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商王,听他站在奴隶一边说话,反而因为过于惊讶而安静下来,只剩受德一个人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俘虏营回荡。
“既然大家都不想做奴隶,我大邑商国富民强,也不需要会说话的畜生。”受德扫视了一圈惊讶的奴隶们,再次扔下惊雷,“东南宝地富庶,有愿意在这为大邑商开荒种地、狩猎进贡者,即日起便可免去奴隶身份,成为我大邑商的众人。凡愿意留下开荒者,孤免其三年朝贡,期间只需为往来的殷商军队提供吃穿用度,以后世代为大邑商的子民,受大邑商军队保护。愿意跟随孤继续东征的,也可免去奴隶身份,编入军队。将军飞廉和多射恶来以前都是奴隶,孤等着从你们中找到第二个飞廉和恶来!”
只要留下打打猎种种地,干点和以前一样的活,不过是换个统治者,就可以摆脱奴隶的身份成为平民、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虽然开荒一开始是辛苦了点,可是三年不纳贡,算下来还是很合算的。而且如果跟着商王打仗,或许还能做官?平民做官已经是闻所未闻了,更何况奴隶,可是额头上带着胥靡烙印的飞廉和恶来就是活生生的榜样。在原来的部落,出身就决定了一生是人上人还是人下人,可是在大邑商,人下人也可以成为人上人,为子孙后代搏个大好前程。俘虏原本都已经打算做一辈子会说话的畜生到被逼死,或者干脆和殷商拼个玉石俱焚,没想到天下突然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
短暂的沉默后,整个俘虏营都被“商王万寿无疆”的欢呼声掀翻。
受德在欢呼声中跳下推车,给了闻仲一张得意的笑脸:“好了,现在有了新的补给站,负累也没了。我们可以继续东征了吗?”
闻仲傻眼了:“大王,这……奴隶都……还免三年……”
“没错,奴隶都没了,有的只有我大邑商的众人。”受德拍了拍闻仲的肩膀,“世上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懒人,只要活得下去,不论被怎么压迫,都懒得反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逼到非造反不可,然后再浪费力气去镇压呢?先让他们绝望,然后再给他们希望,他们就会对孤感恩戴德。三年的贡品算什么?开荒没个三五年,能开出什么东西?要他们朝贡,他们也贡不出多少,反而会对孤心生怨恨,说不定还会因为活不下去而抢劫往来的军旅,我们就真的完全被孤立了。所以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等三年的期限过去,作物长出来了,牲畜养起来了,矿产开出来了,孤要多少贡品,他们都会心甘情愿地给,还会对自己的子孙后代说孤对他们如何如何好,要他们也一生忠于大邑商。”
“可是……奴隶……”
“为什么非要养会说话的畜生?不会说话的畜生不是也挺好用吗?奴隶起义不断,就说明蓄奴制不合理,孤早晚要废除。”
他要废除蓄奴!闻仲已经彻底惊呆了:“大王,如果没有奴隶,很多事就都没人做了,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
“谁说很多事非要人来做不可?”受德招招手,唤过他的专用坐骑“小白”,“人的力气能比大象更大吗?一路上多亏有大象帮忙夷平障碍、运输木材石料,从朝歌向东的路才能那么快就铺起来。孤还要留几头大象帮忙,留下来拓荒的人就可以方便省力许多。”
“畜生就算力气比人大,却是蠢笨不堪,奴隶能做的事它们都能做?大象会哄小孩吗?”
“小白”转过头看了看闻仲,用鼻子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横抱起来,轻轻摇晃。
看到老太师被大象像抱婴儿一样抱着,受德直接笑喷:“太师,说话小心点,大象能听懂人话的。”
“放我下来!”闻仲大叫。
“小白”根本不理他。
“行了,我知道你能干,行了吧?”
这才乖。乖孩子才有奖励。听到闻仲服软,“小白”才放他下来,用鼻子拍了拍他的头,还从树上卷了一个果子递给他。
“我不要。”
“小白”把摘下的果子给受德,另外摘了一个给闻仲。
“我说了我不要。”闻仲不想和大象纠缠不清。
人类真是麻烦,小象比人类容易照顾多了。“小白”终于失去耐心,卷着闻仲的腰把他举到树上。喜欢哪个自己采。
*****
从第一次东征开始,之后受德在位期间北攻鬼方,西征羌人,南平九苗,都是用同样的方式。先用象兵吓破敌人的胆子,让他们“自愿”投降为奴,但是让抓来的俘虏做十天半个月奴隶,就摆出“只要肯为大邑商开荒,就是我大邑商子民,且可免三年朝贡”的优厚条件,将敌人变成自己的后勤部队。传播中原文化的同时,就靠他们来不断巩固自己的领土。在末代商王帝辛受德手中,大邑商的领土扩张北至蒙古,东北至辽宁、朝鲜半岛,南至湖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西至甘肃、新疆,东至海滨东海,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初步统一中国的君王,而此时秦始皇嬴政的三十五代曾祖恶来还不过是帝辛身边的一个跟班。
即使是商朝灭亡之后,帝辛的丰功伟绩依然为后人所歌颂,如宋君祭祀歌颂祖先的乐歌《玄鸟》便赞: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士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后世很多人不明白武丁的子孙中有哪一个当得起如此赞誉,有人猜这首诗其实是赞美武丁本人,更有离谱的猜测说可能是赞美帝辛之兄仲衍的十四代重孙孔子,却不知当得起如此赞誉的正是被后世的史学家和小说家歪曲为商纣王的帝辛。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而中国的史学家比起做忠实记录历史的史官,向来更适合做异想天开的小说家,把历史当做正值妙龄的小姑娘,随心所欲地打扮。民间更有不少愚人把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的历史小说、戏剧如《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等当作史书,信以为真。正如陈世美一生为官清廉,且对妻子忠贞不二,仅仅因为同窗胡梦蝶上门求助时被拒绝,心生怨恨,将一些升官发财、忘恩负义而抛妻灭子之事捏在一起加在他身上,写成戏剧《秦香莲》以报复,才被谣传成负心汉的代名词;正如张飞不仅是三国时的一员猛将,也是著名书法家、画家,尤其擅画美人。除了文武双全,张飞更是出名的美男子,白面无须,面如美玉,生有两女皆为蜀后,史称“大小张后”,却因为创作需要,被《三国演义》歪曲成丑陋不堪的莽汉;一代明君帝辛也仅仅因为逃不过成王败寇的历史潜规则,兼之后世比起史学家更适合做小说家的史官歪曲,最后通过堪称诽谤之最的小说《封神演义》宣传,终于被塑造成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暴君商纣王。
然而史官和小说家可以用文字信口雌黄,却无法歪曲事实。无论西周灭商以后如何抹黑帝辛,史书如何胡编乱造写得比小说更富戏剧色彩,直到三千多年后,大邑商的都城朝歌已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南省淇县,民间依然流传着“帝辛的江山,铁桶一般”的民谚。
不过此时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受德根本想不到自己死后会被谣传得比夏桀更不堪,只是沉浸于第一次见到大海的震惊。
终于知道朝歌最东面是什么样子了,不知海的另一边会不会还有新的世界等待探索。海风呼啸而过,受德正考虑有没有办法去看看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突然听见小孩的笑声。受德循声望过去,就看见几个小孩笑闹着在捡海滩上的什么东西,还拿手里的东西互相攀比。
等小孩走近了,受德弯下腰来:“你们在捡什么?”
渔民家的孩子互相看了看,一起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里面是几枚贝壳。
“这是……蚌壳?”受德在朝歌的时候只见过大的蚌壳,可以用来做武器、农具,从没见过这么小的。
“是贝壳。”渔民家的小孩笑作一团,“你连贝壳都没见过?”
贝壳?受德好奇地打量手掌中色彩绚丽的小东西。又小又轻,质地坚硬,看样子应该不会腐坏,在朝歌没见过,在海边却到处都是。这不就是他一直在找的贸易的中间物吗?
恶来安顿好了俘虏,来海边找受德,就看见他们的大王挽着裤管,和渔民家的小孩一起捡贝壳。
“恶来,你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听到恶来喊,受德朝他扬了扬自己的收获。
“这是什么?”恶来也从海边捡起一个贝壳,“这么小的蚌壳,还长得奇形怪状的。”
“这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哈?”恶来莫名了,“我说,我们一路行军到这里,就是为了这小东西?俘虏了多少美女,都没见你这么激动过,看见小蚌壳却像看到心上人一样。”
“心上人……是啊,这么漂亮的东西,他一定会喜欢的。”受德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和比干一起逛集市,看见以物易物不方便,异想天开地想要发明一种贸易的中间物,是比干给了他鼓励。如果没有这个心上人的教育,他就算侥幸活到长大成人,也只会是个酒囊饭袋,绝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送给谁?”恶来嗅到八卦的味道了,“姜王后?黄妃?我看你对她们都爱理不理的,对我们找来的女人也没什么兴趣。莫非你喜欢男人?”
还真被他猜中了。
“真的喜欢男人?”恶来蹭到受德身边,“谁啊谁啊?”
这种事受德会让长舌夫知道吗?
“别不好意思嘛。”恶来拱了拱受德,“喜欢男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行军打仗的时候就算是平时喜欢女人的人也会拿长得白净的男人凑合。”
喜欢男人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受德喜欢的是他自己的亲叔叔。
恶来暧昧地凑近受德:“军营里的哪个小白脸被我们的大王临幸过了?”
受德越来越想把恶来的嘴撕了。
“说啊,说啊……”
受德想了想,把手里的贝壳放进恶来手里。
“这是干什么?”恶来不明白了。
受德捏着恶来的下巴,让他转过脸:“你别说,黑是黑了点,长得还是挺俊的。”
两秒钟的沉默后,海边回荡着恶来的惨叫声。之后好几天,恶来都躲着受德,不敢靠近他。
好了,这个世界总算清净了。狠狠地捉弄了一次恶来,受德心情大好,旋即想起远在朝歌的比干。离开朝歌半年多,受德每天都是想着他入睡,不知他是不是也一样思念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后院起火
自从受德出征,比干便一直惶惶不安,好在送回来的都是捷报。象骑兵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了东面沿海,正打算班师回朝。听到这个消息,比干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受德出征期间,朝歌的护卫交由武成王黄飞虎负责,朝政由丞相商容和亚相比干打理,另外教育殷郊和殷洪两位王子的任务也落到了比干身上。东征以前,受德曾下令,如果有人敢干涉比干教育两位王子,一律以叛国论处。比干知道受德是想让他按照以前教育受德的方式,把殷郊和殷洪也教育成体恤臣民的人,可是受德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比一般孩子懂事得多,而殷郊三岁就是储君,两位王子都是姜王后的心头肉、东伯侯的掌上宝,一点苦都吃不起。
大邑商气数将尽,可是受德的文治武功都胜过自成汤以来的每一个商王,看殷郊稀泥糊不上墙的样子,大邑商只可能败在他手里。既然姜王后和东伯侯都舍不得殷郊和殷洪吃苦,比干也懒得在一个亡国之君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只教两位王子识字、算术之类任何一个文臣都能教的东西,另外最多也就是带他们去神庙为出征在外的受德祈福。
殷洪才三岁,根本跪不住,殷郊也不过十一岁,尽管人在庙堂里,心却已经跑到外面。求神心不诚,还不如不求。比干让殷郊带着殷洪在神庙外面的草地上玩,自己跪在神像前为受德祈祷,突然听到帷幔后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愿意帮我刺杀受德吗?”是微子的声音。
微子要刺杀受德!比干顿时没心思祈祷了,侧耳偷听他们的谈话。
“哟哟哟,敢对大王直呼其名,这可是大不敬呀。”回答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不上难听,带着讥诮的语调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我为什么要帮你?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等我做了大王,我可以直接封你为西伯侯。”
西伯侯!是姬昌一方的人!比干心下一惊。
听到如此“优厚”的条件,和微子说话的人却是发出不屑的嗤笑。
“你笑什么?”
“大王有储君,他死了也轮不到你继位。”
“殷郊才几岁?就算即位又能怎样?不过……”说到这儿,微子的声音顿了顿,“要是再过几年就难说了。”
“怎么?对弟弟怕成这样?连他的儿子也怕?”对方忍不住笑起来,“是啊,大王十多岁的时候,已经能徒手搏猛虎了,当时微子还只会打打野鸡、野兔,连鹿都打不到。谁知道储君殿下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的英雄了得。可怕,确实可怕。既然怕成这样,还不如干脆断了念想,微子和储君的差别虽然大了些,至少还是贵族——活的。”
“姬……”
对方忙不迭打断他:“啧啧啧,这么沉不住气,还想做大王?”
该死!差一点就能听到和微子说话的人的名字了。不过能听到微子打算对受德不利,已经是天神保佑。比干对神像做了个感谢的手势,继续偷听。
“帮我登上王位,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我?”微子的声音开始气急败坏。
“如果我自己可以做大王,为什么要帮你成为大王?微子,还是等什么时候你能不惜让大邑商灭亡,也要置你弟弟于死地,再来找我吧。”
“区区一个……”
比干以为终于能听到和微子说话的人是谁了,偏偏殷郊在这时候跑进来:“叔公,你看,我抓到了好大一只蟋蟀!”
“比干!”在外面说话的人也发现他了。
“储君殿下,快跑!”比干刚站起身,就感觉到冰冷的利刃吻上自己的脖子。万幸,对方光顾着抓比干,殷郊还是顺利逃走了。
“亚相,”微子将剑刃往比干脖子上又贴近几分,“你怎么在这儿?”
“带储君殿下来为大王祈福。”即使性命捏在别人手上,比干的嗓音也平静依旧。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叔父年纪大了,耳朵可还没聋。”
“年纪大了……”微子无意中蹭到比干的皮肤,柔滑的触感让他好奇地摸上比干的脖子,“这哪里是老人的皮肤啊?我新纳的小妾才十二岁,皮肤都没这么好。”以前觉得比干的长相没怎么变,微子以为是因为天天见到他,看不出来。现在把自己的手凑在他的脸旁边一对比,才发现比干已经快五十岁了,和二十多岁时相比,却仅仅是多了几根白发,看起来比刚到而立之年的微子还年轻。“你到底是什么妖怪?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一点皱纹都没有,连胡子都不长。”
会长胡子的是鲶鱼不是鲤鱼,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再说他见过哪条鱼的鱼鳞会起皱纹的?不过比干懒得给他上自然常识课:“先前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总算微子还不