妇好在后面教唆,他怎么会知道七年前的谣言,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我早就说过,王妃妇好那样的毒妇教不出什么好人。”
“那我可不可以说太师不喜欢王子启,其实是对王妃妇好有偏见?”
“那么暂且不提王子启的功过。王子受德虽然年纪最小,文韬武略都胜过两个哥哥,却是不争的事实。”
“什么武略,不过是好勇斗狠。至于文韬,太师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已经是被他气走的第几个老师了?!”
“老师没本事,就说学生太聪明也是缺点?再说好勇斗狠又怎样?你忘了西岐的周部落了吗?周部落自古成汤以来,便是我大邑商的附属。父王在世时,将周部落的首领季历封为西伯侯。可季历不但不感恩,还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父王只能趁他前来朝贡的时候将他囚禁在大邑商。可周部落依然不知悔改,反而因为季历被囚禁在大邑商期间意外致死,一直对大邑商怀恨在心。如今季历的儿子姬昌更是恨大邑商入骨,甚至还曾打算出兵攻打我们。”
“难道太师忘了吗?王兄已经把小妹嫁给了姬昌,还封他为西伯侯,姬昌也很高兴地接受了,已经和大邑商交好。”
“交好不过是权宜之计。姬昌早已有反臣之心,会答应迎娶小妹,不过是因为还没有兵力攻打大邑商,才采取的权宜之计。你没看到吗?姬昌虽然表面上对大邑商称臣,却不再讨伐叛商的狄戎部落,反而去收买他们,只等自己坐大,便要来讨伐大邑商。等西岐有了足够的兵力,如果大邑商没有一个足够强势的大王来对抗他们,我们就等着亡国吧。”
“太师,受德该不会真的是你的孩子吧?在你看来,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
一开始只是比干和箕子来和帝乙讨论应该立谁做储君,比干支持受德,箕子支持启,两个人争论不休,到后面越说越不像话。帝乙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扶几上:“够了!急着立储君干什么?孤还没死哪!”
比干和箕子这才住口。
“现在孤还年轻,孩子们都还小,看两年再决定到底立谁为储君。”帝乙把比干和箕子一起轰了出去。
*****
“这位是中宗太戊。太戊初继王位时不事政务,在位第七年时,王宫的庭院中长出一棵桑树,七天之内便长得枝繁叶茂。太戊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是因为自己不勤政事,王宫里才会长出这么一棵妖怪树。听说妖怪胜不过高尚的德行,于是太戊痛改前非,专心勤政,修德治国,那棵桑树就自己枯死了。盘庚也是很伟大的祖先。盘庚继位商王的时候,商王朝内忧外患。王室内部矛盾多多,许多王室贵族抢占了大片土地、成群的牲畜和大量的奴隶,各自形成一股势力,其次是各部落方国的实力也日益发展,导致大邑商人民长期处在动荡不安之中,怨言四起。于是盘庚决定迁都,找了一个理想的地方安居下来,最后定在殷地。可是朝中贵族好逸恶劳,不愿抛弃多年经营起来的宫室财货。为了阻止迁都,贵族们散发流言,说盘庚迁都,是把大家往死路上逼。盘庚却没有因此而发火,只是以祭祖为名,把贵族们召集起来,在王庭广场的祭台上发表了著名的演说,说服众贵族渡过黄河,迁到今天的都城。今天的九间大殿、王宫、还有我们现在所在的宗庙,都是当年盘庚先王建造的。盘庚的演说词流传至今,当时他对众贵族说道……”
比干对着祖先牌位如数家珍,说了半天,却听不到回答。比干回过头,就看见受德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支颌,鸡啄米一样往前一冲一冲,还传出细微的鼾声。
到底还是小孩。比干轻轻地抱起受德,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下山回去。
秋叶渐落,凉风习习,带着花草的香味。远处的密林中不时传出猿猴的啼叫,山路上只有踩上落叶的沙沙声,更透出一股远离人间烟火的宁静。当初盘庚选择在这里建宗庙,就是看中这份远离俗世烦扰的清幽吧?淡淡的薄雾缭绕在山间小道,犹如仙境,如果此时有人从旁边经过,看到一个谪仙般的青年背着一个小小年纪就长得英俊威武的孩子,肯定会以为他们是神仙下凡。
走了一会儿,比干感到环在脖子上的小胳膊紧了紧。
受德哼哼了几声,满足地咂了咂嘴,却是紧紧地搂住比干的脖子,用甜腻的嗓音喊了一声:“叔父……”
“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比干有些好笑地斜过眼看了看趴在他身上撒娇的小孩。棍棒底下只会出逆子,每次受德犯错,比干对他不打不骂,只会带他来宗庙,向他灌输列祖列宗的伟大功绩,一直说到他睡着为止。七年过去了,受德已经能坚持到盘庚的事迹才睡着,进步非常大。
“是父王‘觉得’我做错事了。”受德不服气地嘟起嘴。
“做错什么了?”
“不就是史官来教我和启哥哥、仲衍哥哥识字、刻字吗?先在龟甲上刻出范文,然后叫我们照着刻,说我刻得没有启哥哥和仲衍哥哥好,还说什么‘字不成形,人不成器’。”受德故意怪模怪样地模仿史官一本正经的语气,“文字本来就是用来记事的,只要看得清楚就可以了,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练习刻字上面呢?有时间把刻出来的字练得和前人一样好看,还不如多发明一点字来应付日常生活。再说谁规定只有仓颉造的字是字,别人造的字就不是字?以前的鸟是天上飞的,可是现在已经可以把鸟抓在手里,养着吃肉,这种被人养起来的鸟和在山林中自由自在地飞翔的鸟不一样,应该另外造一个字来称呼这种鸟。我看到史官刻出来的‘鳥’字,就稍微加以改动,刻了个‘鷄’字。鸟被人牵着走,被养来吃肉的鸟不就是这么养的吗?我觉得这个字可以用来表示现在被人养起来吃肉的鸟。叔父,你说我做得对吗?”
“没什么不好啊。”时代本来就是发展的。仓颉造字至今已有几百年,人类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仓颉时代的人茹毛饮血,现代人不仅吃熟食,而且粮食、作物、家禽家畜的品种也丰富了许多。仓颉时代的人觉得鸟是一种高不可及的动物,可是现在已经有一种鸟可以被人养着吃肉了,随着科技的进步、时代的发展,仓颉造的字根本不够用。可是后人都拘泥于先人的创造,觉得仓颉造的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都拒绝造新字。受德能从生活中发现问题,而且不怕突破前人的桎梏,应该是一种值得鼓励的行为。“不过你还是要把字练端正了,不然以后你发明新字,难道让别人照着你歪歪扭扭的字迹刻?”
“叔父,你来教我们写字就好了,我一定能把字练好。”受德在比干的颈窝蹭了蹭,“史官看了我发明的‘鷄’字,就说仓颉没有造过这个字,这个字是不对的。我就问他:‘仓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